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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忠義水滸傳 》
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施耐庵 Shi Naian
【金批 ：寫武二視兄如父，此自是豪傑至性，實有大過人者。乃吾正不難於武二之視兄如父，而獨難於武大之視二如子也。曰：嗟乎！兄弟之際，至於今日，尚忍言哉？一壞於幹糇相爭，閱墻莫勸，再壞於高談天顯，矜餙虛文。蓋一壞於小人，而再壞於君子也。夫壞於小人，其失也鄙，猶可救也；壞於君子，其失也詐，不可救也。壞於小人，其失也鄙，其內即甚鄙，而其外未至於詐，是猶可以聖王之教教之者也；壞於君子，其失也詐，其外既甚詐，而其內又不免於甚鄙，是終不可以聖王之教教之者也。故夫武二之視兄如父，是學問之人之事也；若武大之視二如子，是天性之人之事也。由學問而得如武二之事兄者以事兄，是猶夫人之能事也；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愛弟者以愛弟，是非夫人之能事也。作者寫武二以救小人之鄙，寫武大以救君子之詐。夫亦曰：兄之與弟，雖二人也；揆厥初生，則一本也。一本之事，天性之事也，學問其不必也。不得已而不廢學問，此自為小人言之，若君子，其亦勉勉於天性可也。
上篇寫武二遇虎，真乃山搖地撼，使人毛發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寫武二遇嫂，真又柳絲花朵，使人心魂蕩漾也。吾嘗見舞槊之後，便欲搦管臨文，則殊苦手顫；鐃吹之後，便欲洞蕭清囀，則殊苦耳鳴；馳騎之後，便欲入班拜舞，則殊苦喘急；駡座之後，便欲舉唱梵唄，則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筆而出，嚇時便嚇殺人，憨時便憨殺人，並無上四者之苦也！
寫西門慶接連數番踅轉，妙於疊，妙於換，妙於熱，妙於冷，妙於寬，妙於緊，妙於瑣碎，妙於影藉，妙於忽迎，妙於忽閃，妙於有波礫，妙於無意思：真是一篇花團錦簇文字。
寫王婆定計，衹是數語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礫，一吐一吞，隨心恣意，排出十分光來；於十分光前，偏又能隨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來。真所謂其纔如海，筆墨之氣，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寫西門愛姦，卻又處處插入虔婆愛鈔，描畫小人共為一事，而各為其私，真乃可醜可笑。吾嘗晨起開戶，竊怪行路之人紛若馳馬，意彼萬萬人中，乃至必無一人心頭無事者。今讀此篇而失笑也。】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金夾批：奇。】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鬆的嫡親哥哥武大郎。【餘評： 武鬆到此遇兄，是喜也。】武鬆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金夾批： 此句在後想你文中，不答而答。】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金夾批： 句。】又想你。”【金夾批： 句。O六個字隱括全部北西廂記。武大口中有此妙句。O想伊已自不能閑，又那得工夫怨你，可為武大作一轉句。】武鬆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金夾批： 此一段賓。】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傢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衹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金夾批： 此一段主。O憑空結撰出一外搬來的緣故，不意後來變出無數奇觀，咄咄怪事也。】【芥眉批： 將從前情事說來，入情真，入事無痕，好入題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鬆是一母所生兩個。武鬆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金夾批： 筆頭有舌。】【袁夾批：插入點綴語、照應語，妙甚。】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金夾批： 衹須四字已活畫出。】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𠔌樹皮。
那清河縣裏，有一個大戶人傢，有個使女，【金夾批：可見來歷不正。】娘傢姓潘，【金夾批： 姓潘妙，後又有姓潘人作對。】小名喚做金蓮；【金夾批： 金蓮二字藏下在此，為武鬆一篇大文十來捲書鎖鑰。】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顔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衹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金夾批： 不寫作主母拈酸者，便於白與武大了，良工心苦，誰能知之。】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金夾批： 不因此句，武大又那討錢來。】【袁眉批：不作主人婆醋毒，亦極情變。】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裏有幾個姦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傢裏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瑣，不會風流；他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袁眉批： 緊接出婆娘的本色來，節拍甚醒，不煩多語。】那武大是個懦弱本分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𠔌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袁夾批： 用此二字點出行業，出語不死。】挑賣炊餅。【金夾批：仍舊妙，一似已說過者。】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鬆，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裏知縣參他做個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纔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傢去。”武鬆道：“哥哥，傢在那裏？”武大用手指道：“衹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鬆替武大挑了擔兒，【金夾批： 極表武二。】武大引著武鬆，轉灣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
轉過兩個灣，來到一個茶坊間壁，【金夾批：倒插而下，即獄廟間壁菜園一樣文法。】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衹見簾子開處，【金夾批： 簾子一。O一路便勤敘簾子。】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金夾批：簾子二。】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武大道：“你的叔叔【金夾批： 四字不雅馴，然小傢恆有之，卻正用在此處，妙絶。】在這裏，且來廝見。”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金夾批： 細。】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武鬆揭起簾子，入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金夾批： 見夫婦兩念誦已非一日。】那婦人叉手嚮前道：“叔叔萬福。”【金夾批： 叔叔一。O凡叫過三十九遍叔叔，忽然改作你字，真欲絶倒人也。】武鬆道：“嫂嫂請坐。”武鬆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金夾批： 極表武二。】那婦人嚮前扶住武鬆，道：“叔叔，【金夾批：叔叔二。】折殺奴傢！”武鬆道：“嫂嫂受禮。”那婦人道：“奴傢聽得間壁王幹娘說，【金夾批： 亦倒插入。】‘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要奴傢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金夾批： 可見不是不出閨門婦人。】原來卻是叔叔。【金夾批：叔叔三。】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金夾批： 叔叔四。】【袁眉批：便有說作，便親熱。】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金夾批： 兩句二十字，卻字字絶倒。O叔叔五，叔叔六。】【容夾批：就妙了。】武大應道：“最好。【容夾批： 好貨。】——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武大下樓去了。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鬆這表人物，自心裏尋思道：“武鬆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𠔌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著武鬆，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金夾批： 便想到他好氣力，絶倒。】【容夾批：此中可思。】【袁眉批： 便想着用他氣力處，不知這長大漢子卻不會弄這段哨棒伏這個母大蟲。】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傢裏住？【金夾批： 二語連說，絶倒。】……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容夾批：不要就作準了。】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鬆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七。】來這裏幾日了？”【金夾批：閑閑而起。】武鬆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八。】在那裏安歇？”【金夾批：漸來。】武鬆道：“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那婦人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九。】恁地時卻不便當。”【金夾批：漸來。】武鬆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袁夾批： 是真語，可別會，用得妙。】早晚自有士兵服侍。”婦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金夾批： 叔叔十。】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傢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傢親自安排與叔叔吃，【金夾批： 叔叔十一。】不強似這夥腌臢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金夾批： 辭令妙品。O叔叔十二。】【容眉批：都有意思。】武鬆道：“深謝嫂嫂。”【金夾批： 以上作一節。】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袁夾批：好挑。】可取來廝會也好。”【金夾批： 此下三節，自作一節。O承上叔叔搬來，急插入一句去：若有嬸嬸，亦可取來。不重嬸嬸有無，衹圖以嬸嬸二字，挑逗武二心動也。】武鬆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十三。】青春多少？”【金夾批： 急承上不曾婚娶，即接過雲：青春多少？意謂豈可許大猶未近婦人耶？兩句極似不相連屬，逐件自問者，而獨能令武二之心油然自動，真妙筆也。】武鬆道：“武二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金夾批： 第一答並未婚娶，第二答已二十五歲矣。料定武二兩語出口處，必已心動，便應聲折到自己身上來，將叔嫂二人，並作四字，更無絲毫分得開去，靈心妙筆，一至於此。說至此四字，已是深談矣，便衹此一頓頓住，下別漾開去，再說閑話，妙絶。】【餘評： 潘氏以言挑武鬆，若酒色之輩，即從其計，觀武鬆色心不動，世之罕矣。】叔叔，今番從那裏來？”【金夾批： 又閑閑而起。O叔叔十四。】武鬆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衹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袁夾批： 真話。】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金夾批： 忽然斜穿去，表出心中相愛來。O叔叔十五。O用新婦得配參軍故事。】武鬆道：“傢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傢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金夾批： 忽然又表出自己與武二一合相處來。O又作一節。】武鬆道：“傢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金夾批： 絶倒。O你看那不曉事嫂嫂，叔叔在這裏坐地，卻不肯撇了下來。O叔叔十六。】【金眉批：一路叔叔之聲多於嫂嫂，讀之真欲絶倒。】武鬆道：“嫂嫂請自便。”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幹娘安排便了，【金夾批： 又倒插出王幹娘來。】【袁眉批：如此出入，史筆入化。】衹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鬆對席，武大打橫。【金夾批： 坐得絶倒。O衹一坐法，寫武大渾沌，武二直性，婦人心邪，色色都有。】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十七。】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
