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那里,梦也想不到有这一番变局,兀自忙得高兴。秦氏这一天,正坐在家里同黄大妈商议过礼的布置,门外网狗子忽笑得跳进来说:“何先生家的师母来了。”秦氏甚为纳罕,赶忙整整衣裳,迎至庭下。早见美娘轻匀淡抹,飘飘拂拂的含笑而来,后面是孙大随着。秦氏笑道:“师母今天怎生高兴向这里来走?”那美娘笑了一笑,未及答应,便望着孙大说道:“你先回去罢,停会再来接我。”孙大点点头,径自去了。美娘这才步入房里,大家坐定,美娘笑问道:“这边喜事想已忙妥当了。”
秦氏笑道:“本没有什么忙头,所幸伍府上也是自家亲戚,不计较什么。到那一天便要请师母光降光降,藉师母的全福呢。”美娘笑道:“那不消请得,准来扰喜酒的。”说着又掩口一笑,转望着秦氏道:“太太,你猜我今日为何事而来?我都不好意思同太太说了。”秦氏怔了一怔,说:“师母有什么话,但说不妨。”
美娘笑道:“这都是麟儿的先生混主意,逼着我来,我说出来,太太你不用理会,我回去自然会叫他死心塌地,我这时候若是不依着他来呢,我又要受他的气。我心里想着,我却好要到太太这边来走走,落得借此做个题目儿。你想他不知在那里会见我们书房里一个柳学生家父亲,说他家有个女孩子,比麟儿小得三岁,一心要想聘给麟儿。这边同伍府做亲,他先生是知道的,经不起他再三央恳关说,又重重的扰了人家一顿酒馆子,回来便同我斟酌,逼着我过来做媒,又说什么两姨姊妹,不能结亲,还之乎也者,闹了一大篇。太太,你想天下可有这种道理,放着人家已结成的亲事不谈,转山遥水远的绕这么一个大圈儿,不是白白的说了。”
秦氏笑了笑,刚待答话,黄大妈早在外面喊起来说:“阿呀,舅太太也来了,真是好人多相遇,快请进来,我家相公的师母也在里面坐呢。”秦氏同美娘各各起身迎接,何氏进内坐下,并不曾谈着别话,便望秦氏冷笑了一声道:“姐姐,你猜我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我都不好意思同姐姐讲了。”秦氏此时好生诧异,暗想他们两个人开口的话,都是一样,难不成何氏此来又是替麟儿做媒的。也只一般答道:“舅母有什么话,但说不妨。”何氏道:“天下有这样不讲情理的事,生米已成熟饭了,也会变了局。麟儿的亲事,他伍府上说搁着不谈了。问他为什么缘故,他家又说不出来。只是他伍府上好回我们媒人,我们媒人怎么好回姐姐这边呢?”
秦氏听了,也十分惊诧,刚待发话,随又忍着,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府上不愿意结这亲事,我们也难相强,难道我不知道他府上变局的缘故,老实说,不过是嫌贫爱富罢咧。不是我说句狂话,只要我家麟儿,能巴结上进,怕没有王爷宰相家里沿街搭着彩棚,抛个彩球儿,只要那彩球打中在身上,一般的会去做驸马。舅母也不用生气,我们只管睁着眼,看他家小姐,嫁有钱有势的人家罢。唉,世界上什么叫做亲姊亲妹,有钱呢不亲的也来亲,没有钱呢,亲的也不亲了。我料不到我家三姑娘会变成这么一个势利人物。”秦氏说到此,转气愤愤的向着美娘道:“师母,你听听世界上,也还有这种奇事,照他伍府上的用心,我家麟儿便该娶不到媳妇儿了。偏生他柳府还一心的要他做女婿,又累先生如此费神,老实便请师母回去禀覆先生,如果他柳府愿意俯就,我们就拣这一天放聘罢。那柳相公,我也亲眼见过的,生得很是眉清目秀,想他的妹妹,必定也好,我也不去瞧了。”
美娘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太太也不必认真,还是请我们姑太太去尽问一声,这里面恐怕还有别的缘故。”何氏道:“原来嫂子今日也是来替麟儿做媒的,这可巧极了。至于伍府上,再也不必去嗦,他舅舅已经因此气得骂了一顿,再请他去,料他也不肯。只是嫂子做媒,须要靠实了,不要像我们虎头蛇尾,那才把人牙齿笑掉了呢。”美娘点点头,说:“等我回去同他的先生商议着看,料想那边是赶着这边做的,总该容易办些。”
