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老西安   》 路是什麽,這重重疊疊的腳印(2)      賈平凹 Gu Pingao

  小路翻了一下身,睡熟的油乎乎的臉,看着令人害怕,但他的鼾聲卻停了。鼾聲的停止突然使我不適應起來,以為他是憋住了氣,年輕輕就要過去了,忙下床用手去試他的口鼻,卻是哼兒一聲鼾聲又發動了,氣得我拉下床頭上的一雙綉花鞋放在他的鼻前,讓鞋臭熏死他!
  金蓮小綉鞋是小路白天收集到的,還有一雙麻編鞋———小路是有收集鞋的癖好的。當
  車行到毛傢莊,正好一列火車也停在那裏,分散在石坡上的山民就把門戶打開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忙不迭地提着籃子從便道上往下跑。籃子裏裝着蘋果、核桃和五味子,涌在車窗外“ 同志,同志”,殷勤叫賣,像河岸上的一群鴨子。五味子是一嘟嚕一嘟嚕的,顔色可人,但味道不好。當我們在品嚐山貨時,小路是不見蹤影了,一會兒他從一傢矮屋裏出來,就笑嘻嘻地提着這兩雙鞋的,宗林叫道:你這嫖客,有愛破鞋的癖好?小路說,你不懂,這裏邊哲學上和美學上的學問大哩,西行的路上如果能收集到一些從未見過的鞋就是本人最大的得意了!
  一路上,小路果然是收集到了兩大紙箱的鞋。這些鞋當然多是各地的旅遊點上的商品,他們在出賣風俗,鼕夏四季的都有,老少男女的都有,也有各個民族的,逮的就是像小路這樣的文化人的好新奇。那些臉蛋兩團紅肉的胖女人信誓旦旦地說:就這一雙了!小路剛一轉身,攤位下面又取出了一雙擺在那裏。兩箱鞋分別在郵局打成包裹寄回了,我打擊着他:最大的收藏是眼睛收藏,凡是拿眼見過了就算已經收藏過了;絲路是什麽,就是重重疊疊的腳印,那該是走過了多少鞋?!
  三天之後,我真的是把我的一雙鞋和一顆牙丟掉在了路上。牙是嚴重的睡眠不足上火發炎而疼痛的,半個臉已經腫起來。這使大傢十分緊張,因為任何一個人犯了毛病,行程計劃將被打亂,沿途沒有口腔專科醫院,甚至像樣的綜合醫院也沒有,疼痛又使我耗費了忍耐能力,終於在一個小鎮上被一位遊竄的牙醫拔掉了。這位牙醫同時是賣老鼠藥的,那一個大塑料盤裏一半放着幹硬的老鼠尾巴,一半放着發黑發黃的牙齒。他讓我張開了嘴,黑乎乎的手伸進去搖動着所有的牙,當確定了病牙後,在牙根上塗了點什麽藥膏,然後手一拍我的後頸,牙就掉下來了。我把我的牙沒有丟在那一堆牙齒中,牙是父母給我的一節骨頭,它應該是高貴的,便拋上了一座古寺的屋頂去。鞋是在傢時略有些夾腳,沒想到在古浪跑了一天,腳便被磨破了,血痂粘住襪子脫不下來,好不容易地脫下來了,夜裏被老鼠又拉進了墻角的洞裏。路還長遠,還得用腳,這鞋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穿了,但鞋還未到破的程度,我並沒有把它扔進河裏,也未徵詢小路要不要收藏,衹是悄悄將它放在路邊。在我們老傢的山區,路邊常會發現一些半舊不新的草鞋或布鞋,那是供在山路上行走的人突然鞋子破了再勉強替用的。我繼承了老傢山民的傳統,特殊的是我在鞋殼裏留下字條:這鞋沒有什麽污邪,衹是它對我有些夾腳,如你的婚姻。
  用棉紗包紮了我的腳,穿上了新襪和柔軟的旅遊鞋,我是走過了蘭州周圍的各縣。我個頭矮,穿上白色的旅遊鞋,顯得個頭更矮了,但凡經過村鎮,竟總有人瞧着我,小路問:我們這小夥怎麽樣,帥吧?回答的卻是:鞋好。這是全國最貧睏的地區之一,山上無樹,黃土深厚,沿路的洋芋都開了花。鑽進了一條有着無數的陶窯的土溝,一抹夕陽照來,整個溝坡的高高下下的田如一團巨大的石團被刀片胡亂地削過一樣,在一派金黃色裏閃亮。一群羊在溝底遊移,牧羊的孩子坐在地上,腳手四乍,做着無聊的雜技。有老頭和一頭毛驢從坡堖處往下走,他雙手抄在身後拉着毛驢的牽繩,路又如一條繩把他牽了過來。毛驢的額上有紅的帶子,是整個山溝最鮮豔的色彩,老頭在吼着野調,漏齒的牙使口語不清,好不容易聽明白了,吼的是:地裏種的洋芋蛋,街上走的紅臉蛋,炕上坐的糖乎蛋。我等着老頭走近了問糖乎蛋是啥?他指了指路前一個沒有長草的墳堆。這使我莫名其妙,又看了看墳堆,原來墳堆前壘着的不是一堆鬍基,而是坐臥着一個人。人已經老得不像個人了,嘴皺得如嬰兒屁眼,眼角糊着眼屎。這麽老的人孤零零坐在墳前做甚?上前問:你老在這兒幹啥?老人說我看我新房哩。又問你老多少高壽了?老人說活得丟人了,丟人了,九十二了閻王爺還不來領麽。老人對生死的心態令我們驚嘆,我要背他回坡下的村去,他硬是不肯,便掏了百元錢塞在他的懷裏,我們便往溝畔我們要拜訪的那戶人傢去。這人傢在一處圓土峁下,五間的磚房與所有的人傢土墻土屋頂不同,磚房的兩邊又各安了大木格窗,再加上刷黑的釘着大黃銅泡釘的大門,山峁如臥虎,這門窗就是臥虎的眉目了。主人的門前雖未有公路,他卻是溝外鎮子上的一支長途貨運車隊的車主,足跡和車轍終年在家乡與烏魯木齊之間往復,那鼻子高聳的老婆也就是在酒泉的一個歌舞廳裏認識而帶回來的———他強調她不是坐臺的小姐,是服務生。我們就坐在客廳裏燒罐罐茶(用玉米棒芯兒在鐵火盆裏架火,將陶壺裝滿了磚茶在那裏煮沸,然後一一倒在小陶杯裏),北方沒有新鮮茶,但陳茶這麽熬出石油一樣黑汁來,卻是另一種味道。問起這麽多年搞長途運輸有沒有出什麽危險,他說這當然有啦,彭加木是死在羅布泊的,餘純順也是死了,他在沙漠上就看見過已經被曬幹的現代人的屍體,他們是科學家或探險人,衹是和大自然作鬥爭,運輸車隊卻裝着貨,還得防那些強盜哩。他說他在一個夜裏經過覺金山,突然前邊有人擋車,他纔要停下來,驀地發現前邊不遠還有一個人提着一根木棒,立即明白遇上壞人了,剛踩了油門,擋車的那人就撲上車門外的腳踏板上,並已拉開了車門。他是一手把握着方向盤,一手斜過去緊拉車門扶手,兩人就那麽對峙着。虧得他腦子清楚———他說,我的長處是越在緊急時腦子越清白———就將車往崖根靠,既要靠近崖根,又不能把車碰在崖根,車就離崖根半尺寬,強盜便被擠傷了掉下去,然後一口氣將車開下了山,纔發現拉車門的那衹手皮肉都拉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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