武鬆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裏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十八。】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揀好的遞將過來。【芥眉批： 寫得極騷極肉麻。是個賤人要漢子的本事。】武鬆是個直性的漢子，衹把做親嫂嫂相待。【金夾批： 斷一句。】【餘評：金蓮以美肉與武鬆吃，則武鬆心不以色為念，全人倫之道，真義士也。】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金夾批： 斷一句。】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金夾批：也斷一句。】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衹看著武鬆的身上。武鬆吃他看不過，衹低了頭不恁麽理會。【金夾批： 真好武鬆。O不恁麽理會五字，傳出聖賢心性來，便覺“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二語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芥眉批： 傳神。】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鬆道：“衹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十九。】是必搬來傢裏住；【金夾批：一句。O看他臨出門時數語急拍。】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金夾批： 二句。O叔叔二十。】親兄弟難比別人。【金夾批：三句。】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傢裏過活，【金夾批： 四句。O叔叔二十一。】休教鄰捨街坊道個不是。”【金夾批： 五句。O看他一刻上說兩遍，絶倒。O鄰捨街坊伏後。】【袁眉批： 都是親熱好話，若非有他意，便是賢嫂，世間離間兄弟的婦人，又當以此為法。】武大道：“大嫂說得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鬆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二十二。】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金夾批：絶倒，何勞嫂嫂。】
武鬆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武鬆上廳來稟道：“武鬆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鬆欲就傢裏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金夾批： 說出此二字，不愧進十出身。】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武鬆謝了，收拾行李鋪蓋。有那新製的衣服【金夾批： 點逗宋江、柴進。】並前者賞賜的物件，【金夾批：點逗打虎。】叫個士兵挑了，武鬆引到哥哥傢裏。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金夾批： 伏。】安兩個杌子，【金夾批：伏。】一個火爐。【金夾批： 伏。O此非止是應用物件也。若止是應用物件，則便總寫一句，雲一應物件齊整，自不必說矣，今偏要逐項細開，便要讀者認得武二房裏如此鋪設，後來便好看他行立坐起，色色親見也。】武鬆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士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傢裏歇臥。【餘評： 武鬆居兄傢立住，亦是盡兄弟之情，豈有外望之心哉！】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金夾批：於纖瑣處寫出。】叫武鬆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那婦人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二十三。】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鬆道：“便來也。”逕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傢裏。那婦人洗手剔甲，【金夾批： 四字纖瑣入妙。】【袁眉批：特說出舀漱口水、洗手剔甲，小着意，都妙。】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鬆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鬆吃。武鬆道：“教嫂嫂生受，武鬆寢食不安。縣裏撥一個士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金夾批： 老大不便，故用連聲。】“叔叔，【金夾批：叔叔二十四。】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傢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士兵使用，這廝上鍋上竈也不幹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金夾批： 絶之。】【容眉批：處處傳神。】武鬆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自從武鬆搬將傢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捨吃茶。【袁夾批：伏。】衆鄰捨鬥分子來與武鬆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金夾批： 又先倒插下鄰捨。O他日靈山一會，儼然未散，衹少卻武大耳。】過了數日，武鬆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金夾批： 兩耀得妙，真是妙筆。】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金夾批：叔叔二十五。】如何使得。【金夾批： 何故使不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傢，不敢推辭，衹得接了。”【金夾批： 叔叔二十六。O零星拉雜，敘事真與史公無二。】武鬆自此衹在哥哥傢裏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鬆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服侍武鬆，武鬆倒過意不去。【金夾批： 省，又有筆力。】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鬆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金夾批： 不見好，是丈夫，不見怪，是聖賢矣。極寫武二過人。。】【袁眉批： 不見喜難得，不見怪更難得。】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二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不止。次日武鬆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金夾批： 絶倒。O先已清宮除道矣。】央及間壁王婆【金夾批：又倒插出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鬆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金夾批： 火盆此處出現。】“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金眉批： 婦人勾搭武二作一篇文字讀。】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袁夾批：肚裏决熱。】立在簾兒下等著，【金夾批： 簾子三。】【芥眉批： 畫出等漢子的情景。】衹見武鬆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金夾批： 簾子四。】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金夾批：叔叔二十七。】武鬆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雙手去接。【金夾批： 絶倒。】武鬆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挂在壁上；【金夾批：如畫。】解了腰裏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緑紵絲衲襖，入房裏搭了。【金夾批： 如畫。O又不一齊脫卸，必留油靴在後文者，非中間有停歇也。武二自一邊忙脫換，婦人自一邊趕着說話，於是遂生出已下三行文來，實則搭了棉襖便脫油靴，並未常有停手處也。】
那婦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金夾批：叔叔二十八。】怎地不歸來吃早飯？”武鬆道：“便是縣裏一個相識，請吃早飯。卻纔又有一個作東，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傢裏來。”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嚮火。”【金夾批： 叔叔二十九。】武鬆道：“好。”【金夾批：句。】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金夾批： 如畫。】掇個杌子【金夾批：一個杌子出現。】自近火邊坐地。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金夾批： 絶倒。】後門也關了，【金夾批： 絶倒。O俗筆便竟搬酒來矣，此偏於搬酒先，着此兩句，寫出淫婦一腔心事。O又倒插出後門來，妙絶。】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鬆房裏來，擺在桌子上。【金夾批： 桌子出現。】
武鬆問道：“哥哥那裏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金夾批： 叔嫂中間用一和字，真欲絶倒。O叔叔三十。】武鬆道：“一發等哥哥傢來吃。”婦人道：“那裏等得他來！【金夾批： 一句。】等他不得！”【金夾批：二句。O衹是一句，顛倒寫作二句，寫盡心忙口亂。】說猶未了，早暖了一註子酒來。武鬆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婦人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三十一。】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金夾批：第二個杌子出現。O如畫。】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鬆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三十二。】滿飲此杯。”【金夾批：閑閑而起。】武鬆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金夾批： 真好武二。O寫武二飲酒處，特有神威。】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金夾批： 叔叔三十三。】飲個成雙杯兒。”【金夾批：真好淫婦，辭令妙品。】武鬆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金夾批： 真好武二。】武鬆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金夾批：又兩耀。】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註子再斟酒來，放在武鬆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袁眉批：漸漸入口。】“我聽得一個閑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麽？”【金夾批： 閑人者，何人也？叔叔養唱，嫂嫂卻知，又是閑人說來，絶倒人也。O叔叔三十四。】武鬆道：“嫂嫂休聽外人鬍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金夾批： 寫武二答語處，都有神威。】婦人道：“我不信，【金夾批： 三字絶倒。O爾固嫂嫂也，信即奈何，不信又奈何哉？】衹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金夾批： 何勞嫂嫂害怕，絶倒。O叔叔三十五。】武鬆道：“嫂嫂不信時，衹問哥哥。”【金夾批： 今日之敘，獨不可使哥哥聞耳。一直提出四字，寫盡神威。】那婦人道：“他曉得甚麽。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金夾批： 真好淫婦，字字飛鸞走鳳。O這等事，何事也？叔嫂私商，絶倒人也。】【容眉批：無一處不畫。】叔叔，且請一杯。”【金夾批： 又頓一頓。O叔叔三十六。】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衹管把閑話來說。武鬆也知了四五分，自傢衹把頭來低了。【金夾批： 知了四五分，衹把頭低了。O可知以上已有二三分不自在矣。】【袁眉批：漸漸知覺。】
