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身為教授      林少華 Lin Shaohua

  日前搭出租車回傢,路上司機跟我聊了起來。由天氣聊到暖氣,由暖氣聊到采暖用煤,進而提起頻發的煤礦事故。這位大約年過五十的司機顯然有些激動:“這樣子下去怎麽得了啊!那不是別的,可是人命啊!燒暖氣的煤有的可是人命換來的啊!煤礦工人太慘了!事情太不公正了!”車進校園,他轉過臉很認真地說:“看來你是教授,是知識分子,寫文章把這個寫一下!”
  回到傢,我像往日一樣走進書房,但沒能像往日一樣馬上工作。我對着桌面沉思良久,心情很不平靜。身後就是暖氣片,書房像往日一樣煦暖如春。
  我下過煤礦,下去參觀。井下,礦工們不出聲,不說話,不笑,臉是黑的,四周是黑的,惟獨白眼珠和偶爾閃露的牙齒格外白,頭上礦燈如螢火蟲。參觀之間,有的地方須爬洞而過,稍不小心就會把煤渣石渣嘩啦啦碰落下來,甚至落進脖領裏……給我最強烈的感覺就是和死貼得太近了,簡直聽得見死的喘息。出井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礦工一個月掙一萬我也沒意見”!第二句話是“我再也不想下去了”!都是肺腑之言。
  多少年過去了。我成了教授,有了福利住房等種種城裏人待遇。至於野外的礦工們一個月掙沒掙到一萬元,有沒有類似待遇,我不太清楚,也從沒把書房的暖氣同礦工們的血汗以至生命聯繫在一起。
  是的,煤礦作業未必需要我這個教授,但我這個教授一定需要煤礦。沒有煤礦和礦工們的勞動,鼕天就沒有煦暖如春的書房,甚至因為沒電而擰不亮臺燈發不了傳真上不了網。可是我為礦工們做了什麽呢?任教二十多年來沒教過一個礦工子女,大量讀者來信中沒有一封來自礦山……文章固然寫,但沒有哪一篇寫到礦工,而和許多教授一樣,寫的是論文——為了提職稱保崗位拿津貼寫的據說包自己在內平均衹有4?郾5個人看的所謂學術論文。
  於是我不能不質詢自己:我是教授嗎?我是知識分子嗎?我是教授兼知識分子嗎?我一時無法回答自己,第一次對自己的身份、角色産生睏惑和懷疑。
  應該說,教授一是專業人士,一是知識分子。作為專業人士,他要把自己的專業知識教授給學生同時進行專業領域的研究;而作為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他必須體現社會和時代的良知。也就是說他要對“太不公正”的社會現象寫文章和發言。如果他對此視而不見、麻木不仁,那麽他就放棄了知識分子必須承擔的責任、義務和使命,從而不再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尤其在現階段“效率優先,公平滯後”的發展模式下,在經濟效益和人文情懷這對矛盾之間,作為知識分子更應自覺地為弱勢群體訴求公正、訴求正義,更應表現出昂揚激越的人文情懷和與時俱進的社會良知。毫無疑問,良知是知識分子、更是教授的靈魂。失去良知,知識分子無非是有知識的俗物,教授無非是有教授職稱的市儈而已。
  所幸出租車司機們還沒有捨棄我們,還期待我們“寫文章把這個寫一下”!魏晉文人尚言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我等教授豈宜一味標榜學術一味自我陶醉!古之士大夫猶能“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而先憂後樂,今之知識分子有什麽理由有什麽臉面先樂後憂甚至衹樂不憂!
  或許,我身為教授又不是教授,身為知識分子又不是知識分子。嗚呼,吾誰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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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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