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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孟浩然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秋登萬山寄張五
孟浩然
北山白雲裏,隱者自怡悅。
相望始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
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這是一首懷人之作。張五名子容,隱居於襄陽峴山南約兩裏的白鶴山。孟浩然園廬在峴山附近,因登峴山對面的萬山以望張五,並寫詩寄意。全詩情隨景生,而景又烘托情,兩者緊密聯繫,真做到了情景交融,渾為一體。情飄逸而真摯,景清淡而優美,為孟詩代表作之一。
晉代陶弘景《答詔問山中何所有》雲:“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衹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孟浩然這首詩開頭兩句就從陶詩脫化而來。
三四兩句起,進入題意。“相望”表明了對張五的思念。由思念而“登萬山”遠望,望而不見友人,但見北雁南飛。詩人的心啊,似乎也隨鴻雁飛去,消逝在遙遠的天際。這是寫景,又是抒情,情景交融。雁也看不見了,而又近黃昏時分,心頭不禁泛起淡淡的哀愁,然而,清秋的山色卻使人逸興勃發。
“時見歸村人,平沙渡頭歇,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是寫從山上四下眺望。天至薄暮,村人勞動一日,三三兩兩逐漸歸來。他們有的行走於沙灘,有的坐歇於渡頭。顯示出人們的行動從容不迫,帶有幾分悠閑。再放眼嚮遠處望去,一直看到“天邊”,那天邊的樹看去細如薺菜,而那白色的沙洲,在黃昏的朦朧中卻清晰可見,似乎蒙上了一層月色。
這四句詩是全篇精華所在。在這些描述中,作者既未着力刻畫人物的動作,也未着力描寫景物的色彩。用樸素的語言,如實地寫來,是那樣平淡,那樣自然。既能顯示出農村的靜謐氣氛,又能表現出自然界的優美景象。正如皮日休所謂:“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涵涵然有雲霄之興,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也。”瀋德潛評孟詩為“語淡而味終不北,這實為孟詩的重要特徵之一。
在這四句詩裏,作者創造出一個高遠清幽的境界,這同“鬆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等詩的意境,是頗為近似的。正所謂“每誦之,有泉流石上、風來鬆下之音”。這代表了孟詩風格的一個重要方面。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照應開端數句。既明點出“秋”字,更表明了對張五的思念,從而顯示出友情的真摯。
(李景白)
夏日南亭懷辛大
孟浩然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浩然詩的特色是“遇景入詠,不拘奇抉異”(皮日休),雖衹就閑情逸緻作清描淡寫,往往能引人漸入佳境。《夏日南亭懷辛大》是有代表性的名篇。
詩的內容可分兩部分,即寫夏夜水亭納涼的清爽閑適,同時又表達對友人的懷念。“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開篇就是遇景入詠,細味卻不止是簡單寫景,同時寫出詩人的主觀感受。“忽”、“漸”二字運用之妙,在於它們不但傳達出夕陽西下與素月東升給人實際的感覺(一快一慢);而且,“夏日”可畏而“忽”落,明月可愛而“漸”起,衹表現出一種心理的快感。“池”字表明“南亭”傍水,亦非虛設。
近水亭臺,不僅“先得月”,而且是先退涼的。詩人沐浴之後,洞開亭戶,“散發”不梳,靠窗而臥,使人想起陶潛的一段名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三四句不但寫出一種閑情,同時也寫出一種適意──來自身心兩方面的快感。
進而,詩人從嗅覺、聽覺兩方面繼續寫這種快感:“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荷花的香氣清淡細微,所以“風送”時聞;竹露滴在池面其聲清脆,所以是“清響”。滴水可聞,細香可嗅,使人感到此外更無聲息。詩句表達的境界宜乎“一時嘆為清絶”(瀋德潛《唐詩別裁》)。寫荷以“氣”,寫竹以“響”,而不及視覺形象,恰是夏夜給人的真切感受。
“竹露滴清響”,那樣悅耳清心。這天籟似對詩人有所觸動,使他想到音樂,“欲取鳴琴彈”了。琴,這古雅平和的樂器,衹宜在恬淡閑適的心境中彈奏。據說古人彈琴,先得沐浴焚香,屏去雜念。而南亭納涼的詩人此刻,已自然進入這種心境,正宜操琴。“欲缺而未取,舒適而不擬動彈,但想想也自有一番樂趣。不料卻由“鳴琴”之想牽惹起一層淡淡的悵惘。象平靜的井水起了一陣微瀾。相傳楚人鐘子期通曉音律。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子期品道:“巍巍乎若太山”;志在流水,子期品道:“湯湯乎若流水。”子期死而伯牙絶弦,不復演奏。(見《呂氏春秋·本味》)這就是“知音”的出典。由境界的清幽絶俗而想到彈琴,由彈琴想到“知音”,而生出“恨無知音賞”的缺憾,這就自然而然地由水亭納涼過渡到懷人上來。
此時,詩人是多麽希望有朋友在身邊,閑話清談,共度良宵。可人期不來,自然會生出惆悵。“懷故人”的情緒一直帶到睡下以後,進入夢鄉,居然會見了親愛的朋友。詩以有情的夢境結束,極有餘味。
孟浩然善於捕捉生活中的詩意感受。此詩不過寫一種閑適自得的情趣,兼帶點無知音的感慨,並無十分厚重的思想內容;然而寫各種感覺細膩入微,詩味盎然。文字如行雲流水,層遞自然,由境及意而達於渾然一體,極富於韻味。詩的寫法上又吸收了近體的音律、形式的長處,中六句似對非對,具有素樸的形式美;而誦讀起來諧於唇吻,又“有金石宮商之聲”(嚴羽《滄浪詩話》)。
(周嘯天)
彭蠡湖中望廬山
孟浩然
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
挂席候明發,渺漫平湖中。
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
黯黮凝黛色,崢嶸當曙空。
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
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
我來限於役,未暇息微躬。
淮海途將半,星霜歲欲窮。
寄言岩棲者,畢趣當來同。
這首詩是作者漫遊東南各地、途經鄱陽湖時的作品。
孟浩然寫山水詩往往善於從大處落筆,描繪大自然的廣阔圖景。第一二兩句就寫得氣勢磅礴,格調雄渾。遼闊無邊的太空,懸挂着一輪暈月,景色微帶朦朧,預示着“天風”將要來臨。“月暈而風”,這一點,“舟子”是特別敏感的。這就為第三句“挂席候明發”開闢了道路。第四句開始進入題意。雖然沒有點明彭蠡湖,但“渺漫”這個雙聲詞,已顯示出煙波茫茫的湖面。
“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進一步扣題。“匡阜”是廬山的別稱。作者“見匡阜”是在“中流”,表明船在行進中,“勢壓九江雄”的“壓”字,寫出了廬山的巍峨高峻。“壓”字之前,配以“勢”字,頗有雄鎮長江之濱,有意“壓”住滔滔江流的雄偉氣勢。這不僅把靜臥的廬山寫活了,而且顯得那樣虎虎有生氣。
以下四句,緊扣題目的“望”字。浩渺大水,一葉扁舟,遠望高山,卻是一片“黛色”。這一“黛”字用得好。“黛”為青黑色,這既點出蒼翠濃郁的山色,又暗示出凌晨的昏暗天色。隨着時間的推移,東方漸漸顯露出魚肚白。高聳的廬山,在“曙空”中,顯得分外嫵媚。
天色漸曉,紅日東升,廬山又是一番景象。崔巍的香爐峰,抹上一層日光,讀者是不難想象其美麗的。而“瀑水噴成虹”的景象更使人贊嘆不已。以虹為喻,不僅表現廬山瀑布之高,而且顯示其色。飛流直下,旭日映照,煙水氤氳,色如雨後之虹,高懸天空,是多麽絢麗多彩。
這樣秀麗的景色,本該使人流連忘返,然而,卻勾起了作者的滿腹心事。“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表明了作者早有超脫隱逸的思想。“尚子”指尚長,東漢隱士;“遠公”指慧遠,東晉高僧,他本來是要到羅浮山去建寺弘道的,然而“及屆潯陽,見廬峰清淨,足以息心”,便毅然棲息東林。“追”“懷”二字,包含了作者對這兩位擺脫世俗的隱士高僧是多麽敬仰和愛戴;詩人望廬山,思伊人,多麽想留在廬山歸隱呀,然而卻沒有,為什麽呢?