黄大妈站在一旁,一五一十的都被他听见,冷笑道:“这件事不打紧,怕我们家麟相公还不肯答应呢。他同仪姑娘是怎么一个亲热样儿,众位太太都是知道的。如今是。……”刚说到此,那云麟已从外边走回来,只见他手里拎着一个字纸窭儿,胁下夹着一叠书,那只手又颤巍巍的捧着一把红豆儿黑豆儿。我且缓叙他此时见了美娘一干人的情形,以及听见伍家悔婚的话,究竟怎生个发付。且将他手里的这几件物事儿来略叙一叙,到可想见当日读书士子还有这一种学问。原来今日云麟正在何先生书房里坐着,先生出了一个策问题目,是问仓颉造字,仓颉究是何代人物?又有称为仓公者,与仓颉是一是二?云麟好容易将一部《纲鉴易知录》从头一页翻起,翻出仓颉两个字,如获至宝,再想寻出一个仓公,却也没有这渊雅了,便从文字收束处,说了一句似是而非囫囹吞枣的话,说后人因仓颉造字之功甚伟,不敢实言其名,因号之为仓公云。何其甫阅到此处,冷笑了两声,说道:“到还亏你迁就得好,果然仓公仓颉,是一个人,我也不问你了,须知仓公另是一个人呢。”
云麟道:“学生实是浅陋,请教先生,这仓公出在那一部书上?”何其甫被他这一句,转问住了,慌了一会说:“啊呀,我记得是眼面前一个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又闭着眼睛良久良久,拍手笑道:“我记起来了,那《三国演义》上有一位跟随关老爷的,不是叫做周仓,怕就是那位仓公了。”云麟笑道:“他不姓仓。”何其甫怒目圆睁骂道:“做学生的规矩,是有听受而无问难,怎么你都驳起我来了。周公不能称仓公,何以人家称我,也是其翁其翁的呢?须知古代公字,就是今时的翁字。我若不念你是已经进学之人,像这样冲犯师长,便该好好吃我两个耳光。”
何其甫正在书案上手舞足蹈的说得高兴,忽见外面走进几位面黄肌瘦宽袍大袖的老先生进来。云麟认得都是同他先生相好的几位朋友。一个戴着大铜边眼镜的,叫做严大成。一个手里扶着一根瘦长斑竹旱烟袋的,叫做汪圣民。一个穿一件淡青竹布长衫,两截的袖子换了半段深蓝颜色的,叫做龚学礼。一般的摇摇摆摊进来。何其甫起身迎接不迭,笑道:“累等累等,我陪你们一路去最好。”说着,随即将案上学生的字急急的批了,扑一扑身上旱烟灰儿,又笑问道:“那边都齐备了么?”
那个龚学礼笑道:“老早齐备了,还等到此刻。”何其甫将云麟望了望,喊道:“你今日也同我们去走走,你不是小学生了,这个地方,你也去得。明日还请诸位先生在簿子上替你登个名儿,每月只要你出一百个滴大溜光的铜钱。还有一顿素饭给你吃,这是不折本的交易。”
云麟知道他先生们,每月有个敬惜字纸的盛会。这会便设在一个古都天庙里,今日正是赴会的日期。难得先生肯带他去,到也欢喜。往常只听见他们闹得有趣,如今落得也前去观光观光,便一口答应了。他们三个人也都赞成,每月多了云麟一份进款,大家名下,便可省贴得一二十文。云麟于是谨遵着《论语》上讲的那句不敢也先生并行的话,紧紧跟随在后。走到一个城根所在,那都天庙已露在眼前。红墙斑驳,庙额上金字都黯淡得辨不出来。一角斜阳,倒映在门里,神龛之下,还蹲着几个乞丐,在那里围着土灶烧火,一缕一缕的黑烟,将龛子里一位金甲神像薰得像个黑鬼模样。
五人履声橐橐,绕进一座大殿,背后有两扇破门。由破门进去,便是一个小小院落。靠东边土墙上,安着一个化字纸的炉,正氤氤氲氲的烧着字纸。三间矮屋,窗棂被风吹得雪白,也没有一扇整齐的。里面却坐了几个人,一张破桌子上面堆着些书本。房门口便横着两个大字纸篓儿,一把泥茶壶,搁在旁边。这社里的主人,枯发皱面,觑着一对极黄的眼珠儿,年纪约莫有五十多岁,却只有几根干燥的胡须。见了何其甫等人,十分欢迎,又同云麟叙了几句寒暄,何其甫便指着那人向云麟道:“这一位便是我常同你讲的那位雷老夫子,他是教过阔馆的,南河下办盐务的贺大使,便是他在先的东翁,贺大使好生敬重他,落后因为他家儿女双双亡故,雷老夫子也就决意辞去馆事,他至今感着贺大使的知遇,所以后来再有人请他去教读,他是断不肯再行俯就,固然见得他情义深重,老实说也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了。”说着,又望着雷先生道:“你以为我的话如何?”
