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史 堯山堂外紀   》 捲二十五·唐      蔣一葵 Jiang Yikui

  【張說】 〔字道濟。母夢玉燕飛入懷,已而孕說。則天初革命,大搜遺逸之士,應製者嚮萬人。則天禦雒陽城南門,親自臨試,說對為天下第一。則天以近古已來,未有甲科,乃屈為第三等。玄宗即位,以佩刀獻,决策誅太平公主,召為中書令,封燕國公。〕
  張說初謫嶽州,常鬱鬱不樂。時宰相以說機辯才略,互相排擯。蘇方大用,說與其父瑰善,因為《五君詠》,致書封其詩以貽,誡其使當候忌日近暮送之。使者近暮至,吊客多先公僚舊。覽詩,至“凄涼丞相府,餘慶在玄成。”嗚咽流涕。翌日言於上,因降璽書勞問,遷荊州長史。由是陸象先、韋嗣立、張庭、賈曾,皆以遣逐歲久,因加甄敘。以父之執友,事之甚謹。(開元中,說為宰相,有人惠說一珠,紺色有光,名曰:“記事珠。”或有闕忘之事,則以手持弄此珠,便覺心神開悟,事無巨細,渙然明曉,一無所忘。說秘而寶之。又有石緑鏡臺,得自明川道士。玄宗聞其有異,取以精炭十車燒之,不變,乃已。)
  張說二子均、,並有文名,尚明皇公主,帝特深恩寵,許於禁中置內宅,侍為文章,嘗賜珍玩不可勝數。時均亦供奉翰林院。常以所賜示均,均戲謂曰:“此婦翁與女婿,非天子賜學士也。”
  張說最衷愛均,嶽州別均雲:“離筵非宴喜,別酒正消魂。念汝猶童孺,嗟予隔遠藩。津亭拔心草,江路斷腸猿。他日將何見?愁來獨倚門。”
  安祿山僭號,張均為偽中書令,肅宗以說有舊勳,詔免死,流合浦。嶺外作雲:“瘴江西去火為山,炎徼南窮鬼作關。從此更投人境外,生涯應在有無間。”
  張燕公女嫁盧氏,嘗為舅求官,候父朝下而問焉。燕公初無言,但指扌耆床龜而示之,女拜而歸室,告其夫曰:“舅得詹事矣。”
  【蘇】 〔字廷碩,父瑰,武後朝拜相,封許國公。玄宗朝亦拜相,襲封許,世稱小許公,與張燕公稱望略等,號“燕許大手筆。”有一錦紋花石,鏤為筆架,置於硯席間,每天欲雨,即津出如汗,逡巡而雨,每以此為雨候。〕
  蘇年五歲時,裴談嘗過其父,方誦庾信《枯樹賦》,避談字諱,因易其韻曰:“昔年移柳,依依漢陰,今看搖落,凄愴江潯。樹猶如此,人何以任?”談吹異之,知其他日必主文章。(庾信賦“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蘇瑰初未知,常處於馬廄中,與傭僕雜作,一日,有客指瑰,候於廳所,擁彗趨廷,遺墜文書。客取視之,乃詠《昆侖奴》詩也。其詞曰:“指頭十挺墨,耳朵兩張匙。”客心異之,而瑰出與客淹留,客笑語之餘,因詠其詩並言形貌,問:“何人?非足下宗族庶蘖耶?若加禮收舉,必蘇氏令子也。”瑰自是稍稍親之。適有人獻瑰兔,懸於廊廡間,瑰乃召詠之,立呈,詩曰:“兔子死闌殫,持來挂竹竿。試將明鏡照,何異月中看。”瑰大驚奇,驟加禮敬。
  有京兆尹訪蘇,既去,瑰令詠“尹”字,乃曰:“醜雖有足,甲不成身。見君無口,知伊少人。”(唐時有甘洽者,與王仙客友善,固以姓相嘲,洽曰:“王計爾應姓田,為你面拔獺,抽卻你兩邊。”仙客應聲曰:“甘,計你應姓丹,為你頭不麯,回腳嚮上安。”)
  中宗嘗召宰相蘇瑰、李嶠之子進見,時皆同年,帝謂曰:“汝等各以所通書,取宜奏者為言之。”應曰:“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嶠之子奏曰:“斫朝涉之脛,削賢人之心。”帝曰:“蘇瑰有子,李嶠無兒。”
  長安盛春遊園林,日無間地。蘇應製詩云:“飛埃結紅霧,遊蓋翻青雲。”玄宗覽之嘉賞,遂以禦花插巾上,時人榮之。