“我來限於役”以下四句,便回答了這個問題。作者之所以不能“息微躬”是因為“於役”,他還要繼續到長江下遊江浙等省的廣大地區去漫遊,現在整個行程還不到一半,而一年的時間卻將要完了。“淮海”、“星霜”這個對偶句,用時間與地域相對,極為工穩而自然,這就更突出了時間與空間的矛盾,從而顯示出作者急迫漫遊的心情。這對“久欲追尚子”兩句說來是一個轉折,表現了隱逸與漫遊的心理矛盾。
“寄言岩棲者,畢趣當來同”,對以上四句又是一個轉折。“岩棲者”自然是指那些隱士高僧。“畢趣”的“畢”應作“頸講,“趣”指隱逸之趣。意思是儘管現在不留在廬山,但將來還是要與“岩棲者”共同歸隱的。表現出對廬山的神往之情。
這雖是一首古詩,但對偶句相當多,工穩、自然而且聲調優美。譬如“黯黮凝黛色,崢嶸當曙空”中的“黯黮”與“崢嶸”,都是疊韻詞。形容顔色的兩字,都帶“黑”旁,形容山高的兩字都帶“山”旁。不僅意義、詞性、聲調相對,連字形也相對了。《全唐詩》稱孟詩“伫興而作,造意極苦”,於此可見一斑。
此詩結構極為緊密。由“月暈”而推測到“天風”,由“舟子”而寫到“挂席”,坐船當是在水上,到“中流”遂見廬山。這種聯繫都是極為自然的。廬山給人第一個印象是氣勢雄偉;由黎明到日出,纔看到它的嫵媚多姿、絢麗多彩。見廬山想到“尚子”和“遠公”,然後寫到自己思想上的矛盾。順理成章,句句相連,環環相扣,過渡自然,毫無跳躍的感覺。作者巧妙地把時間的推移,空間的變化,思想的矛盾,緊密地結合起來。這正是它結構之所以緊密的秘密所在。
(李景白)
夜歸鹿門歌
孟浩然
山寺鳴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嚮江村,餘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岩扉鬆徑長寂寥,唯有幽人獨來去。
孟浩然傢在襄陽城南郊外,峴山附近,漢江西岸,名曰“南園”或“澗南園”。題中鹿門山則在漢江東岸,沔水南畔與峴山隔江相望,距離不遠,乘船前往,數時可達。漢末著名隱士龐德公,因拒絶徵闢,攜傢隱居鹿門山,從此鹿門山就成了隱逸聖地。孟浩然早先一直隱居峴山南園的傢裏,四十歲赴長安謀仕不遇,遊歷吳、越數年後返鄉,决心追步鄉先賢龐德公的行跡,特為在鹿門山闢一住處。偶爾也去住住,其實是個標榜歸隱性質的別業,所以題曰“夜歸鹿門”,雖有紀實之意,而主旨卻在標明這首詩是歌詠歸隱的情懷志趣。
“漁梁”是地名,詩人從峴山南園渡漢江往鹿門,途經沔水口,可以望見漁梁渡頭。首二句即寫傍晚江行見聞,聽着山寺傳來黃昏報時的鐘響,望見渡口人們搶渡回傢的喧鬧。這悠然的鐘聲和塵雜的人聲,顯出山寺的僻靜和世俗的喧鬧,兩相對照,喚起聯想,使詩人在船上閑望沉思的神情,瀟灑超脫的襟懷,隱然可見。三、四句就說世人回傢,自己離傢去鹿門,兩樣心情,兩種歸途,表明自己隱逸的志趣,恬然自得。五、六句是寫夜晚攀登鹿門山山路,“鹿門月照開煙樹”,朦朧的山樹被月光映照得格外美妙,詩人陶醉了。忽然,很快地,仿佛在不知不覺中就到了歸宿地,原來龐德公就是隱居在這裏,詩人恍然了。這微妙的感受,親切的體驗,表現出隱逸的情趣和意境,隱者為大自然所融化,至於忘乎所以。末二句便寫“龐公棲隱處”的境況,點破隱逸的真諦。這“幽人”,既指龐德公,也是自況,因為詩人徹底領悟了“遁世無悶”的妙趣和真諦,躬身實踐了龐德公“採藥不返”的道路和歸宿。在這個天地裏,與塵世隔絶,惟山林是伴,衹有他孤獨一人寂寞地生活着。
顯然,這首詩的題材是寫“夜歸鹿門,讀來頗象一則隨筆素描的山水小記。但它的主題是抒寫清高隱逸的情懷志趣和道路歸宿。詩中所寫從日落黃昏到月懸夜空,從漢江舟行到鹿門山途,實質上是從塵雜世俗到寂寥自然的隱逸道路。
詩人以談心的語調,自然的結構,省淨的筆墨,疏豁的點染,真實地表現出自己內心的體驗和感受,動人地顯現出恬然超脫的隱士形象,形成一種獨到的意境和風格。前人說孟浩然詩“氣象清遠,心悰孤寂”,而“出語灑落,洗脫凡近”(《唐音癸簽》引徐獻忠語)。這首七古倒很能代表這些特點。從藝術上看,詩人把自己內心體驗感受,表現得平淡自然,優美真實,技巧老到,深入淺出,是成功的,也是諧和的。也正因為詩人真實地抒寫出隱逸情趣,脫盡塵世煙火,因而表現出消極避世的孤獨寂寞的情緒。
(倪其心)
望洞庭湖贈張丞相
孟浩然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是一首幹謁詩。唐玄宗開元二十一年(733),孟浩然西遊長安,寫了這首詩贈當時在相位的張九齡,目的是想得到張的賞識和錄用,衹是為了保持一點身分,纔寫得那樣委婉,極力泯滅那幹謁的痕跡。
秋水盛漲,八月的洞庭湖裝得滿滿的,和岸上幾乎平接。遠遠望去,水天一色,洞庭湖和天空接合成了完完整整的一塊。開頭兩句,寫得洞庭湖極開朗也極涵渾,汪洋浩闊,與天相接,潤澤着千花萬樹,容納了大大小小的河流。
三、四句實寫湖。“氣蒸”句寫出湖的豐厚的蓄積,仿佛廣大的沼澤地帶,都受到湖的滋養哺育,纔顯得那樣草木繁茂,鬱鬱蒼蒼。而“波撼”兩字放在“嶽陽城”上,襯托湖的澎湃動蕩,也極為有力。人們眼中的這一座湖濱城,好象瑟縮不安地匍伏在它的腳下,變得異常渺小了。這兩句被稱為描寫洞庭湖的名句。但兩句仍有區別:上句用寬廣的平面襯托湖的浩闊,下句用窄小的立體來反映湖的聲勢。詩人筆下的洞庭湖不僅廣大,而且還充滿活力。
下面四句,轉入抒情。“欲濟無舟楫”,是從眼前景物觸發出來的,詩人面對浩浩的湖水,想到自己還是在野之身,要找出路卻沒有人接引,正如想渡過湖去卻沒有船衹一樣。“端居恥聖明”,是說在這個“聖明”的太平盛世,自己不甘心閑居無事,要出來做一番事業。這兩句是正式嚮張丞相表白心事,說明自己目前雖然是個隱士,可是並非本願,出仕求官還是心焉嚮往的,不過還找不到門路而已。
於是下面再進一步,嚮張丞相發出呼籲。“垂釣者”暗指當朝執政的人物,其實是專就張丞相而言。這最後兩句,意思是說:執政的張大人啊,您能出來主持國政,我是十分欽佩的,不過我是在野之身,不能追隨左右,替你效力,衹有徒然表示欽羨之情罷了。這幾句話,詩人巧妙地運用了“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淮南子·說林訓》)的古語,另翻新意;而且“垂釣”也正好同“湖水”照應,因此不大露出痕跡,但是他要求援引的心情是不難體味的。
作為幹謁詩,最重要的是要寫得得體,稱頌對方要有分寸,不失身分。措辭要不卑不亢,不露寒乞相,纔是第一等文字。這首詩委婉含蓄,不落俗套,藝術上自有特色。
(劉逸生)
秦中感秋寄遠上人
孟浩然
一丘常欲臥,三徑苦無資。
北土非吾願,東林懷我師。
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
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
從這首詩的內容看,當為孟浩然在長安落第之後的作品。詩中充滿了失意、悲哀與追求歸隱的情緒,是一首坦率的抒情詩。
第一聯從正面寫“所欲”。作者的所欲,本為隱逸;但詩中不用隱逸而用“一丘”、“三徑”的典故。“一丘”頗具山野形象,“三徑”自有園林風光。用形象以表明隱逸思想,是頗為自然的。然而“苦無資”三字卻又和所欲發生了矛盾,透露出作者窮睏潦倒的景況。
“北土非吾願”,是從反面寫“不欲”。“北土”指“秦中”,亦即京城長安,是士子追求功名之地,這裏用以代替做官,此句表明了不願做官的思想。因而,詩人身在長安,不由懷念起廬山東林寺的高僧來了。“東林懷我師”是虛寫,一個“懷”字,表明了對“我師”的尊敬與愛戴,暗示追求隱逸的思想,並緊扣詩題中的“寄遠上人”。這二句,用“北士”以對“東林”,用“非吾願”以對“懷我師”,對偶相當工穩。同時正反相對,相得益彰,更能突出作者的思想感情。
詩人進而抒寫自己滯留帝京的景況和遭遇。“黃金燃桂頸,表現了旅況的窮睏;“壯志逐年衰”,表現了心意的灰懶。對偶不求工穩,流暢自然,意似順流而下,這正是所謂“上下相須,自然成對”(《文心雕竜·麗辭》)。
七句寫“涼風”,八句寫“蟬鳴”。這些景物,表現出秋天的景象,恰好扣住題目的“感秋”。涼風瑟瑟,蟬鳴嘶嘶,很容易使人産生哀傷的情緒。再加以作者身居北土,旅況艱難,官場失意,呼籲無門,怎能不“益悲”呢?