雷先生点点头叹道:“知我者,何其甫也。已往之事,搁着不谈罢。如今我们这惜字功夫,究竟怎样才算是完全无憾,大家从公议着办才好。”众人齐齐答应了一声,遂都整襟危坐,肃然起敬起来。云麟也只得装成一个至诚样儿,坐在下首寂然不动。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听他们议论。座中便有一个人讲道:“什么手帕上回纹呀字呀,一概是要劝人改制的。”又一个道:“这固然要紧了,兄弟前日也是至诚感神,我们内人小解,扑通一声,将一个马桶盖子仰翻在地上,那时兄弟猛然看见,大大吃了一吓,分明那盖子反面两根木片,巧巧凑与一个十字。其时兄弟就慌张了赶忙捧起来,顶在头上,跪在佛前朗朗的念了一遍除秽金刚经,如今逼着我们内人,将那十字削去。”又一个说道:“谁也不似这般谨慎,如今我走路都不肯一直望前面走,怕将字迹践踏了。”
一个问道:“这又怎么讲究呢?”那一个又说道:“街道太直了,远远望去,简直便是一个一字,你们想我如何忍心践踏。”又一个说道:“岂但街道像个一字,便连兄弟同内人睡觉都一毫不敢放肆。因为内人睡下来,便是个大字,兄弟睡下来便是个太字,有一夜不曾检点,兄弟那张床上,更整整写了三个字,是大太太。”这个人说到这里,别人都忍不住要笑。说:“这三个字很有些奇怪,怎么足下以外,又多了一个太字了。”那人方才会悟,不禁红着脸说道:“还有小儿睡在床上呢,那个太字,算是个小楷罢了。后来兄弟同内人约法三章,每遇睡觉,必须三折弯儿。”云麟到此,再也忍不住,不由大笑起来,说:“这如何使得呢?不是又成了一个弓字吗?”
何其甫听见云麟搀话,正待责备,却是雷先生赶忙拦着,说:“云生议论很是,我们到不可不请教,你有什么主张,尽管说出来,我们大家斟酌。”
云麟笑道:“适才那位先生说的这睡觉,到很有些烦难呢。我替先生想以后三个人若是竖睡,便是川字。若是横睡,又成三字。”那人急道:“然则不睡觉罢。”云麟笑道:“不睡觉还是个棍字。”说得众人拍掌大笑,便连何其甫也笑道:“照这样拘泥,原是太过了。依我愚见,到是大家凡事留点心罢。诸位的功过格,今日想都携来了,趁天色尚早,大家来折算折算。”于是先从袖里取出一个簿本儿,摊在桌上,遂见各人都照样有一本儿。雷先生跑至房里,取出一面极大算盘,一窝蜂挤在一处,只听见一百功一百过,不住的念。云麟偷眼看去,见各人本子日期底下,无不注几个小字敦伦……敦伦……尽有一个日期注上三四个敦伦字样的。云麟虽不十分明白,然揆其情事,也瞧科九分,便留心向他的先生本子上偷看。可巧昨日便注了七个敦伦。严大成陡放下脸色向他的先生道:“阿呀,其翁,你也太放肆了,夫妇之好,虽非邪淫,床第之私,亦宜自节。一人之精神有限,尊阃之欲壑无穷。以有限之精神,填无穷之欲壑,在一己则为戕贼,论情事亦觉荒唐。大家公义,你这一夜之间,敦伦七次,要订几百分大过呢?”
