作家评传 追隨遠去的腳步:西望張愛玲   》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5)      西嶺雪 Xi Lingxue

  “在上海我們傢隔壁就是戰時天津新搬來的起士林咖啡館,每天黎明製面包,拉起嗅覺的警報,一股噴香的浩然之氣破空而來,有長風萬裏之勢,而又是最軟性的鬧鐘,無如鬧得不是時候,白吵醒了人,像惱人春色一樣使人沒奈何。有了這位芳鄰,實在是一種騷擾。”
  “我母親從前有親戚帶蛤蟆酥給她,總是非常高興。那是一種半空心的脆餅,微甜,差不多有巴掌大,狀近肥短的梯形,上面芝麻撒在苔緑底子上,緑陰陰的正是一隻青蛙的印象派畫像。那緑絨倒就是海藻粉。想必總是沿海省份的土産,也沒有包裝,拿來裝在空餅幹筒裏。我從來沒在別處聽見說有這樣東西。”(張愛玲:《談吃與畫餅充饑》)
  在父親傢裏時,她從沒做過傢務,也沒搭過公車,現在,這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洗衣、煮飯、買菜、搭公車、還有省錢……她有一種奇怪的挂角歸田的感覺。從前對田園的理解就是,逢年過節,田上的人就會往傢裏送麥米來,就像《紅樓夢》裏的烏進孝送年貨,或是劉姥姥送蔬果。
  劉姥姥在大觀園裏吃了回茄子,硬是沒吃出茄子味兒來;張愛玲看不到田園裏的茄子,卻在菜場上看到了“野趣”——那麽復雜的,油潤的紫色。除了茄子,還有新緑的豌豆,熟豔的辣椒,金黃的面筋,以及飽滿如嬰兒臉的鬍蘿蔔。
  有一天她們買了蘿蔔煨肉湯。姑姑張茂淵說:“我第一次同鬍蘿蔔接觸,是小時候養‘叫油子’,就喂它鬍蘿蔔。還記得那時候奶奶(指李菊耦)總是把鬍蘿蔔一切兩半,再對半一切,塞在籠子裏,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們吃的菜裏是嚮來沒有鬍蘿蔔這東西的。為什麽給‘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
  張愛玲聽着,覺得有無限趣味,仿佛做文章。
  她總是這樣子滿腦子的羅曼蒂剋,從每一言每一語每一時每一處裏發現新生活的美,新生活的好。即使洗菠菜,也有美的發現——菠菜洗好了倒進油鍋裏,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篾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油在鍋裏滋滋地叫,她可不急,還饒有興趣地把篾簍迎着亮舉起來,看那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笑着問媽媽:像不像是開在籬上的扁豆花?
  黃逸梵頭疼地看着女兒,越來越發現她在日常生活和待人接物方面表現出來的驚人的幼稚,她不厭其煩地叮囑她,指點她:走路不能橫衝直撞,要懂得看路;說話時不能直瞪瞪地看着人傢的眼睛,也不能東張西望神色張惶,要看着對方的鼻尖或是眉心;記得點燈後要拉上窗簾,不能忽然地無緣無故地大笑;照鏡子研究面部神態,別總是皺眉或者低頭;如果沒有幽默天才,就別說笑話……
  她給她講了一個關於“眼神”的故事:大戶人傢選妾,衆女子林立,其人命“擡起頭來”,一女子應聲擡頭,瞪大了眼睛讓人看,是為不知羞恥;另一女子擡了一下頭,又立刻低下,是為小傢子氣;第三個女子央之再三方將眼角一溜,徐徐擡起頭來,眼簾卻垂下了,瞬即又眼風一轉,頭嚮後俯,是為媚態,為會看。
  愛玲笑起來:“像是《金瓶梅》裏寫孟玉樓的話: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
  母親瞅她一眼,叮囑說:“要你照鏡子練習眼神表情,並不是要你學拋媚眼,是要你記着怎樣看人才不算失禮。坐的時候要端正,可是也不能一塊木板似的,兩肩要微微地分前後,但也不能擰着身子……”
  說一萬句,不知道有沒有一千句進得了她的耳朵;記在心上的則不到一百句;而落實到行動上,則最多剩不下十句。
  教她用汽油擦洗衣服,她卻衹顧着玩,故意放慢手腳,讓汽油盡量揮發,因為喜歡那滿屋子清剛明亮的氣息,最後便衹好不用她幫忙,免得浪費。
  黃逸梵忍不住嘆息:“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我寧願看你死,不願看你活着使自己處處受痛苦。”
  愛玲羞愧地低着頭,卻又偷偷微笑——便是母親的責怪也是溫暖的,因為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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