這首詩最顯著的特點,在於直抒胸臆。情之難抒,在於抽象。詩人常藉用具體事物的形象描寫以抒發感情;表達感情的詞語,往往一字不用。而此詩卻一反這種通常的寫法。對“一丘”稱“欲”,對“無資”稱“苦”;對“北土”則表示“非吾願”,思“東林”自然“懷我師”;求仕進而不能,遂使壯志衰頽;流落秦中,窮愁潦倒;感涼風、聞蟬聲而“益悲”。這種寫法,有如畫中白描,不加潤色,直寫心中的哀愁苦悶。而讀來並不感到抽象,反而覺得詩人的率真,詩風的明朗。
(李景白)
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
孟浩然
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
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
這首詩在意境上顯得清寂或清峭,情緒上則帶着比較重的孤獨感。
詩題點明是乘舟停宿桐廬江的時候,懷念揚州(即廣陵)友人之作。桐廬江為錢塘江流經桐廬縣一帶的別稱。“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首句寫日暮、山深、猿啼。詩人伫立而聽,感覺猿啼似乎聲聲都帶着愁情。環境的清寥,情緒的黯淡,於一開始就顯露了出來。次句滄江夜流,本來已給舟宿之人一種不平靜的感受,再加上一個“急”字,這種不平靜的感情,便簡直要激蕩起來了,它似乎無法控製,而象江水一樣急於尋找它的歸宿。接下去“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語勢趨嚮自然平緩了。但風不是徐吹輕拂,而是吹得木葉發出鳴聲,其急也應該是如同江水的。有月,照說也還是一種慰藉,但月光所照,惟滄江中之一葉孤舟,詩人的孤寂感,就更加要被觸動得厲害了。如果將後兩句和前兩句聯繫起來,則可以進一步想象風聲伴着猿聲是作用於聽覺的,月涌江流不僅作用於視覺,同時還必然有置身於舟上的動蕩不定之感。這就構成了一個深遠清峭的意境,而一種孤獨感和情緒的動蕩不寧,都藴含其中了。
詩人何以在宿桐廬江時有這樣的感受呢?“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建德當時為桐廬鄰縣,這裏即指桐廬江流境。維揚,揚州的古稱。按照詩人的訴說,一方面是因為此地不是自己的故鄉,“雖信美而非吾士”,有獨客異鄉的惆悵;另一方面,是懷念揚州的老朋友。這種思鄉懷友的情緒,在眼前這特定的環境下,相當強烈,不由得潸然淚下。他幻想憑着滄江夜流,把自己的兩行熱淚帶嚮大海,帶給在大海西頭的揚州舊友。
這種凄惻的感情,如果說衹是為了思鄉和懷友,恐怕是不夠的。孟浩然出遊吳越,是他四十歲去長安應試失敗後,為了排遣苦悶而作長途跋涉的。“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自洛之越》),這種漫遊,就不免被罩上一種悒悒不歡的情緒。然而在詩中,詩人衹淡淡地把“愁”說成是懷友之愁,而沒有往更深處去揭示。這可以看作孟浩然寫詩“淡”的地方。孟浩然作詩,原是“遇思入詠”,不習慣於攻苦着力的。然而,這樣淡一點着筆,對於這首詩卻是有好處的。一方面,對於他的老朋友,衹要點到這個地步,朋友自會瞭解。另一方面,如果真把那種求仕失敗的心情,說得過於刻露,反而會帶來塵俗乃至寒傖的氣息,破壞詩所給人的清遠的印象。
除了感情的表達值得我們註意以外,詩人在用筆上也有輕而淡的一面。全詩讀起來衹有開頭兩句“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中的“愁”、“急”二字給人以經營錘煉的感覺,其餘即不見有這樣的痕跡。特別是後半抒情,更象是脫口而出,跟朋友談心。但即使是開頭的經營,看來也不是追求強刺激,而是為了讓後面發展得更自然一些,減少文字上的用力。因為這首詩,根據詩題“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寫不好可能使上下分離,前面是“宿”,下面是“寄”,前後容易失去自然的過渡和聯繫。而如果在開頭不顧及後面,單靠後面來彌補這種聯繫,肯定會分外顯得吃力。現在頭一句着一個“愁”字,便為下面作了張本。第二句寫滄江夜流,着一“急”字,就暗含“客心悲未央”的感情,並給傳淚到揚州的想法提供了根據。同時,從環境寫起,寫到第四句,出現了“月照一孤舟”,這舟上作客的詩人所面臨的環境既然是那樣孤寂和清峭,從而生出“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的想法便非常自然了。因此,可以說這首詩後面用筆的輕和淡,跟開頭稍稍用了一點力氣,是有關係的。沒有開頭這點代價,後面說不定就要失去渾成和自然。
孟浩然寫詩,“遇思入詠”,是在真正有所感時纔下筆的。詩興到時,他也不屑於去深深挖掘,衹是用淡淡的筆調把它表現出來。那種不過分衝動的感情,和渾然而就的淡淡詩筆,正好吻合,韻味彌長。這首詩也表現了這一特色。
(餘恕誠)
早寒有懷
孟浩然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
我傢襄水麯,遙隔楚雲端。
鄉淚客中盡,歸帆天際看。
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
這是一首抒情詩。根據詩的內容看,大約是作者漫遊長江下遊時的作品。當時正是秋季,天卻相當寒冷。睹物傷情,不免想到故鄉,引起了思鄉之淚。再加以當時作者奔走於長江下遊各地,既為隱士,而又想求官;既羨慕田園生活,而又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因而此詩流露的感情是相當復雜的。
“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這兩句是寫景。作者捕捉了當時帶有典型性的事物,點明季節。木葉漸脫,北雁南飛,這是最具代表性的秋季景象。但是單說秋,還不能表現出“寒”,作者又以“北風”呼嘯來渲染,自然使人覺得寒冷,這就點出了題目中的“早寒”。
落木蕭蕭,鴻雁南翔,北風呼嘯,天氣寒冷,作者活畫出一幅深秋景象。處身於這種環境中,很容易引起悲哀的情緒,所謂“悲落葉於勁秋”(陸機《文賦》),是有一定道理的。何況遠離故土,思想處於矛盾之中的作者呢!