此时众人向何其甫都有些目而视,便连雷先生也搓手咋舌,露着爱莫能助的意思。却见何其甫不慌不忙冷笑道:“冤哉冤哉,贤者固当责备,凡事须有乘除。我同内人敦伦,是五天才轮着一次,诸君是知道的。干柴近烈火而燃,久旷有思淫之理。便以我这一夜七次,比较诸君每夜有三四次的,其劳逸何如,其勤惰何如?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
何其甫这一番话,果然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云麟在旁,暗暗揣度,自念这敦伦的学问,还有许多讲究,我不知几时才能同我仪妹妹试验试验。想到此那两边粉红腮颊上,早平添出无限羞晕。也不再理会他们以后所说的话。停了半歇,早见雷先生在房里,搬出两个缺碗,冷装了些青菜,这才随意坐下吃饭。云麟也就吃了一碗,吃完了陆续分散。云麟临走之时,雷先生便送了他一个字纸篓儿,几本功过格的簿子,又抓了两把红豆黑豆子,说这是记功过的,有了一功,便用一颗红豆子记着,有了一过,便用一颗黑豆子记着。到了晚间,把豆子数一数,便用笔填在簿子上。第一不许扯谎,扯谎菩萨是要打入地狱的。譬如你的先生同你师母敦伦,他不会少写一次儿,也没有人知道,他偏不肯暗室欺心,这就是圣贤学问。朱晦翁讲个主敬,程伊川说个存诚,其下手功夫,大都如此。可惜典籍湮没,稽考无从,不然像他们这种道学先生,一生敦伦的文章,必然还有个总数,可惜我们不能亲见了。”
云麟听一句,答应一句是,这才又随着他先生出了都天庙,一古拢儿将字纸篓儿及一叠书,两把红豆黑豆,携着归家。美娘一干人见云麟回来,到也不便再说什么。美娘转向云麟问了问他先生此时在家里不曾?云麟便将今日同先生到惜字会里的事说了一遍,只将那敦伦的话不曾提起。云麟见今日家中的人,都有些没精打采,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却好美娘此时已立起身来,向秦氏告辞。孙大早立在廊下伺候。秦氏也不相留,便同何氏一路送美娘出门。云麟便趁这个当儿,将字纸篓儿掳掇在一处,又将功过格的本子展开来审阅。可巧网狗子从身旁经过,笑嘻嘻的向云麟说道:“我的好少爷,伍老爷家的仪小姐,你可娶不成了。那些喜果子,老实赏给我吃罢,搁着也没用。”
云麟忽然听见网狗子这句话,不觉大惊,还猜他是闹顽笑的,忙放下脸来,说:“你嚼什么舌头。”网狗子正要回答,早见秦氏、何氏已送过美娘回来,他便一溜烟躲去。秦氏走入屋里,自言自语说道:“不做邻居好邻居,做了邻居恼邻居。越是亲戚,越不好讲话。像这般样到也罢了。”
何氏道:“谁也不是这般说法。儿女身上的事,也煞费人操心呢。到是我家龙儿好,娶个媳妇无牵无绊。姐姐,我也不耽搁了,回去还要帮着他们料理晚膳呢。”说着也便辞去了。云麟听见他母亲的话,分明知道姻事大有不妥,又不好意思启口向母亲询问,一埋头向自己床上一躺,再不言语。秦氏不便将此话告诉云麟,只得故意逗着黄大妈谈论,将适才何氏来的话,一一表白出来,使云麟知道。云麟到此方确确知道他姨娘悔婚,不由酸甜苦辣,一齐堆到心头,又不知道是恨是气,只管长吁短叹。停了一歇,将床拍得一拍,跑起来望外便走。秦氏忙搁住问道:“此刻天已黑了,你要向那里去?”