那婦人起身去燙酒。武鬆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金夾批：寫出不快。】那婦人暖了一註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著註子，一隻手便去武鬆肩胛上衹一捏，【金夾批： 寫淫婦便是活淫婦。】【袁眉批：漸漸粘身。】說道：“叔叔，【金夾批： 叔叔三十七。】衹穿這些衣裳，不冷？”【金夾批：不審如何便熱？】武鬆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金夾批： 六七分不快，衹不應他。】【袁眉批：漸漸憎惡。】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衹要似火盆常熱便好。”【金夾批： 叔叔三十八。叔叔三十九。】武鬆有八九分焦躁，衹不做聲。【金夾批： 八九分焦躁，衹不做聲。O可知以下是十分震怒也。】那婦人欲心似火，【袁夾批：巧語湊合。】不看武鬆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鬆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金夾批： 寫淫婦便是活淫婦。O以上凡叫過三十九個叔叔，至此忽然換作一你字，妙心妙筆。】武鬆劈手奪來，潑在地下，【金夾批： 神威。】說道：“嫂嫂！【金夾批： 潘失嫂嫂之道矣，又稱嫂嫂者何？尊之也。何尊乎嫂嫂？尊之所以愧之也。尊之所以愧之奈何？彼固昵之，我固尊之，彼或怵然於我之尊之，
當怵然於己之昵之也。君子修春秋，莫先於正名分，亦為此也。】休要恁地不識羞恥！”【金夾批： 衹一句駡殺千古，武二真正神威。】把手衹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鬆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金夾批： 字字響。】【容眉批：武二真是個頂天立地漢子，不可及，不可及。】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金夾批： 字字響。】嫂嫂【金夾批：再叫一聲。】休要這般不識廉恥！【金夾批： 再申一句。】倘有些風吹草動，【金夾批：直長時期到底，寫盡武二神威。】武二眼裏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金夾批： 奇絶之文。O自有嫂嫂二字以來，未經用作如此句法，真乃嫂嫂掃地矣。】再來，休要恁地！”【金夾批： 數語極表十二神威。】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掇開了杌子，【金夾批：絶倒。】口裏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袁夾批： 正是要當真耍子。】好不識人敬重！”【容夾批：畫。】搬了盞碟自嚮廚下去了。武鬆自在房裏氣忿忿地。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金眉批：武大歸來，兩邊按留不住，另作一篇小文讀。】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武大道：“你和誰鬧來？”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金夾批： 既是外人，如何又叫他三十九遍叔叔。】【容夾批：畫。】【袁眉批： 叫親兄弟，叫自傢骨肉，忽然叫做外人，為着甚麽？】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容夾批： 畫。】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容夾批：真。】從來老實。【金夾批： 方纔說衹問哥哥，今果然也。】休要高做聲，吃鄰捨傢笑話。”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鬆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酒。”
武鬆衹不做聲，【金夾批：一歇。】尋思了半晌，【金夾批： 又一歇。O二句不得連氣讀下。】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鞋，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金夾批： 前脫時從上而下，今着時從下而上。】一頭係纏袋，一面出門。【金夾批：活畫，畫亦畫不出。】武大叫道：“二哥，那裏去？”也不應，一直地衹顧去了。【金夾批： 瞥然去了。】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衹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金夾批： 十字活畫出呆子來。】正是不知怎地了！”【容眉批： 將一個烈漢，一個呆子，一個淫婦人，描寫得十分肖象，真神手也。】【袁眉批：將一個烈漢，一個呆子，一個淫婦，描寫得十分肖象，真神手。】那婦人駡道：“糊突桶！有甚麽難見處！【容夾批： 畫。】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許你留這廝在傢裏宿歇！”【金夾批： 那廝這廝，即叔叔也。】武大道：“他搬出去，須吃別人笑話。”【容夾批：畫。】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容夾批： 畫。】【袁夾批：正句，衹要如此。】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金夾批： 活武大。O與後句照耀看。】
正在傢中兩口兒絮聒，衹見武鬆引了一個士兵，拿著一條匾擔，逕來房裏【金夾批：瞥然又來。】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金夾批： 瞥然又去。】【餘評：武鬆搬離兄傢，須是避嫌疑亦得善處之方。】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鬆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衹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金夾批： 活武大。O兩句照耀，故妙。】由武鬆搬了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駡道：“卻也好！【金夾批： 三字起得聲態俱有，活畫出淫婦情性來，正不知耐庵如何算出。】人衹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容夾批： 畫。】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謝地！且得冤傢離眼前！”【金夾批： 如聞其聲。】【容夾批：畫。】【袁眉批：宛聞其聲。】武大見老婆這等駡，正不知怎地，心中衹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金夾批： 活武大，又好武大，讀之不覺悲從中來。O嗟乎！世人讀詩而不廢棠棣之篇，彼固無所感於中也，豈不痛哉！】
自從武鬆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鬆。【金夾批： 按下，妙手。】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金夾批： 此句不算調侃，正算作通病矣。】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芥眉批： 好衣鉢，千古相傳。】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鬆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鬆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衹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武鬆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擡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衹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金夾批： 竟似對友生語，不似對上官語。】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容夾批：不像，刪去妙。（按：指“小人也......便行”三句）】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鬆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士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傢裏。【金夾批： 瞥然又來。】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鬆在門前坐地，叫士兵去廚下安排。【金夾批： 武大眼中如畫。】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鬆把將酒食來，【金夾批： 隨後天手蹴出餘波，相似是文情如𠔌。】心中自想道：【容眉批：好點綴。】【芥眉批： 婦人淫未有不潑者，然反情則潑，中情便潑不來，着此一段，是又字餘情，亦是婦人真情。】“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豔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鬆。
那婦人拜道：“叔叔，【金夾批：又饒數聲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容夾批： 畫。】歸來衹說道：‘沒處尋。’今日且喜得叔叔傢來。沒事壞錢做甚麽？”【金夾批： 嫂嫂亦可謂糊塗桶，混沌魍魎矣。O辭令妙品。】【容夾批：畫。】武鬆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鬆讓哥嫂上首坐了。武鬆掇個杌子，橫投坐了。【金眉批： 武二置酒又作一篇文字讀。】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鬆勸哥哥嫂嫂吃酒。那婦人衹顧把眼來睃武鬆。【金夾批： 糊塗桶，混沌魍魎。】武鬆衹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鬆討個勸杯，叫士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傢，恐怕被外人來欺負。【金夾批： 兄弟二人，武大愛武二如子，武二又愛武大如子。武大自視如父，武二又自視如父。二人一片天性，便狂此句話來，妙絶。】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衹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金夾批： 衹防早晨夜晚，又烏料裁衣之在清晝耶？】不要和人吃酒；【金夾批： 武大何處吃酒？乃武二已明知武大之必將有酒吃也，妙絶。】歸到傢裏，便下了簾子，【金夾批： 簾子五。O亦帶簾子，妙絶。】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金夾批： 君子不出惡聲，衹如此，妙絶。】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金夾批： 如子如父語。O數語照後，讀之凜然。】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金夾批：武二神威。】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容夾批： 畫。】吃過了一杯酒。