這是一種“興”起的手法,詩很自然地進入第二聯。作者面對眼前景物,思鄉之情,不免油然而生。“襄水”,亦即“襄河”。漢水在襄陽一帶水流麯折,所以作者以“麯”概括之。“遙隔”兩字,不僅表明了遠,而且表明了兩地隔絶,不能歸去。這個“隔”字,已透露出思鄉之情。作者傢住襄陽,古屬楚國,故詩中稱“楚雲端”,既能表現出地勢之高(與長江下遊相比),又能表現出仰望之情,可望而不可即,也能透露出思鄉的情緒。“我傢襄水麯,遙隔楚雲端”,看來句意平淡,但細細咀嚼,是很能體味到作者煉句之妙、造意之苦的。
如果說第二聯衹是透露一些思鄉的消息,帶有含蓄的意味,而又未點明;那麽第三聯的“鄉淚客中頸,不僅點明了鄉思,而且把這種感情一泄無餘了。不僅自己這樣思鄉,而且傢人也在想望着自己的歸去,遙望着“天際”的“歸帆”。傢人的想望,自然是假托之詞,然而使思鄉的感情,抒發得更為強烈了。
“迷津欲有問”,是用《論語·微子》孔子使子路問津的典故。長沮、桀溺是隱者,而孔子則是積極想從政的人。長沮、桀溺不說津(渡口)的所在,反而嘲諷孔子棲棲遑遑、奔走四方,以求見用,引出了孔子的一番慨嘆。雙方是隱居與從政的衝突。而孟浩然本為襄陽隱士,如今卻奔走於東南各地(最後還到長安應進士舉),卻是把隱居與從政的矛盾集於一身,而這種矛盾又無法解决,故以“平海夕漫漫”作結。滔滔江水,與海相平,漫漫無邊,加以天色陰暗,已至黃昏。這種景色,完全烘托出作者迷茫的心情。
本詩二、三兩聯都是自然成對,毫無斧鑿痕跡。第二聯兩句都是指襄陽的地位,信手拈來,就地成對,極為自然。第三聯“鄉淚”是情,“歸帆”是景,以情對景,扣合自然,充分表達了作者的感情。最後又以景作結,把思歸的哀情和前路茫茫的愁緒都寄寓在這迷茫的黃昏江景中了。
(李景白)
留別王維
孟浩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希
衹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據《舊唐書·文苑傳》載,孟浩然“年四十,來遊京師,應進士不第,還襄陽”。這首詩便是臨行前留給王維的,怨懟之中,又帶有辛酸意味,感情真摯動人。
第一聯寫落第後的景象:門前冷落,車馬稀疏。“寂寂”兩字,既是寫實,又是寫虛,既表現了門庭的景象,又表現了作者的心情。一個落第士子,又有誰來理睬,又有誰來陪伴?衹有孤單單地“空自歸”了。在這種情形下,長安雖好,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他考慮到返回故鄉了,“竟何待”正是他考試不中必然的想法。
第二聯寫惜別之情。“芳草”一詞,來自《離騷》,王逸認為用以比喻忠貞,而孟浩然則用以代表自己歸隱的理想。“欲尋芳草去”,表明他又考慮歸隱了。“惜與故人違”,表明了他同王維友情的深厚。一個“欲”字,一個“惜”字,充分地顯示出作者思想上的矛盾與鬥爭,從這個思想活動裏,卻深刻地反映出作者的惜別之情。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媳兩句,說明歸去的原因。語氣沉痛,充滿了怨懟之情,辛酸之淚。一個“誰”字,反詰得頗為有力,表明他切身體會到世態炎涼、人情如水的滋味。能瞭解自己心事,賞識自己才能的人,衹有王維,這的確是太少了!一個“媳字,準確地表達出知音難遇的社會現實。這在封建社會裏是具有典型意義的。
這一聯是全詩的重點,就是由於這兩句,使得全詩才具有一種強烈的怨恝憤懣的氣氛。真摯的感情,深刻的體驗,是頗能感動讀者的,特別是對於那些有類似遭遇的人,更容易引起共鳴。如果再從結構上考慮,這一聯正是全詩的樞紐。由落第而思歸,由思歸而惜別,從而在感情上産生了矛盾,這都是順理成章的。衹是由於體驗到“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媳這一冷酷的現實,自知功名無望,纔下定决心再回襄陽隱居。這一聯正是第四聯的依據。
“衹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表明了歸隱的堅决。“衹應”二字,是耐人尋味的,它表明了在作者看來歸隱是唯一應該走的道路。也就是說,赴都應舉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場誤會,所以决然地“還掩故園扉”了。
綜觀全詩,既沒有優美的畫面,又沒有華麗辭藻,語句平淡,平淡得近乎口語。對偶也不求工整,卻極其自然,毫無斧鑿痕跡。然而卻把落第後的心境,表現得頗為深刻。言淺意深,頗有餘味,耐人咀嚼。
(李景白)
與諸子登峴首
孟浩然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這是一首吊古傷今的詩。所謂吊古,是憑吊峴首山的羊公碑。據《晉書·羊祜傳》,羊祜鎮荊襄時,常到此山置酒言詠。有一次,他對同遊者喟然嘆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1羊祜生前有政績,死後,襄陽百姓於峴山建碑立廟,“歲時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作者登上峴首山,見到羊公碑,自然會想到羊祜。由吊古而傷今,不由感嘆起自己的身世來。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是一個平凡的真理。大至朝代更替,小至一傢興衰,以及人們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人事總是在不停止地變化着,有誰沒有感覺到呢?寒來暑往,春去秋來,時光也在不停止地流逝着,這又有誰沒有感覺到呢?首聯憑空落筆,似不着題,卻引出了作者的浩瀚心事。
第二聯緊承第一聯。“江山留勝跡”是承“古”字,“我輩復登臨”是承“今”字。作者的傷感情緒,便是來自今日的登臨。
第三聯寫登山所見。“淺”指水,由於“水落”,魚梁洲更多地呈露出水面,故稱“淺”;“深”指夢澤,遼闊的雲夢澤,一望無際,令人感到深遠。登山遠望,水落石出,草木凋零,一片蕭條景象。作者抓住了當時當地所特有的景物,提煉出來,既能表現出時序為嚴鼕,又烘托了作者心情的傷感。
“羊公碑尚在”,一個“尚”字,十分有力,它包含了復雜的內容。羊祜鎮守襄陽,是在晉初,而孟浩然寫這首詩卻在盛唐,中隔四百餘年,朝代的更替,人事的變遷,是多麽巨大!然而羊公碑卻還屹立在峴首山上,令人敬仰。與此同時,又包含了作者傷感的情緒。四百多年前的羊祜,為國(指晉)效力,也為人民做了一些好事,是以名垂千古,與山俱傳;想到自己至今仍為“布衣”,無所作為,死後難免湮沒無聞,這和“尚在”的羊公碑,兩相對比,令人傷感,因之,就不免“讀罷淚沾襟”了。
這首詩前兩聯具有一定的哲理性,後兩聯既描繪了景物,富有形象,又飽含了作者的激情,這就使得它成為詩人之詩而不是哲人之詩。同時,語言通俗易懂,感情真摯動人,以平淡深遠見長。清瀋德潛評孟浩然詩,“從靜悟中得之,故語淡而味終不保”這首詩的確有如此情趣。
(李景白)
晚泊潯陽望廬山
孟浩然
挂席幾千裏,名山都未逢。
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
嘗讀遠公傳,永懷塵外蹤。
東林精捨近,日暮空聞鐘。
這首詩色彩淡素,渾成無跡,後人嘆為“天籟”之作。上來四句,頗有氣勢,尺幅千裏,一氣直下。詩人用淡筆隨意一揮,便把這江山勝處的風貌勾勒出來了,而且還傳遞了神情。
試想在那千裏煙波江上,揚帆而下,心境何等悠然。一路上也未始無山,但總不見名山,直到船泊潯陽城下,頭一擡,那秀拔挺出的廬山就在眼前突兀而起,“啊,香爐峰,這纔見到了你,果然名不虛傳1四句詩,一氣呵成,到“始”字輕輕一點,舟中主人那欣然怡悅之情就顯示出來了。
