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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朱子論讀書
錢穆 Qian Mu
以上略述朱子論學。主博文,主格物窮理,主多方以求,自然要教人讀書。但在理學家中,正式明白主張教人讀書,卻衹有朱子一人。後人匯集其語,名為朱子讀書法者,不止一傢。本章當再摘要撮述為朱子論讀書。
當時理學家風氣,務於創新說,各欲自成一傢言。朱子教人讀書,多屬針對此項流弊而發。初視若大愚大拙,而實啓大巧大智之鍵。若至鈍至緩,而實藴至捷至利之機。
問易如何讀?曰:衹要虛心以求其義,不要執己見。讀他書亦然。
又曰:
看書不可將己見硬參入去。隨他本文正意看,依本子識得文義分明。自此反復不厭,日久月深,自然心與理會,有得力處。
讀書若有所見,未必便是,不可便執著。且放一邊,且更讀,以來新見。
如去了濁水,然後清者出。
牽率古人言語,入做自傢意中來,終無進益。
須是胸次放開,磊落明快,恁地去。
或問讀書未知統要。曰:統要如何便會知得?近來學者,有一種則捨去册子,卻欲於一言半句上便見道理。又一種則一嚮泛濫,不知歸著處。此皆非知學者。須要熟看熟思,久久間自然見個道理,四停八當,而所謂統要者自在其中。
看文字,少看熟讀,一也。不要鑽研立說,但要反復體翫,二也。埋頭理會,不要求效,三也。
此可謂朱子教人讀書三綱領。朱子又曰:
讀書須看得一書徹了,方再看一書。
須從一路正路直去,四面雖有可觀,不妨一看,然非緊要。
東坡教人讀書,每一書當作數次讀之。當如入海,百貨皆有,不能兼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如欲求古今興亡治亂,聖賢作用,又別作一次求事跡文物之類,他皆如此。若學成,八面受敵,與慕涉獵者不可同日而語。
黃山𠔌與人帖有雲:學者喜博而常不精。泛濫百書,不如精於一。有餘力,然後及諸書,則涉獵亦得其精。蓋以我觀書,則處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捲而茫然。先生深喜之,以為有補於學者。
東坡山𠔌,皆文章之士,不為理學家重視,而朱子獨有取其言。真能讀書,則可不問理學經學史學文學,讀書則總該如此讀。朱子又曰:
讀書不可兼看未讀者,卻當兼看已讀者。
要將理會得處反復又看。
問看文字,為衆說雜亂,如何?曰:且要虛心,逐一說看去。看得一說,卻又看一說。且依文看,逐處各自見個道理,久之自然貫通。
衆傢說有異同處最可觀。甲說如此,且撏扯住甲,窮盡其辭。乙說如此,且撏扯住乙,窮盡其辭。兩傢之說既盡,又參考而窮究之,必有一真是者出。
讀書至於群疑並興,寢食俱廢,乃能驟進。如用兵,須大殺一番,方是善勝。
固不可鑿空立論,然讀書有疑,有所見,自不容不立論。其不立論者,衹是讀書不到疑處。熟讀書,自然有疑。若先去求個疑,便不得。
讀書不廣,索理未精,乃不能緻疑,而先務立說,所以徒勞苦而少進益。
學者所患,在於輕浮,不沉着痛快。
讀書寧詳毋略,寧下毋高,寧拙毋巧,寧近毋遠。
此又可謂是朱子教人讀書之四大戒條。果能詳能下能拙能近,自見沉着痛快。輕浮者則必好高好遠好巧好略。又曰:
看文字,須大段精采看。聳起精神,樹起筋骨,不要睏,如有刀劍在後一般。
讀書譬之煎藥,須是以大火煮滾,然後以慢火養之,卻不妨。
寬著期限,緊著課程。
小作課程,大施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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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射弓,有五鬥力,且用四鬥弓,便可拽滿,己力欺得他過。
如此讀書,內而存心養性,外則窮理緻知,其道一轍,實非異軌。當時理學家相率以談心性為務,既不致知窮理,更益輕視讀書,目之為第二義,又相戒勿恃簡册,朱子獨力矯其弊,謂:
凡吾心之所得,必以考之聖賢之書。脫有一字不同,則更精思明辨,以益求至當之歸。毋憚一時究索之勞,使小惑苟解,而大礙愈張。
求之自淺以及深,至之自近以及遠,循循有序,不可以欲速迫切之心求。非固欲畫於淺近而忘深遠,捨吾心以求聖人之心,棄吾說以徇先儒之說也。鄙意且要學者息卻許多狂妄身心,除卻許多閑雜說話,著實讀書。初時盡且尋行數墨,久之自有見處。
凡百放低,且將先儒所說正文本句,反復涵泳,久久自見意味。
