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二十二回 认祖孙玉圃联宗 爱交游雪斋留客      吴敬梓 Wu Jingzi

  话说卜老爹睡在床上,亲自看见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两个儿子、媳妇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几句遗言,又把方才看见勾批的话说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两个儿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来穿上。穿着衣服,他口里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他是头一个,我是末一个。他已是去得远了,我要赶上他去。”天二评:虽游戏之笔,亦以见两老相契之深说着,把身子一挣,一头倒在枕头上。两个儿子都扯不住,忙看时,已没了气了。后事都是现成的,少不得修斋理七,报丧开吊,都是牛浦陪客。
  这牛浦也就有几个念书的人和他相与,黄评:都是生意人岂不好,自认得读书人,而牛浦愈坏矣。书害之耶?读书人害之耶?乘着人乱,也夹七夹八的来往。天二评:笔不停机,旋床辘轳不足为喻初时卜家也还觉得新色,后来见来的回数多了,一个生意人家只见这些“之乎者也”的人来讲呆话,觉得可厌,齐评:真正可厌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天二评:有等人只知时文制艺,不知诗为何物;有等人却又浮慕作诗,开口乱嚼。不知二者孰得孰失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黄评:偏偏懂得“识荆”二字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齐评:胸中才略从此得展矣。天二评:卜家弟兄何负于尔?下流昧良可恨。黄评:是何肺腑,畜生不如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写毕,带了出来,锁好了门,贴在门上。回家向卜诚、卜信说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借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卜家弟兄两个听见有官来拜,也觉得喜出望外,一齐应诺了。天二评:几乎教坏二卜,幸拆开得早,受病不深。甚矣,势利之害人,无异杨梅疮,一相接便沾染也。黄评:虽诚信人,亦以官为喜,总无非写富贵功名之害人耳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
  直到早饭时候,一个青衣人手持红帖,一路问了来。道:“这里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爷来拜。”卜诚道:“在这里。”接了帖,飞跑进来说。牛浦迎了出去,见轿子已落在门首。董孝廉下轿进来,头戴纱帽,身穿浅蓝色缎圆领,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须,白净面皮,约有三十多岁光景,进来行了礼,分宾主坐下。董孝廉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青年,更加可敬!”齐评:难道也不向冯琢庵问问备细就来订交,可见一派浮慕之情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乱笔墨,蒙老先生同冯琢翁过奖,抱愧实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天二评:昭十六年《左传》:晋韩起聘郑,立于客间。执政御之,适客后。又御之,适县间。客从而笑之。有位于朝者且然,况乡人乎?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黄评:直以仆视之,可恶至此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颈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黄评:谁叫你喜老爷,正是求荣反辱牛浦又问道:“老先生此番驾往何处?”董孝廉道:“弟已授职县令,今发来应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两次奉访。今既已接教过,今晚即要开船赴苏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谊也不曾尽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们文章气谊,何必拘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请教。”说罢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说道:“晚生即刻就来船上奉送。”董孝廉道:“这倒也不敢劳了,只怕弟一出去船就要开,不得奉候。”当下打躬作别,牛浦送到门外,上轿去了。
  牛浦送了回来,卜信气得脸通红,迎着他一顿数说道:“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舅丈人、长亲!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躁我?这是那里来的话!”牛浦道:“但凡官府来拜,规矩是该换三遍茶。你只送了一遍就不见了。我不说你也罢了,你还来问我这些话,这也可笑!”天二评:下流无耻卜诚道:“姑爷,不是这样说。虽则我家老二捧茶不该从上头往下走,你也不该就在董老爷跟前洒出来!不惹的董老爷笑?”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黄评:可杀!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多借了光,黄评:谁叫你要借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黄评:得意在此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黄评:初世为人,得意更在此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齐评:连用老爷二字,如火如锦。天二评:恶烂至此,却不知作者胸中那能发挥尽致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黄评:养犬反噬,即应打死,况其人形耶两个人一齐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家养活你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县里去讲讲,看是打那个的板子!”牛浦道:“那个怕你!就和你去!”