香爐峰是廬山的秀中之秀,在不少詩人的歌詠中常見它美好的身影。“日照香爐生紫煙”(李白《望廬山瀑布》),在李白筆下,香爐峰青銅般的顔色,被紅日映照,從雲環霧繞中透射出紫色的煙霞,這色彩何等濃麗。
李白用的是七彩交輝的濃筆,表現出他熱烈奔放的激情和瑰瑋絢爛的詩風。而此時的孟浩然衹是怡悅而安詳地觀賞,領略這山色之美。因而他用的純乎是水墨的淡筆,那麽含蓄、空靈。從悠然遙望廬山的神情中,隱隱透出一種悠遠的情思。
詩人以上半首敘事,略微見景,稍帶述情,落筆空靈;下半首以情帶景,情是內在的,他又以空靈之筆來寫,確如昔人評曰:“一片空靈”。
香爐峰煙雲飄逸,遠“望”着的詩人,神思也隨之悠然飄忽,引起種種遐想。詩人想起了東晉高僧慧遠,他愛廬山,刺史桓伊為他在這裏建造了一座禪捨名“東林精捨”。據雲那處所是:“洞盡山美,卻負香爐之峰,傍帶瀑布之壑,……清泉環階,白雲滿室。”到這兒來的人都感到“神清而氣肅”。這地方如此清幽,使人絶棄塵俗,當然也是為那些山林隱逸之士所嚮往的了。孟浩然是一位“紅顔棄軒冕,白首臥鬆雲”(李白《贈孟浩然》)的人物,所以他那“永懷塵外蹤”的情懷是不難理解的。
詩人在遐想,深深懷念這位高僧的塵外幽蹤,這時,夕陽斜照,忽然隱隱約約聽到從遠公安禪之地的東林寺裏傳來陣陣鐘聲,東林精捨近在眼前,而遠公早作古人,高人不見,空聞鐘聲,心中不禁興起一種無端的悵惘。“空”字情韻極為豐富。這兒是倒裝句法,應該是先聞東林之鐘然後得知精捨已“近”。這一結餘音裊裊,含有不盡之意。且點出東林精捨,正是作者嚮往之處。“日暮”二字說明聞鐘的時刻,“聞鐘”又渲染了“日暮”的氣氛,加深了深遠的意境;同時,也是點題。
這首詩,詩人寫來毫不費力,真有“揮毫落紙如雲煙”之妙。詩人寫出了“晚泊潯陽”時的所見、所聞、所思,流露出對隱逸生活的傾羨。然而儘管“精捨”很“近”,詩人卻不寫登臨拜謁,筆墨下到“空聞”而止,“望”而不即,悠然神遠。難怪主“神韻”說的清人王士禛極為贊賞此詩,把它與李白詩“牛渚西江夜”並舉,用以說明司空圖《詩品》中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妙境,還說:“詩至此,色相俱空,真如羚羊挂角,無跡可求,畫傢所謂逸品是也。”
(錢仲聯徐永端)
題義公禪房
孟浩然
義公習禪寂,結宇依空林。
戶外一峰秀,階前衆壑深。
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
看取蓮花淨,方知不染心。
這是一首題贊詩,也是一首山水詩。義公是位高僧,禪房是他坐禪修行的屋宇。這詩通過描寫義公禪房的山水環境,襯托出義公的清德高風,情調古雅,瀟灑物外,而表現自然明快,詞句清淡秀麗,是孟詩藝術的代表作之一。
“禪寂”是佛傢語,佛教徒坐禪入定,思惟寂靜,所謂“一心禪寂,攝諸亂惡”(《維摩詰經》)。義公為了“習禪寂”,在空寂的山裏修築禪房,“依空林”點出禪房的背景,以便自如地轉嚮中間兩聯描寫禪房前景。
禪房的前面是高雅深邃的山景。開門正望見一座挺拔秀美的山峰,臺階前便與一片深深的山𠔌相連。人到此地,瞻仰高峰,註目深壑,自有一種斷絶塵想的意緒,神往物外的志趣。而當雨過天晴之際,夕陽徐下時分,天宇方沐,山巒清淨,晚霞夕嵐,相映絢爛。此刻,幾縷未盡的雨絲拂來,一派空翠的水氣飄落,禪房庭上,和潤陰涼,人立其間,更見出風姿情采,方能體味義公的高超眼界和絶俗襟懷。
描寫至此,禪房山水環境的美妙,義公眼界襟懷的清高,都已到好處。然而實際上,中間二聯衹是描寫贊美山水,無一字贊人。因此,詩人再用一筆點破,說明寫景是寫人,贊景以贊人。不過詩人不是直白道破,而是巧用佛傢語。“蓮花”指通常所說的“青蓮”,是佛傢語,其梵語音譯為“優鉢羅”。青蓮花清淨香潔,不染纖塵,佛傢用它比喻佛眼,所謂菩薩“目如廣大青蓮花”(《法華妙音品》)。這兩句的含意是說,義公選取了這樣美妙的山水環境來修築禪房,可見他具有佛眼般清淨的眼界,方知他懷有青蓮花一樣纖塵不染的胸襟。這就點破了寫景的用意,結出了本詩的主題。
作為一首題贊詩,詩人深情贊美了一位虔誠的和尚,也有以寄托詩人自己的隱逸情懷。作為一首山水詩,詩人以清詞麗句,素描淡抹,寫出了一幀詩意濃厚的山林晚晴圖。空林一屋,遠峰近壑,晚霞披灑,空翠迷蒙,自然幽雅,風光閑適,別有一種生意,引人入勝,至今仍不失為精品。
(倪其心)
過故人莊
孟浩然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傢。
緑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瀋德潛稱孟浩然的詩“語淡而味終不北(《唐詩別裁》)。也就是說,讀孟詩,應該透過它淡淡的外表,去體會內在的韻味。《過故人莊》在孟詩中雖不算是最淡的,但它用省淨的語言,平平地敘述,幾乎沒有一個誇張的句子,沒有一個使人興奮的詞語,也已經可算是“淡到看不見詩”(聞一多《孟浩然》)的程度了。它的詩味究竟表現在哪裏呢?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傢。”這一開頭似乎就象是日記本上的一則記事。故人“邀”而我“至”,文字上毫無渲染,招之即來,簡單而隨便。這正是不用客套的至交之間所可能有的形式。而以“雞黍”相邀,既顯出田傢特有風味,又見待客之簡樸。正是這種不講虛禮和排場的招待,朋友的心扉纔往往更能為對方敞開。這個開頭,不甚着力,平靜而自然,但對於將要展開的生活內容來說,卻是極好的導入,顯示了氣氛特徵,又有待下文進一步豐富、發展。
“緑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走進村裏,顧盼之間竟是這樣一種清新愉悅的感受。這兩句上句漫收近境,緑樹環抱,顯得自成一統,別有天地;下句輕宕筆鋒,郭外的青山依依相伴,則又讓村莊不顯得孤獨,並展示了一片開闊的遠景。這個村莊座落平疇而又遙接青山,使人感到清淡幽靜而絶不冷奧孤僻。正是由於“故人莊”出現在這樣的自然和社會環境中,所以賓主臨窗舉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纔更顯得暢快。這裏“開軒”二字也似乎是很不經意地寫入詩的,但上面兩句寫的是村莊的外景,此處敘述人在屋裏飲酒交談,軒窗一開,就讓外景映入了戶內,更給人以心曠神怡之感。對於這兩句,人們比較註意“話桑麻”,認為是“相見無雜言”(陶淵明《歸田園居》),忘情在農事上了,誠然不錯。但有了軒窗前的一片打𠔌場和菜圃,在緑陰環抱之中,又給人以寬敞、舒展的感覺。話桑麻,就更讓你感到是田園。於是,我們不僅能領略到更強烈的農村風味、勞動生産的氣息,甚至仿佛可以嗅到場圃上的泥土味,看到莊稼的成長和收穫,乃至地區和季節的特徵。有這兩句和前兩句的結合,緑樹、青山、村捨、場圃、桑麻和諧地打成一片,構成一幅優美寧靜的田園風景畫,而賓主的歡笑和關於桑麻的話語,都仿佛縈繞在我們耳邊。它不同於純然幻想的桃花源,而是更富有盛唐社會的現實色采。正是在這樣一個天地裏,這位曾經慨嘆過“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媳的詩人,不僅把政治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把名利得失忘卻了,就連隱居中孤獨抑鬱的情緒也丟開了。從他對青山緑樹的顧盼,從他與朋友對酒而共話桑麻,似乎不難想見,他的思緒舒展了,甚至連他的舉措都靈活自在了。農莊的環境和氣氛,在這裏顯示了它的徵服力,使得孟浩然似乎有幾分皈依了。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孟浩然深深為農莊生活所吸引,於是臨走時,嚮主人率真地表示將在秋高氣爽的重陽節再來觀賞菊花。淡淡兩句詩,故人相待的熱情,作客的愉快,主客之間的親切融洽,都躍然紙上了。這不禁又使人聯想起杜甫的《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鬥。”杜詩田父留人,情切語急;孟詩與故人再約,意舒詞緩。杜之鬱結與孟之恬淡之別,從這裏或許可以窺見一些消息吧。