云麟道:“我到姨娘那边去,究竟问她为什么?。……”说到此又觉碍口,乃改着说道:“我偏去看看仪妹妹。……”云麟此言未毕,早止不住泪落如雨,哽咽得说不出来。秦氏暗暗好笑,说:“痴孩子,你去还有什么味儿呢?你姨娘未必还喜欢你。”云麟见他母亲拦着,越发急得双足齐跳,暴躁如雷。黄大妈劝道:“太太,相公既然要去走走,太太到是依着他,急坏了反是不好。太太不放心,叫网狗子跟他去。”秦氏笑道:“好儿子,你快去快回来,不要在人家说出呆话来,被人家笑话你。”
云麟见秦氏肯放他去,忙抢步飞跑。网狗子遂也在后面赶着,一口气跑至伍府。时已万家灯火,网狗子本意先进去通报一声。不料云麟走得更快,早迈步进去。伍府仆人,忽然看见云麟傍晚跑得来,又是气急败坏,大家诧异。网狗子在后面暗暗做手势给他们看,似乎说他家相公今儿来是拚命的。云麟一径跑入上房,堂屋里只有他姨娘,同朱二小姐坐在一处闲话,蓦然见云麟进来,三姑娘含笑站起身来说道:“怎么晚上一个人跑得出来,你到有许多时不来这里了,我心儿很牵记着你。”
云麟此来本是挟着一团盛怒,思量他姨娘如若有一点不瞅不睬,准备放刁闹他一常不料走到此处,气已平了九分,又接着听见三姑娘这一派莺声燕语,百种温存,把适才的怒气,早送至东洋大海,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半晌才答道:“网狗子送着我来的。”三姑娘笑道:“巧极了,我家今天炖的好五香鸭子,是你最喜欢吃的,打发网狗子先回去罢。”
便有仆妇答应一声出去。朱二小姐笑道:“好呀,云相公益发像个大人儿了。近日温习着什么功课?诗赋也该讲究讲究。那个六朝唐赋,是最好的。”云麟道:“今年略略读过几篇了,诗赋这一层,我觉得到有些合得来。”云麟一面说话,一面只管用两个小眼珠儿向两边房里瞧看。朱二小姐已知其意,笑道:“你仪妹妹睡了,这几日不很受用,到有十多天不大进饮食。”三姑娘道:“这孩子也过于用心,一个女儿家要多大的才学做什么呢,我的话她从不相信,病起来又叫人悬心。”三姑娘同朱二小姐只顾说得高兴,早把个云麟听得心如刀割,若不是怕别人笑话,已不禁放声大哭起来,竭力忍着眼泪,假装着闲步,负着手走来走去,一声儿不敢言语。三姑娘忙着命仆妇们预备酒馔,倒不曾留心。朱二小姐已窥见云麟神情,不觉暗暗替他扼腕。却好淑仪的卧房,是在后一进,同他祖母卜氏对着房门。朱二小姐含笑一把将云麟的手搀着,说我同你去看仪妹妹。云麟将机就计,便随着朱二小姐向后边走来。那卜氏坐在自家房里,朱二小姐努努嘴,叫云麟去请了一个晚安,便又将云麟引入淑仪房里。
淑仪刚才吃了药,有一个仆妇立住床边,拈着冰糖喂她。云麟才跨进房门,淑仪一眼看见,羞得将被角扯起来,紧紧蒙着粉脸。云麟也就十分羞愧,也是一言不发,恹恹的退至她妆台旁边,信手翻出淑仪平时做的一个诗本子,上面写着四个小字,是“绣馀吟草”。云麟揭开来有些是看过的,随手翻去,看至近日所作,却有两首薄命词,窥其情思,分明是怨着婚姻不能成就的意思,中有几句是“花开一度一憔悴,憔悴花开能几回”,又说是什么“绿鬓悲明镜,黄昏怨晚餐”。云麟读到此,已是痴了,只管站着不动,那一把断了线的珍珠眼泪,早把个诗本子浸得透湿,悄然无声,垂头而立。淑仪还只当云麟已走,刚把绣被揭起来,朱二小姐笑道:“这又做什么呢?自家姊妹,又害起羞来了。你的哥哥很不放心你,你此时可觉得爽快些么?”回头见云麟呆立在那里,又伸手将他扯得过来,向淑仪床前一推。云麟忍着眼泪,只挣出了一声妹妹,那淑仪勉强应了一声,又把个粉颊直垂至胸际。房中诸人没一个敢开口,鸦雀无闻的,只有绣桌上一座自鸣钟滴搭滴搭的响个不住,转是卜氏在对过房里,不知道他们在淑仪房里干什么,冷笑说道:“麟哥哥,请外罢坐罢,仪儿也该困倦了,好生让她歇一歇。”朱二小姐不得已,又将云麟搀出房门。走至天井,低低笑道:“上了岁数的人,比狗还讨厌。”
云麟到了前进,晋芳已经回来,正坐正桌上,酒肴已预备齐整,便笑着让云麟坐,云麟便拣一个横头坐下,三姑娘及朱二小姐也靠着坐了。晋芳笑对朱二小姐道:“你要的那个保胎丸药我已替你买好了,放在你梳桌上,是上海瓣香庐制的,灵效非凡,只要服下去,不大呕酸,多进些饮食便好了。”朱二小姐笑道:“到难为你费心,我这毛病到不甚打紧,到是仪儿这孩子,你也该留神替她料理料理,只管延捱下去,怕成。……”晋芳听见朱二小姐提到淑仪,再抬眼看看云麟,不觉捧着酒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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