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麯警芳心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芹兒管事在蕓兒之先,足見鳳姐之權勝於賈璉。賈璉於說芹、蕓管事時忽帶說昨晚褻語,描寫少年夫婦情景最為深刻。
  寶玉同諸姊妹不住園中,不能有許多事情。但賈政古板,必不肯辦,有元妃傳諭,方好遵依。是大觀園聚集之始。
  金釧戲言,可見寶玉吃渠胭脂已非一次。不但為後事伏筆,且為前事補筆。
  寶玉四景詩,是後來詩會聯句引子。
  寶玉一見小說、傳奇,便視同珍寶,黛玉一見《西廂》,便情意纏綿。淫豔麯移人如此,可畏!可畏!此處直伏四十二回情事。
  花塚埋花,雖是雅事,卻是黛玉結果影子。
  黛玉聽麯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二句,想起多少古詩,傷心落淚。短命人往往如此。
  於聚集大觀園之始,獨敘黛玉埋花傷心等事,此黛玉之所以終於園中也。】
  
  
  
  
  【張新之:自此面至二十六回為一大段,方纔是大觀園正經文字。看開捲說大觀勒石,說元妃命住,說賈芹管憎道,悉為特舉之筆。然後用《西廂記》、《壯丹亭》兩部傳奇,舉為綱領,又先之以四景詩開出一大場面,至“春睏發幽情”方作結束。如此分開段落,見百二十回書,不容增,不容損,閑人特為劃清,看官應亦爽目。
  上大段是寶釵文字,以“情切切”“情”字始。此大段是黛玉文字,以“發幽情”“情”字終。用“情”字館網頭,中間安放灑灑洋洋八回文字,局陣何等完固。
  上大段以賈政作結,此大段以罪賈政發端,暢演“情”字中,不脫責失教木旨。
  上半“西廂記”,結穴在《酬簡》一出,實寶實事也,則是寶釵傳。而必發在黛玉者,以太虛境中兼美原釵、黛並到,而黛玉衹幸免耳,不必過為黛玉出豁,看“情春睏發幽情”便解。下半“牡丹亭”,結穴在《離魂》一出,則專為黛玉傳。上半是賓,下半是主,通部書當從此賓主看去。
  黛玉是意淫之主,此大段專寫意淫。十九回“情切切”、“意綿綿”,因“意”字又作此大段,而總為談情文字,乃錯綜生發之法。
  《西廂記》是寶釵,看其婢名鶯兒可見,鶯,崔鶯也。〈牡丹亭〉是黛玉,看其婢名紫鵑可見,鵑,杜鵑也。《西廂》崔、張有實事,《牡丹》杜、柳是夢交,又各有專屬。】
  
  
  
  【姚燮:此回己入壬子年三月間事。】
  
  
  
  
  