武鬆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鬆多說。【金夾批： 妙人妙語。O可知武二不是不知人事者。】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金夾批： 竟是托孤語，讀之慷慨淚下。O讀武二此語，忽嘆昭烈如其不纔，君可自取之言，真豬狗之言也。】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傢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麽？豈不聞古人言：‘籬 牢犬不入’？”【金夾批：語語寫出武二神威。】那婦人被武鬆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皮；【容夾批： 畫。】指著武大，便駡道：“你這個腌臢混沌！有甚麽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容夾批： 畫。】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容夾批：畫。】叮叮當當響的婆娘！【容夾批： 畫。】拳頭上立得人，【容夾批：畫。】胳膊上走得馬，【容夾批： 畫。】人面上行得人！【容夾批：畫。】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容夾批： 畫。】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容夾批：畫。】有甚麽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容夾批： 畫。】你鬍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容夾批：畫。】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金夾批： 辭令妙品。O淫婦有相，衹看會說話者，即其人也。】【容眉批：傳神傳神，當作淫婦譜看。】【芥眉批： 許多話在紙上有聲有氣，如見如聞。】武鬆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衹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金夾批： 恰與前言相照得好。】【袁眉批：絶妙照應。】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金夾批： 武二神威，讀者皆欲起立。】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金夾批： 活畫。】【袁夾批：妙。】“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金夾批： 絶倒。】【容夾批：畫。】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麽阿叔！【金夾批： 絶倒。】【容夾批：畫。】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傢公’！【金夾批： 絶倒。】【容夾批：畫。】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金夾批： 語語絶倒。】【容夾批：畫。】【袁眉批：情字除過，便說出一番理來，逼肖。】哭下樓去了。【容眉批： 無不如畫，何物文人，乃敢爾爾！】那婦人自妝許多姦偽張緻。【袁夾批：收上承上，簡盡。】那武大、武鬆——弟兄——自再吃了幾杯。【金夾批： 武二自不必說，真乃難得武大。天下之人讀至此句，莫不淚下。】武鬆拜辭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金夾批： 莫不文於武大也，今讀其兄弟去了四字，何其爛熳淋漓，天文彌至也。我讀之而聲咽氣盡，不復能贊之矣。】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裏說，不覺眼中墮淚。【金夾批： 真好武大。】【容夾批：畫。】【袁夾批：凄然。】武鬆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衹在傢裏坐地；【金夾批： 又將前語一翻，務要極文之致。】盤纏兄弟自送將來。”武大送武鬆下樓來。臨出門，武鬆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金夾批： 極文之致。】
武鬆帶了士兵自回縣前來收拾。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士兵，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那四個跟了武鬆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𠔌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衹說武大郎自從武鬆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駡了三四日。【容夾批：畫。】武大忍氣吞聲， 由他自駡，心裏衹依著兄弟的言語，【袁眉批：武大卻還有主意，比世上怕老婆的不同。】真個每日衹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餘評： 武大謹依武鬆之言，亦是好處。】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金夾批：簾子六。】關上大門，卻來傢裏坐地。【容夾批： 畫。】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駡道：“混沌濁物，【芥眉批： 混沌魍魎、腌（月贊））混沌、混沌濁物，此等駡法，都是沒囗（名）兒的，妙妙。】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著喪門關了，【容夾批： 畫。】也須吃別人道我傢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容夾批：畫。】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傢禁鬼。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金夾批： 真好武大，我欲哭之。】【容夾批：畫。】省了多少是非。”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容夾批： 畫。】武大搖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金夾批： 武大叫兄弟處，定帶我的二字，妙絶。O金子言語，奇文未有。】【容夾批：畫。】自武鬆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衹是晏出早歸；歸到傢裏便關了門。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嚮後弄慣了，不以為事。【金夾批： 省。】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兒，關上大門。【金夾批： 行文麯折逶迤而下。O簾子七。】【容夾批：畫。】武大見了，自心裏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金夾批： 閑心閑筆。】【袁眉批： 如前邊與武鬆，此處與武大，情事忽近忽遠，忽離忽合，無限煙波，衹是個真。】
又過了三二日，鼕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金夾批：固是春情，應在春日。】當日武大將次歸來。那婦人慣了，自先嚮門前來叉那簾子。【金夾批： 簾子八。O慣了妙，寫得並無痕影。】【金眉批：叉簾另作一篇文字讀。】也是合當有事，【袁夾批： 俗手此句必與自古句相連。】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金夾批：便走得蹺蹊。O簾子九。】自古道：“沒巧不成話。”【袁夾批： 又頓住，復入解語，妙甚。】這婦人正手裏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金夾批： 此一滑，我極疑之。不然，豈前日雪天嚮火之日，亦失手伸將過去，不端不正，卻好捏在叔叔肩胛上耶？】【餘評： 金蓮失手打西門慶，非失手，乃淫心動欲，有意如此。】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金夾批： 因緣生法，福倚禍伏，真有如此。】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金夾批： 一個如迎。】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金夾批：一個似送。】說道：“奴傢一時失手。官人疼了？”【金夾批： 一個輕憐。】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把腰麯著地還禮，道：【袁眉批：摹神。】“不妨事。娘子閃了手？”【金夾批： 一個痛惜。】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裏水簾底下看見了，【金夾批：至此方入王幹娘正傳。】笑道：【金夾批： 王婆笑起。O第一笑。】“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檐邊過？打得正好！”【金夾批： 積世虔婆語，使讀者肉飛眉舞。】【容夾批：畫。】那人笑道：【金夾批： 第二笑。】“這是小人不是。【金夾批：一個低頭。】衝撞娘子，休怪。”【容夾批： 畫。】那婦人也笑道：【金夾批：第三笑。】“官人恕奴些個。”【金夾批： 一個萬福。】【金眉批：看他兩個，一個如迎，一個似送，一個輕憐，一個痛惜，一個低頭，一個萬福，倒教我看書的羞得倒趓倒趓。】那人又笑著，【金夾批： 第四笑。】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眼都衹在這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金夾批： 畫。】【袁眉批：摹神。】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金夾批： 不信去了。】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金夾批：簾子十。】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袁夾批： 此處不說金蓮動情，亦文字不偏不順的妙處。】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裏居住？原來衹是陽𠔌縣一個破落戶財主，【袁夾批：合併得妙。】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金夾批： 伏砒霜。】從小也是一個姦詐的人，【芥眉批： 也是二字承着潘金蓮來，亦承着閻婆惜來，亦承着高太尉高公子産茈傳中以前姦詐的人來，且更對着目前世人一切姦詐的人說，覽者須
着眼。】使得些好拳棒；【金夾批： 伏踢武大，踢武二。】【袁夾批：伏。】近來暴發跡，【袁夾批： 解財主。】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金夾批：伏官吏通綫。】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金夾批： 伏何九忌怕。】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衹見那西門慶一轉，【金夾批：早來了，絶倒。】踅入王婆茶坊裏來，【金眉批： 西門慶轉踅又作一篇文字讀。】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金夾批：第五笑。】“大官人，卻纔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金夾批： 第六笑。】“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容眉批： 都如畫。】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金夾批： 半句歇住，聲口入妙。】【袁夾批：歇住妙。】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金夾批： 隨手搊成，如詞傢之有紅衲襖也。O三。】【袁眉批：此一段如麯中紅衲襖，妙絶元詞。】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哥的老婆？”【金夾批： 二。】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金夾批： 一。】王婆大笑道：【金夾批：第七笑。】“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著。”王婆哈哈笑道：【金夾批： 第八笑。】“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跌腳笑道：【金夾批： 第九笑。】“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𠔌樹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餘評： 觀王婆雲美女常伴句，可見女色果有啓人之議。】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幹娘，我少你多少茶錢？”【金夾批： 無可扳話，無可那延，衹得隨口扯淡，活畫出涎臉來，使讀者絶倒。】【袁眉批： 閑得極沒要緊，卻極有要緊。】王婆道：“不多， 由他，歇些時卻算。”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金夾批：一發扯淡，活畫涎臉。】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金夾批： 一發涎臉死人。】王婆笑道：【金夾批：第十笑。O笑得賊，明明笑其涎臉扯淡也。】“若得大官人擡舉他，十分之好。”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金夾批： 淡死人，涎臉死人。】再說了幾句閑話，相謝起身去了。【金夾批：又去了。】