  蘇與李義對掌文誥,八月十五夜,於禁中直宿,諸學士玩月,備文酒之宴。時長天無雲,月色如晝。蘇曰:“清光可愛,何用燈獨。”遂使撤去。(明皇嘗問蘇:“草書誰可?”曰:“臣不知其他。臣男為文甚速,可備使令。然性嗜酒,幸免沉醉,足以乃事。”令召至,則酒未解,猶嘔殿下。命中貴人扶臥禦幄前,明皇親舉衾覆之。既醒,援筆立就。明皇撫背曰:“知子莫若父。”東明觀道士周彥雲欲為其師立碑,謂曰:“成其志不過煩相君諸子,五郎父,六郎書,七郎緻石。”大笑,口不言而心服其公。五郎,也。)
  蘇晉,之子也,學浮屠術,嘗得鬍僧慧澄綉彌勒佛一本,寶之,嘗曰:“是佛好飲米汁,正與吾性合,吾願事之,他佛不愛也。”
  【李邕】 〔字泰和。北海太守,以文名天下,時號翰林六絶。其書皆自刻石,所言“黃鶴仙”、“伏靈芝”,假托耳。初為左拾遺,言事甚力。或謂其造次,邕曰:“不顛不狂,其名不章。”後為李林甫譖死。〕
  崔顥有文無行,娶妻擇美,不愜即去之者三四。初李邕聞其名,虛捨邀之。顥至,首獻《王傢少婦》詩云:“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畫堂。自憐年最小,復倚婿為郎。舞愛前溪緑,歌憐子夜長。閑來鬥百草,度日不成妝。”邕叱曰:“小兒無禮。”不與接而去。
  徐安貞,始名楚壁,應製舉,三登甲科。開元中,為中書捨人,帝屬文多令視草。天寶後,以林甫故,避罪衡山,為東林寺掇蔬行者,詐為喑啞。數年後,值修建佛殿,僧中選善書者題梁,徐行者跨過,掌事怒,以杖連擊其背。徐乃畫地曰:“某口雖不言,昔年曾學大書,乞題數行。”諸僧皆服,因遣盡書之。時李北海遊嶽,觀其題處曰:“不知徐公在此。”乃召至,握手言曰:“朝列於公已息論矣。”遂解其布褐,易以簪裳,因戲徐曰:“‘峴山思駐馬,漢水憶回舟。暮雨衣猶濕,春風帆正開。’侍郎抑能記否?”徐曰:“喑啞之時,亦默詠之。”即與同載北歸,至長沙,謂守者曰:“瀟湘逄故人,若幽𠔌之觀太陽,不然,委頓岩穴矣。”
  【張九齡】 〔字子壽。母夢九鶴自天而下,飛集於庭,遂生公。時號“文場元帥”。少時養群鴿,與親知書,則係足依教往投,謂之,“飛奴”。裏第側有古柘,嘗因狂風發其一根,解為器具,花紋甚奇,人以公之手筆冠世,目之曰文章樹。公父為韶州別駕,卒於任,遂居麯江,故天下皆以麯江公稱之。〕
  張麯江與李林甫同列,玄宗以文學精識深器之,林甫嫉之若仇。曾將加朔方節度使牛仙客實封,九齡稱其不可,甚不葉帝旨。他日,林甫請見,屢陳九齡頗懷誹謗。於時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賜,將寄意焉。九齡惶恐,因作賦以獻,又為《燕》詩以貽林甫,曰:“海燕何微眇,乘春亦暫來。豈知渥濘濺,衹見玉堂開。綉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林甫覽之,知其必退,恚怒稍解。
  【李適之】 〔字昌,常山王孫。〕
  天寶初,李適之代牛仙客為左相,朝退,每邀賓客談諧賦詩,曾賦雲:“朱門長不閉,親友恣相過。年今將半百,不樂更如何?”後為李林甫所譖罷,適之杜門無以自遣,詠詩曰:“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林甫益譖之,遂纍貶宜春太守。復因御史過宜春,恐之,使藥自殺。
  【賀知章】 〔字季真,號四明狂客。性好飲,忽鼻出黃膠數盆,醫者謂飲酒之過。〕