一個普通的農莊,一回雞黍飯的普通款待,被表現得這樣富有詩意。描寫的是眼前景,使用的是口頭語,描述的層次也是完全任其自然,筆筆都顯得很輕鬆,連律詩的形式也似乎變得自由和靈便了。你衹覺得這種淡淡的平易近人的風格,與他描寫的對象──樸實的農傢田園和諧一致,表現了形式對內容的高度適應,恬淡親切卻又不是平淺枯燥。它是在平淡中藴藏着深厚的情味。一方面固然是每個句子都幾乎不見費力錘煉的痕跡,另一方面每個句子又都不曾顯得薄弱。比如詩的頭兩句衹寫友人邀請,卻能顯出樸實的農傢氣氛;三四句衹寫緑樹青山卻能見出一片天地;五六句衹寫把酒閑話,卻能表現心情與環境的愜意的契合;七八句衹說重陽再來,卻自然流露對這個村莊和故人的依戀。這些句子平衡均勻,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意境,把恬靜秀美的農村風光和淳樸誠摯的情誼融成一片。這是所謂“篇法之妙,不見句法”(瀋德潛《唐詩別裁》)。“不鉤奇抉異……若公輸氏當巧而不巧者”(皮日休《郢州孟亭記》)。他把藝術美深深地融入整個詩作的血肉之中,顯得自然天成。這種不炫奇獵異,不賣弄技巧,也不光靠一兩個精心製作的句子去支撐門面,是藝術水平高超的表現。譬如一位美人,她的美是通體上下,整個兒的,不是由於某一部位特別動人。她並不靠搔首弄姿,而是由於一種天然的顔色和氣韻使人驚嘆。正是因為有真彩內映,所以出語灑落,渾然省淨,使全詩從“淡抹”中顯示了它的魅力,而不再需要“濃飾盛妝”了。
(餘恕誠)
舟中曉望
孟浩然
挂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
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潮。
問我今何適?天台訪石橋。
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
孟浩然詩多寫自己的日常生活,常常“遇景入詠,不鉤奇抉異”(皮日休),故詩味的淡泊往往叫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這首《舟中曉望》,就記靈着他約在開元十五年自越州水程往遊天台山的旅況。實地登覽在大多數人看來要有奇趣得多,而他更樂於表現名山在可望而不可即時的旅途況味。
船在拂曉時揚帆出發,一天的旅途生活又開始了。“挂席東南望”,開篇就揭出“望”字,是何等情切。詩人大約又一次領略了“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的心情。“望”字是一篇的精神所在。此刻詩人似乎望見了什麽,又似乎什麽也沒望見,因為水程尚遠,況且天剛破曉。這一切意味都包含在“青山──水國──遙”這五個平常的字構成的詩句中。
既然如此,衹好暫時忍耐些,抓緊趕路吧。第二聯寫水程,承前聯“水國遙”來。“利涉”一詞出《易·需卦》“利涉大川”──意思是卦象顯吉,宜於遠航。那就高興地趁好日子兼程前進吧。舳艫,一種方長船。“爭利涉”以一個“爭”字表現出心情迫切、興致勃勃,而“來往接風潮”則以一個“接”字表現出一個常與波濤為伍的旅人的安定與愉悅感,跟上句相連,便有乘風破浪之勢。
讀者到此自然而然想要知道他“何往”了,第三聯於是轉出一問一答來。這其實是詩人自問自答:“問我今何適?天台訪石橋。”這裏遙應篇首“東南望”,點出天台山,於是首聯何所望,次聯何所往,都得到解答。天台山是東南名山,石橋尤為勝跡。據《太平寰宇記》引《啓蒙註》:“天台山去天不遠,路經油溪水,深險清冷。前有石橋,路徑不盈尺,長數十丈,下臨絶澗,惟忘身然後能濟。濟者梯岩壁,援葛蘿之莖,度得平路,見天台山蔚然綺秀,列雙嶺於青霄。上有瓊樓、玉闕、天堂、碧林、醴泉,仙物畢具也。”這一聯初讀似口頭常語,無多少詩味。然而衹要聯想到這些關於名山勝跡的奇妙傳說,你就會體味到“天台訪石橋”一句話中微帶興奮與誇耀的口吻,感到作者的陶醉和神往。而詩的意味就在那無字處,在詩人出語時那神情風采之中。
正因為詩人是這樣陶然神往,眼前出現的一片霞光便引起他一個動人的猜想:“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朝霞映紅的天際,是那樣璀燦美麗,那大約就是赤城山的尖頂所在吧0赤城”山在天台縣北,屬於天台山的一部分,山中石色皆赤,狀如雲霞。因此在詩人的想象中,映紅天際的不是朝霞,而當是山石發出的異彩。這想象雖絢麗,然而語言省淨,表現樸質,沒有用一個精美的字面,體現了孟詩“當巧不巧”的特點。尾聯雖承“天台”而來,卻又緊緊關合篇首。“坐看”照應“望”字,但表情有細微的差異。一般說,“望”比較着意,而且不一定能“見”,有張望尋求的意味。而“看”則比較隨意,與“見”字常常相聯,“坐看霞色曉”,是一種怡然欣賞的態度。可這裏看的並不是“赤城”,衹是詩人那麽猜想罷了。如果說首句由“望”引起的懸念到此已了結,那麽“疑”字顯然又引起新的懸念,使篇中無餘字而篇外有餘韻,寫出了旅途中對名山嚮往的心情,十分傳神。
此詩似乎信筆寫來,卻首尾銜接,承轉分明,篇法圓緊;它形象質樸,卻又真彩內映;它沒有警句煉字,卻有興味貫串全篇。從聲律角度看,此詩是五言律詩(平仄全合),然而通體散行,中兩聯不作駢偶。這當然與近體詩剛剛完成,去古未遠,聲律尚寬有關;同時未嘗不出於內容的要求。這樣,它既有音樂美,又灑脫自然。“自是六朝短古,加以聲律,便覺神韻超然。”(鬍應麟《詩藪》)
(周嘯天)
歲暮歸南山
孟浩然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纔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
約在開元十六年(728),四十歲的孟浩然來長安應進士舉落第了,心情很苦悶,他曾“為文三十載,閉門江漢陰”,學得滿腹文章,又得到王維、張九齡為之延譽,已經頗有詩名。這次應試失利,使他大為懊喪,他想直接嚮皇帝上書,又很猶豫。這首詩是在這樣心緒極端復雜的情況下寫出來的。他有一肚子的牢騷而又不好發作,因而以自怨自艾的形式抒發仕途失意的幽思。表面上是一連串的自責自怪,骨子裏卻是層出不盡的怨天尤人;說的是自己一無可取之言,怨的是纔不為世用之情。
字面上說“北闕休上書”,實際上表達的正是“魏闕心常在,金門詔不忘”的情意。衹不過這時他纔發覺以前的想法太天真了;原以為有了馬周“直犯竜顔請恩澤”的先例,唐天子便會代代如此;現在纔發現:現實是這樣令人失望。因而一腔幽憤,從這“北闕休上書”的自艾之言中傾出。明乎此,“南山歸敝廬”本非所願,不得已也。諸般矛盾心緒,一語道出,讀來自有餘味。
三四句具體回述失意的緣由。“不纔明主棄”,感情十分復雜,有反語的性質而又不盡是反語。詩人自幼抱負非凡,“執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感激遂彈冠,安能守固窮1他也自贊“詞賦亦頗工”。其志如此,其纔如此,何謂“不纔”!因此,說“不纔”既是謙詞,又兼含了有纔不被人識、良驥未遇伯樂的感慨。而這個不識“纔”的不是別人,正是“明主”。可見,“明”也是“不明”的微詞,帶有埋怨意味的。此外,“明主”這一諛詞,也確實含有諛美的用意,反映他求仕之心尚未滅絶,還希望皇上見用。這一句,寫得有怨悱,有自憐,有哀傷,也有懇請,感情相當復雜。而“多病故人疏”比上句更為委婉深緻,一波三折;本是怨“故人”不予引薦或引薦不力,而詩人卻說是因為自己“多脖而疏遠了故人,這是一層;古代,“窮”、“脖相通,藉“多脖說“途窮”,自見對世態炎涼之怨,這又是一層;說因“故人疏”而不能使明主明察自己,這又是一層。這三層含義,最後一層纔是主旨。
求仕情切,宦途渺茫,鬢發已白,功名未就,詩人怎能不憂慮焦急!五六句就是這種心境的寫照。白發、青陽(春日),本是無情物,綴以“催”“逼”二字,恰切地表現詩人不願以白衣終老此生而又無可奈何的復雜感情。