約莫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金夾批：早又來了，絶倒。】半歇，【袁夾批： 添一層顔色。】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金夾批：一路隱語點逗，都好。】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金夾批： 隱語。】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西門慶慢慢地吃了，【金夾批： 衹慢慢地三字，活畫涎臉。】盞托放在桌上。【金夾批：活畫出淡來。】西門慶道：“王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金夾批： 第十一笑。】“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裏。”【金夾批：以風話入。】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衹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衹道說做媒。”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颳子？”西門慶道：“我傢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傢裏，衹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就是‘回頭人’也好，衹要中得我意。”【金夾批： 賊人語，已有所指。O此語漸近矣，故下王婆忽然以風話漾開去。才子為文，必欲盡情極緻每每如此。】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衹怕大官人不要。”【金夾批： 無端蹴出奇文，卻衹要消繳此節。】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衹是年紀大些。”【金夾批： 奇文。】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幾歲？”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金夾批： 絶倒。】西門慶笑道：【金夾批：第十二笑。】“你看這風婆子！衹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金夾批： 第十三笑。】起身去。【金夾批：又去了。】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纔點上燈來，正要關門，衹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衹顧望。【金夾批： 如何即又來了，絶倒。】【袁夾批：又添一層。】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金夾批： 隱語換。】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金夾批：隱語。】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坐個一歇，【金夾批： 活畫出淡來。】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金夾批：活畫出淡來。】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金夾批： 東方麥鐵，未有此舌。】西門慶又笑了去。【金夾批：又去了。O第十四笑。】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纔開門，把眼看門外時，衹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金夾批： 早又來了，絶倒。O句法小變，放活多少。】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衹叫他舔不著。那廝會討縣裏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裏納些敗缺！”【芥眉批： 警策占便宜人，然又賴有此折全家處，不則其人愈不可知矣。】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裏生炭，整理茶鍋。西門慶一逕奔入茶房裏，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裏坐了看。【金夾批： 簾子十一。】【袁夾批：又添一層。】【袁眉批：幾番重出，愈出愈精采，是國語文字。】王婆衹做不看見，衹顧在茶局裏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金夾批： 與上梅湯、和合湯變化，文心詭譎。】【袁夾批：變得妙。】西門慶叫道：“幹娘，點兩盞茶來。”王婆笑道：【金夾批： 第十五笑。】“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金夾批：東方麥鐵之舌，真正妙絶。】且請坐。”便濃濃的點兩盞薑茶，【金夾批： 此非隱語。乃是百忙中點出時節來，夫薑茶所以破曉寒也。】將來放在桌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個茶。”【金夾批： 涎臉死人語。】王婆哈哈笑道：【金夾批：第十六笑。】“我又不是‘影射’的！”【金夾批： 賊，妙。】西門慶也笑了一回，【金夾批：第十七笑。】問道：“幹娘，間壁賣甚麽！”【金夾批： 活畫涎臉，愈畫愈妙。】王婆道：“他傢賣拖蒸河漏子熱燙溫和大辣酥。”【金夾批：衹是風話。】【袁眉批： 似歇後，又似元詞。】西門慶笑道：【金夾批：第十八笑。】“你看！這婆子衹是風！”王婆笑道：【金夾批： 第十九笑。】“我不風，他傢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幹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傢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傢？”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金夾批： 賊，妙。】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金夾批：淡死人，涎臉死人，活畫出。】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金夾批： 淡死人，涎臉死人。】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寫在帳上。”西門慶笑了去。【金夾批： 又去了。O第二十笑。】
王婆衹在茶局裏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金夾批：變化，又省。】走過西來又睃一睃；【金夾批： 變化，又省。】走了七八遍；【金夾批：變化，又省。】【袁眉批： 前說兩頭來往，今又加一筆。】逕踅入茶房裏來。【金夾批：又來，絶倒。】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金夾批： 妙絶。】西門慶笑將起來，【金夾批：第二十一笑。】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金夾批： 一兩銀子。O連日用心，固不如一兩銀子之有驗也，看下文虔婆便出門路，可發一笑。】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收了做茶錢。”婆子笑道：【金夾批： 第二十二笑。】“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衹顧放著。”婆子暗暗地歡喜，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金夾批： 一兩入手，便生出六個字來，然則貧士而望人垂青，豈不謬乎？】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金夾批： 仍作隱語。】西門慶道：“幹娘如何便猜得著？”婆子道：“有甚麽難猜。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顔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幹娘猜得著時，與你五兩銀子。”【金夾批： 五兩銀子。】王婆笑道：【金夾批：第二十三笑。】“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衹一智便猜個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來。【金夾批： 絶倒，活畫。】……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挂著隔壁那個人。——我猜得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金夾批： 第二十四笑。】“幹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幹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衹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金夾批： 第二十五笑。】【袁眉批：以上情事不曾說，都將一笑字托出，真史遷之筆。】“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傢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專一靠些‘雜趁’養口。”【金夾批： 奇文矢口而來。】【袁夾批：奇文。】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金夾批： 第二十六笑。】“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金夾批： 奇文矢口而來。】西門慶道：“幹娘，端的與我說得成時，【金夾批：十兩銀子。】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金夾批： 一兩銀子便看你，五兩銀子便猜你，十兩銀子便與你說出五件事、十分光來。一篇寫刷子撒姦，花娘好色，虔婆愛鈔，色色入畫。】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纔行得。【金眉批： 說光獨作一篇文字讀。O於說光前先有一番五事問答，又可另作一篇讀。】第一件，【金夾批： 下文將欲排出十分光來，卻先於上文排出五件事，使讀者如遊深山，不覺迤邐而入。】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鄧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裏針忍耐；第五件，要閑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鄧、小、閑’。【金夾批： 千古奇文。】【袁眉批：五字從來古稗所無。】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金夾批： 下文將排出十分光，上文卻先排出五件事，所謂欲變大陣，先設小陣也。然小陣一變，即成大陣，猶未足為奇觀。此衹以小陣一變，仍作小陣，讀者方謂極情盡致，無可復加。而下文不覺早已排山倒海，衝至面前，真文字之極觀也。】我的面兒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傢裏也頗有貫百錢財，雖不及鄧通，也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幹娘，你衹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容句末批： 刪。（按：指西門慶這段話。）】【容眉批：說出便無味，亦沒關目。】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金夾批： 五件事，又變作一件事，然後慢慢變出十件事來。忽大忽小，忽小忽大，真有猶竜之譽。】也多是紮的不得。”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釐，也有難成就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容夾批： 妙。】衹這一件打攪。”【金夾批：活畫出積世虔婆。】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袁夾批： 誰知淫是治慳之法。】我衹聽你的言語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衹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幹娘有甚妙計？”王婆笑道：【金夾批： 第二十七笑。】“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金夾批： 行文至此，豈惟西門，雖讀者亦無不洗耳願聞矣，偏有此一閃，妙。】【容夾批：妙。】西門慶便跪下道：“幹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金夾批：第二十八笑。】“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金夾批： 不容易請教。】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傢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綫。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綉，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金夾批： 積世虔婆，趁火打劫之計，令我絶倒。】【芥眉批： 淫婦攬着就來，那有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悉囗囗起錢法耳。】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袁夾批： 從棺材本上生來。】