  賀秘監、顧著作,一越人,一吳人,朝英慕其機捷,競嘲之,乃謂“南金復生中土。”賀知章挫之曰:“鏤銀盤盛蛤蜊,鏡湖蒓菜亂如絲。鄉麯近來佳此味,遮渠不道是吳兒。”顧況和曰:“鏤銀盤盛炒蝦,鏡湖蒓菜亂如麻。漢兒女嫁吳兒婦,吳兒盡是漢兒爺。”
  賀知章年八十六,臥病,冥然無知,疾損,上表乞為道士,以宅為千秋觀。敕賜鏡湖二頃,詔令供帳東門,百僚相餞,御制詩贈行雲:“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獨有青門餞。群英悵別深。”又云:“筵開百壺餞,詔許二疏歸。仙記題金,朝章換羽衣。消然承睿藻,行路滿光輝。”
  【蕭穎士】 〔字茂挺。開元中舉進士,補秘書正字,名播天下,時號蕭夫子。後客死汝南逆旅,門人謚文元先生。性嚴酷異常,有一僕事之十餘年,每加楚,輒百餘,不堪其苦。人或激之使去,其僕曰:“我非不能他從,所以遲留者,特愛慕其博奧耳。”〕
  李林甫慕蕭穎士名,欲拔用之,乃召見,時穎士寓廣陵,居母喪,即繚麻而詣京師,徑謁林甫於政事省。林甫素不識,據見麻,惡之,即令斥去。穎士大忿,乃為《伐櫻桃賦》以刺林甫雲:“擢無庸之瑣質,蒙本枝而自芘。洎群林而非據,專朝廷之右地,雖先寢之或薦,豈和羹之正味!”(李林甫不識字,以“犬杜”為“杖杜”,韋侍郎默不敢言。及蕭作《伐櫻桃賦》以譏之,時人語曰:“侍郎悲杖杜,處士伐櫻桃。”)
  鄒象先尉臨漁,蕭穎士自京邑無成東歸,以象先同年生也。作詩贈之,來年,蕭補正字,象先寄詩重述前事雲:“六月度關雲,三峰玩山翠。爾時黃綬屈,別後青雲緻。”蕭答雲:“桂枝常共擢,茅茨冀同薦。一命何阻修,載馳各州縣。壯圖悲歲月,明代恥貧賤。回首無津梁,祗令二毛變。”
  蕭功曹文爽兼人,而矜躁為甚。嘗至倉曹李韶傢,見歙硯頗良,既退,語同行者:“君識此硯乎?蓋三災石也。”同行不喻而問之,曰:“字札不奇,研一災;文辭不優,研二災;窗幾狼籍,研三災。”(穎士少夢有人授紙百番,開之,皆是綉花。又夢裁錦。因此文思大進。時李華文辭綿麗而乏宏傑之氣。穎士健爽白肆,人謂華不及穎士。華自疑過之,乃著《吊古戰場文》雜置梵書中,他日與穎士讀之,穎士稱工。華問:“誰可及?”穎士曰:“君加精思,便可及此。”華愕然而服。)
  臧武仲名紇,音切為“瞎”,而世多呼為“紇”。蕭穎士聞人誤呼武仲名,因曰:“汝紇字也不識。”後人遂誤以為“瞎字也不識。”
  蕭穎士卒,惟一子存,字伯誠,為金部員外郎,有功曹文風,惡裴延齡,棄官歸廬山。存子東,從事邕南,以女妻柳淡,字中庸,韓文公少時受存之知,自袁州入為祭酒,經廬山,過其山居,知諸子凋謝,唯二女在,乃為詩曰:“中郎有女能傳業,伯道無兒可保傢。今日匡山過舊隱,空將衰淚對煙霞。”(穎士常密遊於陳留逆旅,方食之次,忽見老翁曰:“觀郎君狀貌有似一人,不覺愴然。”蕭問:“似何人!”老人曰:“郎君一似齊鄱陽王。”王即蕭八代祖。遂驚問曰:“王即某八代祖,因何識之?”老人泣曰:“某姓左,昔為鄱陽書佐,遭難入山修道,遂得度世。”蕭敬異之,問其年,乃三百二十七年矣。)
  【王昌齡】 〔字少伯,江寧人。開元中登第,晚節不矜細行,貶竜標尉,往返惟琴書一肩,令蒼頭拾敗葉自爨。溪蠻慕其名,時有長跪乞詩者。〕