  
  話說賈元春自那日幸大觀園回宮去後,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自己編次,敘其優劣,又命在大觀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因此,賈政命人各處選拔精工名匠,在大觀園磨石鎸字,賈珍率領蓉、萍等監工。因賈薔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個女戲並行頭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賈珍又將賈菖,賈菱喚來監工。一日,湯蠟釘朱,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個玉皇廟並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發到各廟去分住。不想後街上住的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着也要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務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聽見這件事出來,便坐轎子來求鳳姐。鳳姐因見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勢的,便依允了,想了幾句話便回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承應。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將他們竟送到咱們傢廟裏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完了。說聲用,走去叫來,一點兒不費事呢。”王夫人聽了,便商之於賈政。賈政聽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賈璉來。
  當下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不知何事,放下飯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聽我說話。若是別的事我不管,若是為小和尚們的事,好歹依我這麽着。”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風姐聽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賈璉道:“你當真的,是玩話?”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蕓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子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鬆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蕓兒管這件工程。”賈璉道:“果這樣也罷了。衹是昨兒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兒聽了,嗤的一聲笑了,嚮賈璉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吃飯。【東觀閣側批:
  淫極,口卻比金瓶梅有味。】【姚燮眉批:
  昨晚要改個樣兒,蕩情幃薄褻昵斯極,卻非金瓶梅中吐屬,即使法秀聞之,亦無訶低。】
  賈璉已經笑着去了,到了前面見了賈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賈璉便依了鳳姐主意,說道:“如今看來,芹兒倒大大的出息了,這件事竟交予他去管辦。橫竪照在裏頭的規例,每月叫芹兒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事,聽賈璉如此說,便如此依了。賈璉回到房中告訴鳳姐兒,鳳姐即命人去告訴了周氏。賈芹便來見賈璉夫妻兩個,感謝不盡。風姐又作情央賈璉先支三個月的,叫他寫了領字,賈璉批票畫了押,登時發了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的供給來,白花花二三百兩。賈芹隨手拈一塊,撂予掌平的人,叫他們吃茶罷。於是命小廝拿回傢,與母親商議。登時雇了大叫驢,自己騎上,又雇了幾輛車,至榮國府角門,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一徑往城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緻,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傢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顔。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衹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有此一段,下間(文)方有文章。】【姚燮側批:
  恐有不妥。】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衹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賈政,王夫人接了這諭,待夏守忠去後,便來回明賈母,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簾幔床帳。別人聽了還自猶可,惟寶玉聽了這諭,喜的無可不可。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弄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聽了,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顔色,便拉着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賈母衹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衹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況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進去住,他吩咐你幾句,不過不教你在裏頭淘氣。他說什麽,你衹好生答應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個老嬤嬤來,吩咐“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嬤嬤答應了。
  寶玉衹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兒,彩雲,彩霞,綉鸞,綉鳳等衆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見寶玉來,都抿着嘴笑。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纔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淫書也,卻處處含蓄有味,非別小說可比。】彩雲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傢正心裏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衹得挨進門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裏間呢。趙姨娘打起簾子,寶玉躬身進去。衹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裏。一見他進來,惟有探春和惜春,賈環站了起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衹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須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外頭嬉遊,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裏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寶玉連連的答應了幾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兒的丸藥都吃完了?”寶玉答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兒再取十丸來,天天臨睡的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衹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着,打發我吃。”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麽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衹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寶玉,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衹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豔賦上作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衹怕老太太等你吃飯呢。”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嚮金釧兒笑着伸伸舌頭,帶着兩個嬤嬤一溜煙去了。
  剛至穿堂門前,衹見襲人倚門立在那裏,一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作什麽?”寶玉告訴他:“沒有什麽,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衹見林黛玉正在那裏,寶玉便問他:“你住那一處好?”林黛玉正心裏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他,便笑道:“我心裏想着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着一道麯欄,比別處更覺幽靜。”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我也要叫你住這裏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
  兩人正計較,就有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兒姐兒們好搬進去的。這幾日內遣人進去分派收拾。”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隨丫鬟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綉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閑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衹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愜意。【東觀閣側批:
  也亦(姚燮側批:)人生至樂。】他曾有幾首即事詩,雖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略記幾首雲:
  春夜即事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
  倦綉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禦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簾捲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
  絳蕓軒裏絶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鼕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罽鸘衾睡未成。
  鬆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兒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
  
  因這幾首詩,當時有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豔之句,也寫在扇頭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傢作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衹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那裏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衹在外頭鬼混,卻又癡癡的。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寶玉那裏捨的不拿進園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裏。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着,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衹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衹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衹見地下還有許多花瓣,【東觀閣(姚燮
  )側批:韻事。】【姚燮眉批:
  一切有情物皆作如是觀。】寶玉正踟躕間,衹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裏作什麽?”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着花鋤,鋤上挂着花囊,手內拿着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裏。我纔撂了好些在那裏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幹淨,衹一流出去,有人傢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淨。”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東觀閣側批:韻事。】【姚燮眉批:
  入園後黛玉自埋花始,作者之深意也。】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麽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着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衹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引用恰(確)切。】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竪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衹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鬍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豔麯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着了急,嚮前攔住說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裏,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東觀閣側批:
  奇談。】【姚燮側批:奇誓。】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衹管鬍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東觀閣側批:
  恰切。】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麽?”
  寶玉一面收書,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埋了罷,【東觀閣側批:對口兒女。】別提那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纔掩埋妥協,衹見襲人走來,說道:“那裏沒找到,摸在這裏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寶玉聽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裏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衆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墻角上,衹聽墻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衹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衹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東觀閣(姚燮
  )側批:以黛玉之聰明而聽牡丹亭,安得不感嘆!】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傢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衹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鬍想,耽誤了聽麯子。又側耳時,衹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正沒個開交,忽覺背上擊了一下,及回頭看時,原來
  是個女子……【東觀閣(姚燮
  )側批:女兒傢知書識字,原非美事。】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妝晨綉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
  
  
  
  
  
  
  
  【陳其泰:佳人自當金屋貯之,移入園中,生出無數妙文;而寶釵傾軋黛玉處,亦易於鈎勒出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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