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三年,其他许多人早就是共产党员了,可甄颖影连团都入不了。1973年的春节,她给我来过一信,信上有这样一段话:“有人老找我的碴儿,都是鸡毛蒜皮,我的一举一动后面都有眼睛盯着。因此我有一点小事处理不当,马上就传得全院都知道,直接影响入团、提干,比如衣服泡在盆里没有洗。我被抓了典型以后,天天挨批,大会小会都点我的名,搞得我大脑十分紧张。算啦,不费这个脑筋了,最近传说京津唐一带有地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震死了,省得罗嗦。不过今天是大年初一,好像不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一个曾经那么阳光灿烂的女孩儿,几年的工夫竟变得如此消沉。她那么单纯,竟不能为环境所吸纳。然而,她的生命正因为沉重才有分量,医院的主要领导和她的科主任又非常赏识她,每年都有一种声音嚷嚷着要叫她复员,可每年她都走不了。批评她很容易,好像谁都可以对她说三道四。要表扬她可就难了,医院里因她的业绩突出要给个嘉奖,头头们竟会为此而争论起来,争一次不行就再争,最后她还是得到了这个嘉奖,可就是不让她痛快。
到她超期服役的第三个年头上,共青团终于加入了,提拔干部的命令也下来了,尚未公布她就接到家里电报,父亲病倒,希望她能回去一趟。正好还有探亲假没用,部队便批准她立刻起身。我在天津站接她,然后带她到劝业场买了些带给父母的东西,随即又赶到北京,买了当晚11时由北京发往乌鲁木齐的车票。
这是1976年的7月中旬,限令她归队的时间是7月29日。
她以往回新疆探亲都是坐火车,光在路上来回就需要一个星期。这次她的父母为了让她在家里多呆两天——实实在在的就是两天,自己花钱为她买了26号下午的飞机票。她当天晚上到天津,住在部队的一个招待所。第二天上午,也就是27号,抱着一个哈蜜瓜到我家来,那时的哈蜜瓜还是新鲜物,我儿子兴高采烈地又喊她姐姐。颖影就继续纠正他,小孩子管解放军要叫叔叔,跟叔叔平辈的是姑姑,哪有管解放军叫哥哥姐姐的?儿子的理由很简单,你那么小怎么能当姑姑?因为他的姑姑年纪都很大。吃过中饭她就要回唐山,我说你的归队时间不是29号吗?我是老兵,对部队的规矩很清楚,她只要在29号晚点名之前归队就行。
她说自己现在的压力很大,父母之所以给她买了26号的机票,而不是27或28的,就是同意她提前一天回到医院,28号休整一下,29号一早就上班。我纠正她说,这不是提前一天,而是提前了两天。但没有再详细问她哪来那么大的压力,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的神经这么紧张?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一谈开来免不了要发牢骚,而多年来我跟她的交往一直都很谨慎,怕自己身上消极的东西影响了她。何况我当时的日子也很难过,1976年初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正在“全国范围内批倒批臭”。实际上我也真没有太多的心思管她的事,就直接送她去天津站,为她买了当天下午到唐山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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