特來藉歷頭。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金夾批： 先用一反。】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金夾批： 第一段。O每一段用兩他若，一反一正，絶代奇文。】【容夾批：是。】【芥眉批（袁眉批：此一篇光說，次第連絡，及種種挑播處，皆絶世奇文。）有目共知，不須批揭。】我便請他傢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傢裏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金夾批： 反。】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金夾批：第二段。】【容夾批： 是。】若是肯來我這裏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金夾批：妙。】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傢去做，此事便休了。【金夾批： 反。】他若依前肯過我傢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金夾批：第三段。】【容夾批： 是。】這一日，你也不要來。【金夾批：妙。】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幹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裏來。若是他見你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金夾批： 妙。】此事便休了。【金夾批：反。】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金夾批： 第四段。】【容夾批：是。】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綫。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此事便休了。【金夾批： 反。】他若口裏答應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金夾批：第五段。】【容夾批： 是。】
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虧殺你兩個施主：【金夾批：合，稱妙。】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金夾批： 分疏，又妙。】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金夾批： 反。】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金夾批：第六段。】【容夾批： 是。】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傢去時，我也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金夾批： 反。】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金夾批：第七段。】【容夾批： 是。】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金夾批： 反。】若是他衹口裏說要去，【金夾批：賊人語。O絶倒。】【容夾批： 畫。】卻不動身，這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金夾批：第八段。】【容夾批： 是。】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容眉批： 王婆要如此鋪排，衹消同桌吃酒，便無不成了。】我衹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裏面。【金夾批： 絶倒。】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金夾批：反。】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金夾批： 第九段。】【容夾批：是。】——衹欠一分光了便完就。【金夾批： 忽然一頓。】這一分倒難。【金夾批： 忽然一颺。O一頓一颺，使讀者茫然。O上來一反一正，共有十八段，已近急口令矣。得此一頓一颺，政使文情入變，譬如畫竜，鱗爪都具，而點睛，直是令人癢殺。】【袁夾批： 一（扌肯），妙。】大官人，你在房裏，著幾句甜淨的話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容夾批： 是。】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金夾批： 此處已是最後一光矣，又戒不可動手動腳，打攪了事，然則如之何耶？奇絶之筆。】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衹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金夾批： 絶倒。】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金夾批：反。O又加一句。】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容夾批： 是。】這時節，【金夾批：二句六字，聲情孝絶。婆子至此，亦絶倒矣，何況西門，何況讀者。】十分事都成了！——這條計策如何？”【金夾批： 第十段。】
西門慶聽罷大笑道：【金夾批：第二十九笑。】“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餘評： 觀西門慶用此計而圖金蓮雲雨，人心所同，不如此者鮮矣。】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金夾批： 此是虔婆傳中正語。】西門慶道：“‘難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這條計幾時可行？”王婆道：“衹在今晚便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你卻便使人將綾綉絹匹並綿子來。”西門慶道：“得幹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綉絹鋪裏買了綾綉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傢裏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金夾批： 五兩。】逕送入茶坊裏。
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自踅來開了後門，【金夾批：後門出現一。】走過武大傢裏來。【金眉批： 請做衣另作一篇小文讀。】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傢吃茶？”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傢裏有歷日麽？藉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那婦人道：“幹娘裁甚麽衣裳？”【袁眉批： 勾搭成衣，無孔不入字不入扣。】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預先要製辦些送終衣服。【金夾批： 宛然有聲。】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布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綉絹段——又與若幹好綿。放在傢裏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金夾批： 看他寫出許多說話來。O以上猶是藉歷日，以下竟是請裁縫矣。】又被那裁縫勒掯，衹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金夾批： 辭令妙品。】那婦人聽了，笑道：【金夾批：第三十笑。】“衹怕奴傢做得不中幹娘意；若不嫌時，奴出手與幹娘做，如何？”【容眉批： 此事就有一綫可通了。】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金夾批：第三十一笑。】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金夾批： 妙話，活畫婆子。】久聞娘子好手針綫，衹是不敢相央。”【金眉批：挨光重作一篇文字讀。】那婦人道：“這個何妨。許了幹娘，務要與幹娘做了。將歷頭叫人揀個黃道好日，便與你動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金夾批： 忽然藉歷日，忽然不必歷日，夾七夾八，妙絶。】【芥眉批： 語語靈變。】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金夾批： 忽然藉歷日，忽然又說已央人看個黃道好日，一發夾七夾八，妙絶妙絶。】老身衹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金夾批： 上文活寫婆子隨口嘈出，此句又活寫婆子機變自救，妙絶。】【袁夾批：反言愈近。】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金夾批： 第一分光已有。】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衹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傢則個。”那婦人道：“幹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金夾批： 好，定少不得。】【袁夾批：便活。】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傢裏沒人看門前。”【金夾批： 並不強拉，衹是軟商，辭令妙品。】那婦人道：“既是幹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金夾批： 第二分光又有。】當晚回覆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裏幹淨了，買了些綫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傢裏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賣炊餅。【金夾批：略照武大，不疏漏。】那婦人把簾兒挂了，【金夾批： 簾子十二。】【袁夾批：也不丟落。】從後門走過王婆傢裏來。【金夾批： 後門二。】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裏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 白鬆子、鬍桃肉，【金夾批：細瑣處寫。】【袁眉批： 字字說得加意。】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幹淨，【金夾批：細瑣偏入妙。】便將出那綾綉絹段來。婦人將尺量了長短，【金夾批： 量。】裁得完備，【金夾批：裁。】便縫起來。【金夾批： 縫。】婆子看了，口裏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裏真個不曾見過這般好針綫！”【金夾批： 數語於本文無謂，衹是使一日不寂寞。】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面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金夾批： 不忘武大。】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金夾批：簾子十三。】武大入屋裏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裏吃酒來？”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幹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們也有央及他處。【容夾批： 畫。】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直得攪惱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嘗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衹是拿了傢來 ，做去還他。”【袁眉批：一番知禮近情的好話，卻有用不着處。】那婦人聽了，【金夾批： 數語於本文無謂，衹是使畫竜點睛大不寂莫，作文要照前顧後如此。】當晚無話。
且說王婆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傢。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去到他房裏，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幹娘，奴和你買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裏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裏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幹娘見外時，衹是將了傢去做還幹娘。”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殷勤相待。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小人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金夾批： 所以六婆不許入門，後世切戒之。】【袁眉批：好醒世語。】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去歸了。【金夾批： 第三分光已有。】