衹且做一不知不會底人,虛心看聖賢所說言語,未要便將自傢許多道理見識與之爭衡。退步久之,卻須自有個融會處。自傢道理見識,未必不是,衹是覺得太多了,卻似都不容他古人開口,不覺蹉過了他說底道理。至知前人議論得失,今亦何暇為渠分疏。且救取自傢目今見處。若捨卻自己,又救那一頭,則轉見多事,不能得了。
讀古人書,非務外為人,爭古人之是非。乃欲擴大自己心胸,多聞多知,也該容古人開口說他底道理。但也不是要捨己以徇,乃求有個融會,以益期於至當之歸。若要得如此,卻須把自傢先放低,先退一步,虛心做一不知不會底人。莫把自傢先與他爭衡,待瞭解得他,自會有疑有辨,久之卻來新見。朱子如此教人讀書,實亦不是專對當時理學界作箴砭,千古讀書,欲求得益,必當奉此為準繩。否則
一事必有兩途,纔見彼說晝,自傢便尋夜底道理反之,各說一邊,互相逃閃,更無了期。
凡務求創新見而輕視傳統,其弊皆如此。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苟無傳統,亦將無學術可言。朱子又自說:
勤勞半世,汩沒於章句訓詁之間,黽勉於規矩繩約之中,卒無高奇深眇之見,可以驚世而駭俗。獨幸於聖賢遺訓,粗若見其坦易明白之不妄而必可行者。
此乃朱子之謹守傳統處,亦是其能獨創新說處。朱子又曰:
讀書別無他法,衹是除卻自傢私意,逐字逐句,衹依聖賢所說,白直曉會,不敢妄亂添一句閑雜言語,則久久自然有得。知其不然,縱使說得寶花亂墜,亦衹是自傢杜撰見識。
新見亦都從傳統中來。若抹殺傳統,盡求新見,此等皆是杜撰。又曰:
方看得一句大學,便已說嚮中庸上去,如此支離蔓衍,彼此迷暗,互相連累。非惟不曉大學,亦無功力別可到中庸。枉費精力,閑立議論,翻得言語轉多,卻於自傢分上轉無交涉。
故曰:
讀書惟虛心專意,循次漸進為可得之。如百牢九鼎,非可一嘬而盡其味。
切不可容易躁急,厭常喜新,專揀一等難理會無形影底言語,暗中想像,杜撰穿鑿,枉用心神,空費目力。
朱子教人讀書,其語尚多。有些處真是說得如大愚大拙,至鈍至緩。但從來讀書人,卻無一人能如朱子之博讀而多通,特達而多見。或又疑朱子乃理學大儒,主要應在心性上用功,而朱子畢生精力卻又似都花在讀書上。不知朱子讀書,同時即是心地上夫。朱子教人要能具備虛心,專心,平心,恆心,無欲立己心,無求速效心,無好高心,無外務心,無存驚世駭俗心,無務杜撰穿鑿心,能把自己放低,退後,息卻狂妄急躁,警惕昏惰閑雜。能如此在自己心性上用功,能具備此諸心德,乃能效法朱子之讀書。故朱子教人讀書,同時即是一種涵養,同時亦即是一種踐履。朱子教人讀書,乃是理學家修養心性一種最高境界,同時亦即是普通讀書人一條最平坦的讀書大道。理學之可貴亦正在此。慎勿以為此等乃是理學家之教人讀書而忽之。
朱子追和二陸鵝湖詩有曰:
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轉深沉。
後人讀朱子書,多見其舊學商量之邃密,而不見其新知涵養之深沉。同時當知,舊學商量之邃密,即足以證其新知涵養之深沉。欲求瞭解到朱子新知之深沉處,則亦終必要效法朱子之讀書法來讀朱子書,乃能漸漸窺及。
《論語·述而》篇,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朱子《集註》說之曰:
述,傳舊而已。作則創始也。敵作非聖人不能,而述則賢者可及。竊比,尊之之辭。我,親之之辭。老彭,商賢大夫,蓋信古而傳述者也。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皆傳先王之舊,而未嘗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蓋不惟不敢當作者之聖,而亦不敢顯然自附於古之賢人。蓋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辭之謙也。然當是時,作者略備,夫於蓋集群聖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雖述,而功則倍於作矣。此尤不可不知。
此一段話,不啻是朱子之自道。孔子集古聖之大成,而朱子則集孔子以下諸賢之大成。其主要點衹在求能述,而不敢自居於作。但真能述,則其功自倍於作。此中有深意,非真能明白到千古學術之大傳統者不易知。若其必欲有作,而不願自居於述者,此則先自把自己地位太提高了,太放前了,把輕視前人之書之心來讀前人之書,固宜於朱子之教人讀書法,感其無可欣賞,而亦不易於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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