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兰 February Lan   》 第26节:要煞戏了      季羡林 Ji Xianlin

  我想到的不只有老年朋友,年轻的朋友,包括我的第代、第二代、第三代的学生,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我也都想到了。我最近颇接触了些青年学生,我认为他们是我的小友。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群小友的感情越来越深,几乎可以同我的年龄成正比。他们朝气蓬勃,前程似锦。我发现他们是动脑筋的代,他们思考着许许多多的问题。淳朴,直爽,处处感动着我。俗话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我们祖国的希望和前途就寄托在他们身上,全人类的希望和前途也寄托在他们身上。对待这批青年,惟正确的做法是理解和爱护,诱导与教育,同时还要向他们学习。这是就公而言。在私的方面,我同这些生龙活虎般的青年们在起,他们身上那股朝气,充盈洋溢,仿佛能冲刷掉我身上这股暮气,我顿时觉得自己年轻了若干年。同青年们接触真能延长我的寿命。古诗说:"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我不服食,二不求神。青年学生就是我的药石,就是我的神仙。我企图延长寿命,并不是为了想多吃人间几千顿饭。我现在吃的饭并不特别好吃,多吃若干顿饭是毫无意义的。我现在计划要做的学术工作还很多,好像个人在日落西山的时分,前面还有颇长的路要走。我现在只希望多活上几年,再多走几程路,在学术上再多做点工作,如此而已。
  在家庭中,我这种煞戏的感觉更加浓烈。原因也很简单,必然是因为我认为这出戏很有看头,才不希望它立刻就煞住,因而才有这种浓烈的感觉。如果我认为这出戏不值看,它煞不煞与己无干,淡然处之,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过去几年,我们家屡遭大故。老祖离开我们,走了。女儿也先我而去。这在我的感情上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尽管如此,我仍然有个温馨的家。我的老伴、儿子和外孙媳妇仍然在我的周围。我们和睦相处,相亲相敬。每个人都是个最可爱的人。除了人以外,家庭成员还有两只波斯猫,只顽皮,只温顺,也都是最可爱的猫。家庭的空气怡然,盎然。可是,前不久,老伴突患脑溢血,住进医院。在她没病的时候,她已经不良于行,整天坐在床上。我们平常没有多少话好说。可是我每天从大图书馆走回家来,好像总嫌路长,希望早点到家。到了家里,在破藤椅上坐,两只波斯猫立即跳到我的怀里,让我搂它们睡觉。我也眯上眼睛,小憩会儿。睁眼就看到从窗外流进来的阳光,在地毯上流成条光带,慢慢地移动,在百静中,万念俱息,怡然自得。此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老伴却突然病倒了。在那些严重的日子里,我在从大图书馆走回家来,我在下意识中,总嫌路太短,我希望它长,更长,让我永远走不到家。家里缺少个虽然坐在床上不说话却散发着光与热的人。我感到冷清,我感到寂寞,我不想进这个家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心里就更加频繁地出现那句话:"这出戏快煞戏了!"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老伴虽然仍然住在医院里,病情已经有了好转。我在盼望着,她能很快回到家来,家里再有个虽然不说话但却能发光发热的人,使我再能静悄悄地享受沉静之美,让这出早晚要煞戏的戏再继续下去演上几幕。
  按世俗算法,从今天起,我已经达到八十三岁的高龄了,几乎快到个世纪了。我虽然不爱出游,但也到过三十个国家,应该说是见多识广。在国内将近半个世纪,经历过峰回路转,经历过柳暗花明,快乐与苦难并列,顺利与打击杂陈。我脑袋里的回忆太多了,过于多了。眼前的工作又是头绪万端,谁也说不清我究竟有多少名誉职称,说是打破纪录,也不见得是夸大,但是,在精神上和身体上的负担太重了。我真有点承受不住了。尽管正如我上面所说的,我不悲观,二不厌世,可是我真想休息了。古人说:"夫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德国伟大诗人歌德晚年有首脍炙人口的诗,最后句是"你也休息",仿佛也表达了我的心情,我真想休息下了。
  心情是心情,活还是要活下去的。自己身后的道路越来越长,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短,因此前面剩下的这短短的道路,更弥加珍贵。我现在过日子是以天计,以小时计。每天每个小时都是可贵的。我希望真正能够仔仔细细地过,认认真真地过,细细品味每分钟每秒钟,我认为每分每秒都不"寻常"。我希望千万不要等到以后再感到"当时只道是寻常",空吃后悔药,徒唤奈何。对待自己是这样,对待别人,也是这样。我希望尽上自己最大的努力,使我的老朋友,我的小朋友,我的年轻的学生,当然也有我的家人,都能得到愉快。我也决不会忘掉自己的祖国,只要我能为她做到的事情,不管多么微末,我定竭尽全力去做。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获得宁静,才能获得安慰。"这出戏就要煞戏了",它愿意什么时候煞,就什么时候煞吧。
  现在正是严冬。室内春意融融,窗外万里冰封。正对着窗子的那棵玉兰花,现在枝干光秃秃的点生气都没有。但是枯枝上长出的骨朵儿却象征着生命,蕴含着希望。花朵正蜷缩在骨朵儿内心里,春天到,东风吹,会立即能绽开白玉似的花。池塘里,眼前只有残留的枯叶在寒风中在层冰上摇曳。但是,我也知道,只等春天到,坚冰立即化为粼粼的春水。现在蜷缩在黑泥中的叶子和花朵,在春天和夏天里都会蹿出水面。在春天里,"莲叶何田田"。到了夏天,"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将是何等光华烂漫的景色啊。"既然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现在方面脑筋里仍然会不时闪过个念头:"这出戏快煞戏了。"这丝毫也不含糊;但是,另方面我又觉得这出戏的高潮还没有到,恐怕在煞戏前的那刹那才是真正的高潮,这点也决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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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俨然成为古人第2节:值得回忆的花第3节:神奇的丝瓜第4节:幽径悲剧
第5节:二月兰第6节:不可接触者第7节:写完听雨第8节:清塘荷韵
第9节:重返哥廷根第10节:饥饿地狱中第11节:我的老师们第12节:十分刚强的人
第13节:学习吐火罗文第14节:使我毕生难忘第15节:迈耶一家第16节:八十述怀
第17节:场春梦终成空第18节:至今大惑不解第19节:我的大学生活第20节:有勇气承担
第21节:没有丝毫歧视第22节:北京终于解放了第23节:难得的硬汉子第24节:永远不应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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