話休絮繁。第三日早飯後，王婆衹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門來，叫道：【金夾批：後門三。】“娘子，老身大膽……”【金夾批： 衹說得四字，妙不容說。】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奴卻待來也。”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裏坐下，取過生活來縫。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
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金夾批：陡然而出。】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金夾批： 又帶三五兩碎銀子。】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幹娘，連日如何不見？”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金夾批： 第三十二笑。】“我衹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裏，對著那婦人道：【金夾批： 此句拖着西門對着婦人，下句指着婦人對着西門，活畫出婆子無數身分。】【袁眉批： 活現，如見其人。】“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那衣料的官人。”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金夾批： 第四分光又有。】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金夾批：婆子身分。】“難得官人與老身緞子，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綫！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金夾批： 活畫。】【袁眉批：活現如聞其聲。】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裏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金夾批： 第三十三笑。】“官人休笑話。”【餘評： 潘氏一見西門慶，禮（理）合便躲，立而待言，比婦人如此，皆賤輩也。】
西門慶問王婆道：“幹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傢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王婆哈哈的笑道：【金夾批： 第三十四笑。】“便是間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金夾批： 忽插入，筆頭有舌。】那婦人臉便紅紅的道：“那日奴傢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記懷。”西門慶道：“說那裏話。”王婆便接口道：“這位大官人一生和氣，從來不會記恨，極是好人。”【芥眉批： 好贊。】西門慶道：“前日小人不認得，原來卻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衹認的大郎，一個養傢經紀人。【容夾批： 妙。】且是在街上做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金夾批： 賊人惡口，明明贊之，明明擠之，明明搊搊之，明明羞之。】【容夾批：妙。】【袁眉批： 口口贊武大，聲聲着娘子。】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從嫁得這個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隨。”那婦人應道：“他是無用之人，【金夾批： 他字妙，無用字妙，如出香口。O好婦嫁得呆郎，第一怕人提起，氣不得，不氣不得，相似有此六字之苦。】官人休要笑話。”西門慶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軟是立身之本，剛強是惹禍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為善良時，‘萬丈水無涓滴漏。’”王婆打著攛鼓兒道：“說的是。”西門慶奬了一回，便坐在婦人對面。【金夾批： 第五分光已有，O寫得絶倒。】
王婆又道：“娘子，你認的這個官人麽？”那婦人道：“奴不認的。”婆子道：【金眉批：一段女誇。】“這個大官人是這本縣一個財主，知縣相公也和他來往，【金夾批： 絶倒語，真羞死人。】叫做西門慶大官人，萬萬貫錢財，【金夾批：說出無個數目，絶倒婆語。】開著個生藥鋪在縣前。傢裏錢過北斗，米爛陳倉，赤的是金，白的是銀；圓得是珠，光的是寶。也有犀牛頭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芥眉批： 勢利話正不嫌多。】那婆子衹顧誇奬西門慶，口裏假嘈。【金夾批： 畫。】那婦人就低了頭縫針綫。【金夾批：畫。】西門慶看得潘金蓮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處。【金夾批： 畫。】
王婆便去點兩盞茶，來遞一盞與西門慶，一盞遞與這婦人；說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則個。”【金夾批： 漸來。】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 ，把一隻手在臉上摸。【金夾批：活畫。】西門慶心裏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來時，老身也不敢來宅上相請；【金夾批： 巧言如簧。】一者緣法，二者來得恰好。【金夾批： 緣法衹是來得恰好，來得恰好衹是緣法，二句衹是一句耳。卻自冒冒失失，說出一者二者，活實際情況出隨口假嘈來，思之失笑。】嘗言道：‘一客不煩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錢的，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金夾批： 說來是好一對兒也。】不是老身路歧相煩，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裏，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餘評： 王婆裁衣之計，誠姦細之謀，何人勘得破也。】
西門慶道：“小人也見不到，這裏有銀子在此。”便取出來，和帕子遞與王婆。那婦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裏說，又不動身。【金夾批： 活畫。】王婆將了銀子要去，那婦人又不起身。【金夾批： 活畫。O第六分光又有。O光雖十分，其實衹有此處最難必耳。疊寫兩句又不動身，在作者亦提刀而立，躊躇四顧之時也。】【金眉批：連寫許多不動身，要着眼。】婆子便出門，又道：“有勞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婦人道：“幹娘，免了。”【金夾批： 二字活畫淫婦。】卻亦是不動身。【金夾批：活畫。O第七分光又有。】也是姻緣，卻都有意了；西門慶這廝一雙眼衹看著那婦人；【容夾批： 畫。】這婆娘一雙眼也偷睃西門慶，【金夾批：寫出四衹眼來，妙絶。】【容夾批： 畫。】見了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著頭自做生活。【金夾批：畫。】
不多時，王婆買了些見成的肥鵝、熟肉，細巧果子歸來，盡把盤子盛了，果子菜蔬盡都裝了，搬來房裏桌子上。那婦人看看，道：“幹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卻不當。”依舊原不動身。【金夾批： 活畫。】【袁眉批：好描寫，層疊說不動身，卻如此活泛。】那婆子道：“正是專與娘子澆手，如何卻說這話？”王婆將盤饌都擺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來斟。這西門慶拿起酒盞來，說道：“娘子，滿飲此杯。”那婦人笑道：【金夾批： 第三十五笑。】“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飲，且請開懷吃兩盞兒。”西門慶拿起箸來道：“幹娘，替我勸娘子請些個。”那婆子揀好的遞將過來與那婦人吃。
一連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燙酒來。【金夾批： 寫王婆忽離忽合，忽隱忽躍，真如驚竜跳虎，下緊接西門慶道，又妙絶。】西門慶道：“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多少？”【金夾批： 恰是嫂嫂問叔叔語。】那婦人應道：“奴傢虛度二十三歲。”【金夾批：恰是叔叔答嫂嫂語。】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金夾批： 恰是嫂嫂勾叔叔語。O此三句無心中遙遙自引。】那婦人道：“官人將天比地。”王婆走進來道：【金夾批： 提科。】“好個精細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針綫，諸子百傢皆通。”【容夾批：趣。】西門慶道：“卻是那裏去討！【金夾批： 妙。】武大郎好生有福！”【金夾批（容夾批）： 妙。】【金眉批：此節一遞一句，另作一篇絶妙小文讀。】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說是非，大官人宅裏枉有許多，那裏討一個趕得上這娘子的！”【金夾批（容夾批）： 妙。】【袁眉批：二討字相應甚巧。】西門慶道：“便是這等一言難盡；【金夾批： 妙。】衹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個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頭娘子須好。”【金夾批： 憑空蹴起，妙想奇文。】【袁夾批：好關目。】西門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怎地傢無主，屋倒竪！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金夾批： 妙。】都不管事！”【金夾批：妙。】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金夾批： 關心吊膽，絶倒。】【袁夾批：關心便問，此處已十分光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金夾批（容夾批）： 妙。】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傢裏的事都七顛八倒。為何小人衹是走了出來？在傢裏時，便要嘔氣。”【金夾批： 妙。】【袁眉批：此半張話句句是騙金蓮的蜜，句句是殺武大的刀。】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頭娘子 ，也沒有武大娘子這手針綫。”【金夾批：妙妙。】【容夾批： 妙。】西門慶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有此娘子這表人物。”【金夾批：妙妙。】【容夾批： 妙。】那婆子笑道：【金夾批：第三十六笑。】“官人，你養的外宅在東街上，【金夾批： 憑空又蹴起，妙想奇文，咄咄怪事。】【袁夾批：說到風流，更切一步。】如何不請老身去吃茶？”西門慶道：“便是唱慢麯兒的張惜惜；我見他是路歧人，【金夾批： 妙妙。】不喜歡。”【金夾批：妙。】
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嬌嬌卻長久。”【金夾批：妙。】西門慶道：“這個人見今取在傢裏。若是他似娘子時，自册正了他多時。”【金夾批： 妙妙。】【袁眉批： 此一段文情與賣棗糕一段相似，皆是無中生有，此更影動親切，行文變化妙不容言。】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麽？”【金夾批： 妙妙。】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歿了，我自主張，【金夾批：妙。】誰敢道個‘不’字。”【金夾批： 妙。】王婆道：“我自說要，急切那裏有中得官人意的。”【金夾批：忽然漾開，妙妙。】【袁夾批： 又放開，卻使人意死。】西門慶道：“做甚麽了便沒？【金夾批：妙妙。】衹恨我夫妻緣分上薄，自不撞著！”【金夾批： 妙妙。】【餘評：觀西門慶與王婆問答之言，而淫婦意亦存矣。】
西門慶和這婆子一遞一句，說了一回。【金夾批：第八分光已有。】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卻又沒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撥，再買一瓶兒酒來吃。如何？”西門慶道：“我手帕裏有五兩來碎銀子，一發撒在你處，要吃時衹顧取來，多的幹娘便就收了。”【金夾批： 哀哉世人，男女之會，亦必以錢物耀之。】那婆子謝了官人，起身睃這粉頭時，【金夾批：畫。】一鐘酒落肚，哄動春心，又自兩個言來語去，都有意了，衹低了頭，卻不起身。【金夾批： 活畫。】那婆子滿臉堆下笑來，說道：【金夾批：第三十七笑。】“老身去取瓶兒酒來 ，與娘子再吃一杯兒，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註子裏【金夾批：句。】有酒【金夾批： 句。】沒？【金夾批：句。】【袁夾批： 句法。】便再篩兩盞兒 ，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縣前那傢，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歇兒耽閣。”【金夾批： 直去妙，縣前那傢妙，好歇兒擔閣妙，字字絶倒，讀之齒寒。】那婦人口裏說道：“不用了。”坐著，卻不動身。【金夾批： 活畫。O第九分光已有。】【芥眉批： 低頭是點頭，不動身卻動心，更不知要如何動身。】婆子出到房門前，便把索兒縛了房門，卻來當路坐了。【金夾批： 絶倒。】
