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26節:郵 票(1)      蕭乾 Xiao Qian

  漸漸地,由這朋友的好意,我擁有的郵票竟夠填滿一個信封了。悶的時候就把這些被舟車由地球各角載來的紀念物倒了出來,排在桌角擺弄擺弄,欣賞諸民族偉人的丰采,或那遼遠國度的山水風光。愈看愈覺得這些廢物潛藏着一種價值,就决定買上一個本子,分類貼了起來,並請國文班黃老師為我題上"萬國郵票集"五個顔字。
  起初,貼本子的目的衹不過是免得遺失。一貼起來,便像個有傢室的人,占有欲竟勃發起來了。我不但要多,而且要齊全。如果全世界的郵票都給我弄到手,那份歡慰不比當個皇帝小。
  同學見到他的耐心已培植起我的興趣來,也就不那麽慷慨地分潤了,而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煩他,就開始嚮熟人討。見到人總忘不了問一聲:"有什麽用過了的特別郵票沒有?"常常忘記,問重了,就會被人嘲作郵票迷。對於一切問起我近來作什麽消遣的人,我總毫不躊躇地回答:"在搜集郵票。有了可別忘記給我。"
  從此,被人唾棄的字紙簍就成了我的金礦。我總希望在那堆廢紙裏摸到一張--比方說,北伐的紀念郵票吧。這想望顯然地不會實現,有時反而摸到很髒的東西。為了郵票,我不怨天,也不尤人。
  同學中認識我的,愛逗我說:"有多少國了?"我的回答總掩飾不住自己的貪心:"不多,等你給我呢!"
  有一天在植物學的班上,當教員在黑板上描畫海棠子房的形狀時,
  我一翻講義,偶然翻出幾張新弄到的大清帝國郵票。我正端詳那古銅色團竜的姿勢呢,坐在我右邊的同學把一個蓬亂的頭探到我的座位上來。為了怕引起先生註意,我趕忙把它藏起,並側過頭來看他那清癯、眉間帶點苦相的臉。他自覺冒失,就嚮我點點頭,表示歉意。
  這人姓趙,去年纔轉學來的。哪個同學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別人。除了這門,我們每禮拜幾何學也鄰座。晚上自修他在我前頭三行,好 像是 75 號。按說該認得,可是他嘴唇連動都懶得動,我憑什麽跟這沒人理的打招呼?活着不痛痛快快的,整天愁眉苦臉,像是打了悶頭 官司似的。我最不愛看人苦相。我的朋友多半是挺紅的臉,成天不是背着冰鞋就是挾着球拍,高高興興地玩。這人可不。我們在操場踢球,他把兩衹手縮在袖筒裏,兀自沿着校園南墻一行小松樹走。在班上,兩眼常發呆。要是教員突然問到他,他總是抓耳腮,不摸頭緒。有時,
  他在課本的天頭亂畫。他不像我,愛偷偷給先生畫像;他總寫字。先寫成雙鈎,又描成立體,然後填成黑字,終於塗成一個大大黑團。我從不睬他的瞎鬧。有一回不經意地看見他在幾何命題的空白處描了幾個好大的字,頭兩個好像是什麽"誓死"。
  第二次上植物班,可巧我們都到得早一點。這人在我耳邊用沉重而低微的聲音問:"你幹啥留那東西?"這遼寧的口音逗得我直笑。我答了一句:"玩玩罷咧。"他偏過身子去,半嘆息半哼哧地來了一聲:"玩玩,那麽一大片土地都玩丟了。"我不懂他這話的意思,可是老師隨着鈴聲進來了。
  我不好再追問下去,可是我不服。
  那天下午我在第三宿舍的樓梯上又遇到他了。還是那麽亂蓬蓬的頭髮,穿着件破舊的黑學生裝,腳下趿拉着一雙殘舊得不成樣子了的拖鞋,在捧着一份天津的報紙看。瞅見了我,苦笑了一聲,就又一面看,一面拖着沉重的腳步茫然地嚮樓上走。
  我追上了這人,問他:"什麽一大片土地給玩丟了,誰玩丟了的?"他把視綫由報紙移到我的鼻尖上,又哼了一聲,就把報紙嚮我身邊一抖,指給我一行黑字看。不是我註意的體育欄,也不是電影廣告;是在頭一版,印着溥什麽要稱帝的話。
  我眼珠一轉。這不是又多了一國的郵票嗎?就把手搭在他肩上,問他有沒有郵票給我。他好像生了我的氣似的,用鄙夷的語氣由鼻子裏哼出:"郵票多着呢。"
  啊,我聽了高興得真是不知怎麽好。多,那為什麽不給我?可是這人撐着一大張報紙,丟了魂似地嚮樓上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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