也正是由於詩人陷入了不可排解的苦悶之中,纔使他“永懷愁不寐”,寫出了思緒縈繞,焦慮難堪之情態。“鬆月夜窗虛”,更是匠心獨運,它把前面的意思放開,卻正襯出了怨憤的難解。看似寫景,實是抒情:一則補充了上句中的“不寐”,再則情景渾一,餘味無窮,那迷蒙空寂的夜景,與內心落寞惆悵的心緒是何等相似0虛”字更是語涉雙關,把院落的空虛,靜夜的空虛,仕途的空虛,心緒的空虛,包容無餘。
這首詩看似語言顯豁,實則含藴豐富。層層輾轉表達,句句語涉數意,構成悠遠深厚的藝術風格。
相傳,孟浩然曾被王維邀至內署,恰遇玄宗到來,玄宗索詩,孟浩然就讀了這首《歲暮歸南山》,玄宗聽後生氣地說:“卿不求仕,而朕未棄卿,奈何誣我?”(《唐摭言》捲十一)可見此詩儘管寫得含藴婉麯,玄宗還是聽出了弦外之音,結果,孟浩然被放還了。封建社會抑製人才的現象,於此可見一斑。
(傅經順崔閩)
春曉
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春曉》這首小詩,初讀似覺平淡無奇,反復讀之,便覺詩中別有天地。它的藝術魅力不在於華麗的辭藻,不在於奇絶的藝術手法,而在於它的韻味。整首詩的風格就象行雲流水一樣平易自然,然而悠遠深厚,獨臻妙境。千百年來,人們傳誦它,探討它,仿佛在這短短的四行詩裏,藴涵着開掘不完的藝術寶藏。
自然而無韻緻,則流於淺薄;若無起伏,便失之平直。《春曉》既有悠美的韻緻,行文又起伏跌宕,所以詩味醇永。詩人要表現他喜愛春天的感情,卻又不說盡,不說透,“迎風戶半開”,讓讀者去捉摸、去猜想,處處表現得隱秀麯折。
“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張戒《歲寒堂詩話》引)寫情,詩人選取了清晨睡起時剎那間的感情片段進行描寫。這片段,正是詩人思想活動的啓始階段、萌芽階段,是能夠讓人想象他感情發展的最富於生發性的頃刻。詩人抓住了這一剎那,卻又並不鋪展開去,他衹是嚮讀者透露出他的心跡,把讀者引嚮他感情的軌道,就撒手不管了,剩下的,該由讀者沿着詩人思維的方向去豐富和補充了。
寫景,他又衹選取了春天的一個側面。春天,有迷人的色彩,有醉人的芬芳,詩人都不去寫。他衹是從聽覺角度着筆,寫春之聲:那處處啼鳥,那瀟瀟風雨。鳥聲婉轉,悅耳動聽,是美的。加上“處處”二字,啁啾起落,遠近應和,就更使人有置身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之感。春風春雨,紛紛灑灑,但在靜謐的春夜,這沙沙聲響卻也讓人想見那如煙似夢般的凄迷意境,和微雨後的衆卉新姿。這些都衹是詩人在室內的耳聞,然而這陣陣春聲卻逗露了無邊春色,把讀者引嚮了廣阔的大自然,使讀者自己去想象、去體味那鶯囀花香的爛熳春光,這是用春聲來渲染戶外春意鬧的美好景象。這些景物是活潑
春曉
孟浩然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明刊本《唐詩畫譜》
跳躍的,生機勃勃的。它寫出了詩人的感受,表現了詩人內心的喜悅和對大自然的熱愛。
宋人葉紹翁《遊園不值》詩中的“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是古今傳誦的名句。其實,在寫法上是與《春曉》有共同之處的。葉詩是通過視覺形象,由伸出墻外的一枝紅杏,把人引入墻內、讓人想象墻內;孟詩則是通過聽覺形象,由陣陣春聲把人引出屋外、讓人想象屋外。衹用淡淡的幾筆,就寫出了晴方好、雨亦奇的繁盛春意。兩詩都表明,那盎然的春意,自是阻擋不住的,你看,它不是衝破了圍墻屋壁,展現在你的眼前、縈回在你的耳際了嗎?
施補華曰:“詩猶文也,忌直貴麯。”(《峴傭說詩》)這首小詩僅僅四行二十個字,寫來卻麯屈通幽,回環波折。首句破題,寫春睡的香甜;也流露着對朝陽明媚的喜愛;次句即景,寫悅耳的春聲,也交代了醒來的原因;三句轉為寫回憶,末句又回到眼前,由喜春翻為惜春。愛極而惜,惜春即是愛春──那瀟瀟春雨也引起了詩人對花木的擔憂。時間的跳躍、陰晴的交替、感情的微妙變化,都很富有情趣,能給人帶來無窮興味。
《春曉》的語言平易淺近,自然天成,一點也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跡。而言淺意濃,景真情真,就象是從詩人心靈深處流出的一股泉水,晶瑩透澈,灌註着詩人的生命,跳動着詩人的脈搏。讀之,如飲醇醪,不覺自醉。詩人情與境會,覓得大自然的真趣,大自然的神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是最自然的詩篇,是天籟。
(張燕瑾)
洛中訪袁拾遺不遇
孟浩然
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
聞說梅花早,何如北地春。
這首詩裏包含了相當復雜的情緒,既有不平,也有傷感;感情深沉,卻含而不露,是一首精煉而含蓄的小詩。
前兩句完全點出題目。“洛陽”指明地點,緊扣題目的“洛中”,“才子”即指袁拾遺;“江嶺作流人”,暗點“不遇”,已經作了“流人”,自然無法相遇了。
這兩句是對偶句。孟浩然是襄陽人,如今到了洛陽,特意來拜訪袁拾遺,足見二人感情之厚。稱之為“才子”,暗用潘嶽《西徵賦》“賈誼洛陽之才子”的典故,以袁拾遺與賈誼相比,足以說明作者對袁拾遺景仰之深。
“江嶺”指大庚嶺,過此即是嶺南地區,唐代罪人往往流放於此。用“江嶺”與“洛陽”相對,用“才子”與“流人”相對,揭露了當時政治的黑暗、君主的昏庸。“才子”是難得的,本來應該重用,然而卻作了“流人”,由“洛陽”而遠放“江嶺”,這是極不合理的社會現實,何況這個“流人”又是自己的摯友呢。這兩句對比強烈,突現出作者心中的不平。
“聞說梅花早,何如北地春”兩句,寫得灑脫飄逸,聯想自然。大庚嶺古時多梅,又因氣候溫暖,梅花早開。從上句“早”字,見出下句“北地春”中藏一“遲”字。早開的梅花,是特別引人喜愛的。可是流放嶺外,怎及得留居北地故鄉呢?此詩由“江嶺”而想到早梅,從而表現了對友人的深沉懷念。而這種懷念之情,並沒有付諸平直的敘述,而是藉用嶺外早開的梅花娓娓道出。詩人極言嶺上早梅之好,而仍不如北地花開之遲,便有波瀾,更見感情的深摯。
全詩四句,貫穿着兩個對比。用人對比,從而顯示不平;用地對比,從而顯示傷感。從寫法上看,“聞說梅花早”是縱筆,是一揚,從而逗出洛陽之春。那江嶺上的早梅,固然逗人喜愛,但洛陽春日的旖旎風光,更使人留戀,因為它是這位好友的故鄉。這就達到了由縱而收、由揚而抑的目的。結尾一個詰問句,使得作者的真意更加鮮明,語氣更加有力,傷感的情緒也更加濃厚。
(李景白)
宿建德江
孟浩然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這是一首抒寫羈旅之思的詩。建德江,指新安江流經建德(今屬浙江)的一段江水。這首詩不以行人出發為背景,也不以船行途中為背景,而是以舟泊暮宿為背景。它雖然露出一個“愁”字,但立即又將筆觸轉到景物描寫上去了。可見它在選材和表現上都是頗有特色的。
詩的起句“移舟泊煙渚”,“移舟”,就是移舟近岸的意思;“泊”,這裏有停船宿夜的含意。行船停靠在江中的一個煙霧朦朧的小洲邊,這一面是點題,另一面也就為下文的寫景抒情作了準備。
第二句“日暮客愁新”,“日暮”顯然和上句的“泊”、“煙”有聯繫,因為日暮,船需要停宿;也因為日落黃昏,江面上纔水煙蒙蒙。同時“日暮”又是“客愁新”的原因。“客”是詩人自指。若按舊日作詩的所謂起、承、轉、合的格式,這第二句就將承、轉兩重意思揉合在一句之中了,這也是少見的一格。為什麽“日暮”會撩起“客愁新”呢?我們可以讀一讀《詩經》裏的一段:“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王風·君子於役》)這裏寫一位婦女,每當到夕陽西下、雞進籠捨、牛羊歸欄的時刻,她就更加思念在外服役的丈夫。藉此,我們不也正可以理解此時旅人的心情嗎?本來行船停下來,應該靜靜地休息一夜,消除旅途的疲勞,誰知在這衆鳥歸林、牛羊下山的黃昏時刻,那羈旅之愁又驀然而生。