  開元中,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時風塵未偶,而遊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灑小飲,有犁園伶官十數人會燕,三詩人因避席煨映,擁爐火以觀。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豔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甲乙。今可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為優。”俄而,一伶拊節而唱,乃曰:“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引手畫璧曰:“一絶句。”尋又一伶謳曰:“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適引手畫壁曰:“一絶句。”尋又一伶謳曰:“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昌齡又引手畫壁曰:“二絶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巴人下俚詞耳。《陽春白雪》之麯,俗物豈敢近哉!”因指諸妓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吾詩,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須臾,次至雙鬟,發聲則曰:“黃沙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之渙即揶揄二子曰:“田捨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乞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
  開元中,王昌齡自吳抵京國,舟行至馬當山,屬風便,而舟人云:“貴賤至此,皆謁廟。”昌齡不能駐,亦先有禱神之備。見舟人言,乃命使賫酒脯紙馬獻於廟,及草履致于夫人。題詩云:“青驄一匹昆侖牽,奏上大王不取錢。直為猛風波滾驟,莫怪昌齡不下船。”當市草履時,兼市金錯刀一副,貯在履內,至禱神時忘取之,誤並將往。昌齡至前程求錯刀,方知其誤。又行數裏,忽有赤鯉魚可長三尺,躍入昌齡舟中,呼使者烹之,既剖腹得金錯刀,宛是誤送廟中者。
  【祖詠】 〔洛陽人,張說引為駕部員外郎。〕
  祖詠應試,賦《終南望餘雪》題雲:“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纔得四句即納於有司,或詰之,詠曰:“意盡。”
  開元中,進士唱第尚書省,落第者至省門散去,祖詠吟曰:“落去他,兩兩三三戴帽子。日暮祖侯吟一聲,長安竹柏皆枯死。”
  【崔曙】 〔宋州人。〕
  崔曙應進士舉,作《明堂火珠詩續帖》,曰:“夜來雙月滿,署後一星孤。”當時以為警句。及來年曙卒,唯一女名星星。人始悟其自讖。
  【陶峴】 〔開元末,製三舟,一自載,二賓客,三飲饌,與孟彥深、孟雲卿、焦遂,人置僕妾、女樂一部於舟中,奏清商麯。吳越之士號為水仙。〕
  陶峴好泛遊江湖,後省親南海,獲昆侖奴名摩訁哥,善泅水。至西塞山下,泊舟吉祥佛寺。見江水深熏,謂必有怪物,投劍命摩謂下取。久之,支體桀裂,浮於水上。峴流涕回棹,賦詩自敘,不復遊江湖矣。詩云:“匡廬舊業是誰主?吳越新居安此生。白發數莖歸未得,青山一望計還成。鴉翻楓葉夕陽動,鷺立蘆花秋水明。從此捨舟何所詣,酒旗歌扇正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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