且說西門慶自在房裏，便斟酒來勸那婦人；卻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雙箸拂落地下。也是緣法湊巧，那雙箸正落在婦人腳邊。西門慶連忙蹲身下去拾，衹見那婦人尖尖的一雙小腳兒正翹在箸邊。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那婦人綉花鞋兒上捏一把。【容眉批： 癡子，不必了。】那婦人便笑將起來，【金夾批： 第三十八笑。O以上通計三十八笑字，至此笑字結穴。老子云：不笑不足以為道也。】【袁眉批： 此一笑收拾以前許多笑。】說道：“官人，休要囉唕！你真個要勾搭我？”西門慶便跪下道：“衹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婦人便把西門慶摟將起來。金夾批：反書婦人摟起西門慶來，春秋筆法。O第十分光完滿具足。】當時兩個就王婆房裏，脫衣解帶，無所不至。【金夾批： 此時不知武二已到東京否，武大炊餅已賣無否，讀之一嘆。】【餘評： 此處西門慶與金蓮樂雲雨之情，隱隱後日之禍在此。】
雲雨纔罷，正欲各整衣襟，衹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怒道：“你兩個做得好事！”【金夾批： 虔婆此怒，卻出料外，文情真是波詭雲屬。】【金眉批：王婆衝姦又作一篇小文讀。】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容夾批： 西門慶何驚？】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金夾批： 絶倒。】【容夾批：妙。】武大得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金夾批： 真正奇文。】那婦人扯住裙兒道：“幹娘饒恕則個！”西門慶道：“幹娘低聲！”王婆笑道：【金夾批： 笑字餘波。】“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那婦人道：“休說一件，便是十件 ，奴也依！”【金夾批：豈知十件都已依過。】王婆道：“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金夾批： 絶倒。O正合下官之意。】【容眉批：也不必，他自然來，衹是王婆要在西門慶面前邀功耳。】【袁眉批： 都是金蓮意中語。】那婦人道：“衹依著幹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說，【金夾批： 前婦人勾搭武二一篇大文，後便有武二起身分付哥嫂一篇小文。此西門勾搭婦人一篇大文，後亦有王婆入來分付姦夫淫婦一篇小文。耐庵胸中，其間架經營如此，鬍能量其纔之鬥石也。O前武二分付武大雲：你從明日為始，每日雲雲。今王婆分付婦人，亦云：你從今日為始，每日雲雲。前武二分付婦人云：你自不用武二多說。今王婆分付西門，亦云：你自不用老身多說。皆特特遙遙相引，不必盡照，不必盡不照，彼固不望後世有人能賞之也。】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說！”【金夾批： 一發絶倒。】【容夾批：不必當面說。】【袁眉批：為人為己，王婆亦做得徹。】西門慶道：“幹娘放心，並不失信。”三人又吃幾杯酒，已是下午的時分。那婦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廝將歸了，【金夾批： 四字是何稱呼？】【袁夾批：武大性命險矣。】奴自回去。”便踅過後門歸傢，【金夾批： 後門四。】先去下了簾子，【金夾批：簾子十四。】武大恰好進門。【金夾批： 不漏武大。】
且說王婆看著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幹娘！我到傢便取一錠銀送來與你；所許之物，豈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節至，專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西門慶笑了去，【金夾批： 笑字尚不歇。】【袁夾批：笑結。】不在話下。
那婦人自當日為始，每日踅過王婆傢裏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捨都知道了，衹瞞著武大一個不知。
斷章句，【袁夾批：變文。】話分兩頭。且說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為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就取名叫做鄆哥，傢中止有一個老爹。那小廝生得乖覺，【金夾批： 此書每於絶大文字，偏有本事一字不相犯。如武鬆遇虎，李逵又遇虎；金蓮偷漢，巧雲又偷漢是也。乃偏於極小文字，偏沒本事使他不相犯。如林衝送配時，極以盧俊義迭配時；鄆哥尋西門，極似唐牛尋宋江是也。此非文叔真有小敵怯、大敵勇之異，蓋僧由畫竜，若更安鱗施爪，便將破壁飛去。天下十成之物，造化皆思忌之，彼固特特不欲十成，非世人之所知也。】自來衹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賫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著來繞街尋問西門慶。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說道：【芥眉批： 水滸傳之妙，不惟說正采人活現，即旁邊沒要緊的，俱極盡人情世故，此文心細而真，文筆麯而遶處，諸小說必不能及。】“鄆哥，你若要尋他，我教你一處去尋。”【餘評： 鄆哥竟奔王婆傢尋西門慶，皆是通縣知金蓮偷姦之弊，批教鄆哥雲。】鄆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尋得他見，賺得三五十錢養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門慶他如今颳上了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衹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裏坐地，這早晚多定正在那裏。你小孩子傢衹顧撞入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阿叔指教。這小猴子提了籃兒，一直望紫石街走來，逕奔入茶坊裏去，卻好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緒。【袁夾批： 從茶生，不死煞，妙。】鄆哥把籃兒放下，看著王婆道：“幹娘，拜揖。”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麽？”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
鄆哥道：“幹娘情知是那個，便衹是他那個。”【金夾批：妙舌。】【容夾批： 畫。】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金夾批：妙舌。】【袁眉批： 說話俱乖覺。】婆子道：“甚麽兩個字的？”鄆哥道：“幹娘衹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說句話。”望裏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裏去？人傢屋裏，各有內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道：“含鳥猢猻！我屋裏那得甚麽‘西門大官人！’”鄆哥道：“不要獨自吃呵！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會得！”婆子便駡道：“你那小猢猻！理會得甚麽！”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泄不漏，半點兒也沒有落地！直要我說出來，衹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辣鱢！”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金夾批： 妙舌。O衹如作五字對。】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慄暴。鄆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駡道：“賊猢猻！高做聲，大耳颳子打你出去！”鄆哥道：“老咬蟲！沒事得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慄暴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籃兒也丟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滾了開去。【金夾批： 不因此句，如何生出事來。】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駡，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金夾批： 前半篇就兩個人寫出活畫來，後半篇就三個人寫出活畫來。此至末後，忽然又就一個人寫出活畫來。筆勢伸縮變化，我不能量其端倪所至。】【袁眉批： 畫不出。】指著那王婆茶坊駡道：“老咬蟲！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說與他！——不做出來不信。”提了籃兒，逕奔去尋這個人。正是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直教：
掀翻狐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畢竟這鄆哥尋甚麽人，且聽下回分解。
【容評：李生曰：說淫婦便象個淫婦說烈漢便象個烈漢，說呆子便象個呆子，說馬泊六便象個馬泊六，說小猴子便象個小猴子，但覺讀一過，分明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光景在眼，淫婦、烈漢、呆子、馬泊六、小猴子聲音在耳，不知有所謂語言文字也。何物文人，有此肺腸，有此手眼！若令天地間無此等文字，天地亦寂寞了。也不知太史公堪作此衙官否？ 】
【袁評：風情中智囊，斷以王婆為第一然淫穢之事，可為世俗垂戒者，幸有武都頭之利刃在。】
【王望如曰：武鬆在十字坡、快活林、駕鴦樓，風流豪爽，而於叔嫂名分之間，嚴氣正性，居然魯男子。瀕行囑付籬犬一語，巳明識潘金蓮有淫蕩之事矣。那王婆五件事十分光，雖寫得痛快淋漓，不過積世賣姦格套。
又曰：王婆之有鄆哥，猶閻婆之有唐牛也。不周旋之而叱咤之，其能免於假公泄私乎？但唐牛尋宋江受閻婆之氣，而終救宋江；鄆哥尋西門慶受王婆之氣，而反殺西門慶。於此，見宋江，西門慶居心善惡之報不同，而閻婆、王婆通姦愛鈔之報無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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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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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小引 | 第五才子書讀法 | |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 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 |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 |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 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 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 |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 |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 |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 | 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 |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 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 |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 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 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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