接下去詩人以一個對句鋪寫景物,似乎要將一顆愁心化入那空曠寂寥的天地之中。所以瀋德潛說:“下半寫景,而客愁自見。”第三句寫日暮時刻,蒼蒼茫茫,曠野無垠,放眼望去,遠處的天空顯得比近處的樹木還要低,“低”和“曠”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襯的。第四句寫夜已降臨,高挂在天上的明月,映在澄清的江水中,和舟中的人是那麽近,“近”和“清”也是相互依存、相互映襯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這種極富特色的景物,衹有人在舟中才能領略得到的。詩的第二句就點出“客愁新”,這三四句好似詩人懷着愁心,在這廣袤而寧靜的宇宙之中,經過一番上下求索,終於發現了還有一輪孤月此刻和他是那麽親近!寂寞的愁心似乎尋得了慰藉,詩也就戛然而止了。
然而,言雖止,意未荊試想,此刻那親近的明月會在詩人的心中引起什麽呢?似有一絲喜悅,一點慰藉,但終究驅散不了團團新愁。新愁知多少?“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自洛之越》)。詩人曾帶着多年的準備、多年的希望奔入長安,而今卻衹能懷着一腔被棄置的憂憤南尋吳越。此刻,他孑然一身,面對着這四野茫茫、江水悠悠、明月孤舟的景色,那羈旅的惆悵,故鄉的思念,仕途的失意,理想的幻滅,人生的坎坷……千愁萬緒,不禁紛來沓至,涌上心頭。“江清月近人”,這畫面上讓我們見到的是清澈平靜的江水,以及水中的明月伴着船上的詩人;可那畫面上見不到而應該體味到的,則是詩人的愁心已經隨着江水流入思潮翻騰的海洋。這一隱一現,一虛一實,相互映襯,相互補充,正構成一個人宿建德江,心隨明月去的意境。是的,這“宿”而“未宿”,不正意味深長地表現出“日暮客愁新”嗎?“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劉勰《文心雕竜·明詩》)。孟浩然的這首小詩正是在這種情景相生、思與境諧的“自然流出”之中,顯示出一種風韻天成、淡中有味、含而不露的藝術美。
(趙其鈞)
送杜十四之江南
孟浩然
荊吳相接水為鄉,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徵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
這是一首送別詩。揆之元楊載《詩法傢數》:“凡送人多托酒以將意,寫一時之景以興懷,寓相勉之詞以致意”,如果說這是送別詩常見的寫法,那麽,相形之下,孟浩然這首詩就顯得頗為出格了。
詩題一作“送杜晃進士之東吳”。唐時所謂“進士”,實後世所謂舉子(舉進士)。得第者則稱“前進士”。看來,杜晃此去東吳,是落魄的。
詩開篇就是“荊吳相接水為鄉”(“荊”指荊襄一帶,“吳“指東吳),既未點題意,也不言別情,全是送者對行人一種寬解安慰的語氣。“荊吳相接”,恰似說“天涯若比鄰”,“誰道滄江吳楚分”。說兩地,實際已暗關送別之事。但先作寬慰,超乎送別詩常法,卻別具生活情味:落魄遠遊的人不是最需要精神上的支持與鼓勵麽?這裏就有勸杜晃放開眼量的意思。長江中下遊地區,素稱水鄉。不說“水鄉”而說“水為鄉”,意味雋永:以水為鄉的荊吳人對飄泊生活習以為常,不以暫離為憾事。這樣說來雖含“扁舟暫來去”意,卻又不著一字,造語洗煉、含蓄。此句初讀似信口而出的常語,細咀其味無窮。若作“荊吳相接為水鄉”,則詩味頓時“死於句下”。
“君去春江正渺茫”。此承“水為鄉“說到正題上來,話仍平淡。“君去”是眼前事,“春江渺茫”是眼前景,寫來幾乎不用費心思。但這尋常之事與尋常之景聯繫在一起,又産生一種味外之味。春江渺茫,正好行船。這是喜“君去”得航行之便呢?是恨“君去”太疾呢?景中有情在,讓讀者自去體味。這就是“素處以默,妙機其微”(司空圖《詩品·衝淡》)了。
到第三句,撇景入情。朋友剛纔出發,便想到“日暮徵帆何處泊”,聯繫上句,這一問來得十分自然。春江渺茫與徵帆一片,形成一個強烈對比。闊大者愈見闊大,渺小者愈見渺校“念去去千裏煙波”,真有點擔心那徵帆晚來找不到停泊的處所。句中表現出對朋友一片殷切的關心。同時,揣度行蹤,可見送者的心追逐友人東去,又表現出一片依依惜別之情。這一問實在是情至之文。
前三句飽含感情,但又無跡可尋,直是含蓄。末句則卒章顯意:朋友別了,“孤帆遠影碧空頸,送行者放眼天涯,極視無見,不禁心潮洶涌,第四句將惜別之情上升到頂點,所謂“不勝歧路之泣”(蔣仲舒評)。“斷人腸”點明別情,卻並不傷於盡露。原因在於前三句已將此情孕育充分,結句點破,恰如水庫開閘,感情的洪流一涌而出,源源不斷。若無前三句的蓄勢,就達不到這樣持久動人的效果。
此詩前三句全出以送者口吻,“其淡如水,其味彌長”,已經具有詩人風神散朗的自我形象。而末句“天涯一望”四字,更鈎畫出“解纜君已遙,望君猶伫立”(王維《齊州送祖三詩》)的送者情態,十分生動。讀者在這裏看到的,與其“說是孟浩然的詩,倒不如說是詩的孟浩然,更為準確”(聞一多《唐詩雜論》)。全篇用散行句式,如行雲流水,近歌行體,寫得頗富神韻,不獨在謀篇造語上出格而已。
(周嘯天)
渡浙江問舟中人
孟浩然
潮落江平未有風,扁舟共濟與君同。
時時引領望天末,何處青山是越中?
孟浩然詩主要以五言擅場,風格渾融衝淡。詩人將自己特有的衝淡風格施之七絶,往往“造境飄逸,初似常語”而“其神甚遠”(陳延傑《論唐人七絶》)。此詩就是這樣的高作。
孟浩然於開元初至開元十二三年間,數度出入於張說幕府,但並不得意,於是有吳越之遊,開元十三年(725)秋自洛首途,沿汴河南下,經廣陵渡江至杭州。然後,渡浙江之越州(今紹興),詩即作於此時。
在杭州時,詩人有句道“今日觀溟漲”,可見渡浙江(錢塘江)前曾遇潮漲。一旦潮退,舟路已通,詩人便迫不及待登舟續行。首句就直陳其事,它由三個片語組成:“潮落”、“江平”、“未有風”,初似平平淡淡的常語。然而細味,這樣三頓形成短促的節奏,正成功地寫出為潮信阻留之後重登旅途者愜意的心情。可見有時語調也有助於表現詩意。
錢塘江江面寬闊,而渡船不大。一葉“扁舟”,是坐不了許多人的。“舟中人”當是來自四方的陌生人。“扁舟共濟與君同”,頗似他們見面的寒暄。這話淡得有味:雖說彼此素昧平生,卻在今天走到同條船上來了,“同船過渡三分緣”,一種親睦之感在陌生乘客中油然而生。尤其因舟小客少,更見有同舟共濟的親切感。所以問姓初見,就傾蓋如故地以“君”相呼。這樣淡樸的傢常話,居然將承平時代那種淳厚世風與人情味維妙維肖地傳達出來,誰能說它是一味衝淡?
當彼岸已隱隱約約看得見一帶青山,更激起詩人的好奇與猜測。越中山川多名勝,是前代詩人謝靈運遨遊歌詠過的地方,於是,他不禁時時引領翹望天邊:那兒應該是越中______我嚮往已久的地方呢?他大約猜不出,衹是神往心醉。這裏並沒有窮形極象的景物描寫,唯略點“青山”字樣,而越中山水之美盡從“時時引領望天末”的遊子的神情中絶妙傳出。可謂外淡內豐,似枯實腴。“引領望天末”,本是陸機《擬蘭若生朝陽》成句。詩人信手拈來,加“時時”二字,口語味濃,如自己出,描狀生動。註意吸取前人有口語特點、富於生命力的語匯,加以化用,是孟浩然特擅的本領。
“何處青山是越中?”是“問舟中人”,也是詩的結句。使用問句作結,語意親切,最易打通詩與讀者的間隔,一問便結,令讀者心蕩神馳,使意境頓形高遠。全詩運用口語,敘事、寫景、抒情全是樸素的敘寫筆調,而意境渾融、高遠、豐腴、完滿。“寄至味於淡泊”(《古今詩話》引蘇軾語,見《宋詩話輯佚》),對此詩也是確評。(周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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