  当下两人把牛浦扯着,扯到县门口。知县才发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铁笔走来,黄评:即用郭铁笔解纷,便为牛布衣妻子寻夫张本问其所以。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郭铁笔也着实说牛浦的不是,道:“尊卑长幼,自然之理。这话却行不得!天二评:郭铁笔尚能说公话,以二卜理直气壮故也但至亲间见官,也不雅相。”当下扯到茶馆里,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诚道:“牛姑爷,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我家老爹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黄评:反以正语劝之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不缠扰你们就是了。”当下吃完茶,劝开这一场闹,三人又谢郭铁笔,郭铁笔别过去了。卜诚、卜信回家。
  牛浦赌气,来家拿了一床被,搬在庵里来住。黄评:本有褥子了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当都当了。天二评:末等下流,我亦不复能骂之矣闲着无事,去望望郭铁笔。黄评:郭铁笔有许多用处铁笔不在店里,柜上有人家寄的一部新《缙绅》卖。牛浦揭开一看,看见淮安府安东县新补的知县董瑛,字彦芳,浙江仁和人。说道:“是了,我何不寻他去?”忙走到庵里卷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磬,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黄评:无往而非偷矣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天二评:人之无情一至於此。禽兽犹恋其匹,小牛则禽兽之不如矣恰好遇顺风,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矶。要搭扬州船,来到一个饭店里,店主人说道:“今日头船已经开了,没有船,只好住一夜,明日午后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门,见江沿上系着一只大船,问店主人道:“这只船可开的?”店主人笑道:“这只船你怎上的起?要等个大老官来包了才走哩!”说罢,走了进来。走堂的拿了一双筷子、两个小菜碟,又是一碟腊猪头肉、一碟子芦蒿炒豆腐干、一碗汤、一大碗饭,一齐搬上来。牛浦问:“这菜和饭是怎算?”走堂的道:“饭是二厘一碗,荤菜一分,素的一半。”黄评:当日食物之贱如此牛浦把这菜和饭都吃了,又走出店门。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轿、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绸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猬眼,两个鹳骨腮。天二评:颇似严老大行径。黄评:好尊容,一定是个宝货那人走出轿来,吩咐船家道:“我要到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黄评:又是严大老官口声船家唯唯连声,搭扶手,请上了船。船家都帮着搬行李。
  正搬得热闹,店主人向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家一把把他拉了上船,黄评:此一“拉”,断送刺猬眼生意摇手叫他不要则声,把他安在烟篷底下坐。牛浦见他们众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长随在舱里拿出“两淮公务”的灯笼来挂在舱口。叫船家把炉铫拿出来,在船头上生起火来,煨了一壶茶送进舱去。天色已黑,点起灯笼来。四个长随都到后船来办盘子,炉子上顿酒。料理停当,都捧到中舱里,点起一只红蜡烛来。牛浦偷眼在板缝里张那人时,黄评:贼形对了蜡烛,桌上摆看四盘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按着一本书,在那里点头细看。黄评:一本书,必斗方名士之作,如牛布衣等人是也看了一回,拿进饭去吃了。少顷吹灯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
  是夜东北风紧,三更时分,潇潇飒飒领的下起细雨。那烟篷芦席上漏下水来,牛浦翻身打滚的睡不着。到五更天,只听得舱里叫道:“船家,为甚么不开船?”船家道:“这大呆的顶头风,黄评:“大呆”二字土语也前头就是黄天荡,昨晚一号几十只船都湾在这里,那一个敢开?”少停,天色大亮。船家烧起脸水送进舱去。长随们都到后舱来洗脸。候着他们洗完,也递过一盆水与牛浦洗了。只见两个长随打伞上岸去了,一个长随取了一只金华火腿,在船边上向着港里洗。洗了一会,那两个长随买了一尾时鱼、一只烧鸭、一方肉和些鲜笋、芹菜,一齐拿上船来。船家量米煮饭,几个长随过来收拾这几样肴馔。整治停当,装做四大盘,又烫了一壶酒,捧进舱去与那人吃早饭。吃过剩下的,四个长随拿到船后板上,齐坐着吃了一会。黄评:以上情景都从牛浦贼眼看出,艳羡久矣吃毕,打抹船板干净,才是船家在烟篷底下取出一碟萝卜干和一碗饭与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不曾住。到晌午时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看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脸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黄评:人而谓之酒资,贱之至也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和舱来坐坐?”天二评:老牛实有用小牛之处,所以一见如故牛浦巴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齐评:写出卑鄙情形。天二评:下作。黄评:一见便下跪,下流无耻极矣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生尊姓?”那人道:“我么,黄评:“我么”二字,自负极矣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黄评:妙在“不等他说完”,而牛浦一听便甘心叫叔公,一倨一卑,好看杀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愕然,因见他如此体面,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黄评:个把老爷见之,当何如?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而今在这东家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黄评:论官府,也该称叔公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天二评:老牛于不过秋风主顾耳,故不请他住在家中。黄评:自命为雅我自在子午宫住。你如今既认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处。”黄评:“用的着”者,赔钱上当也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天二评:宛是船家声口。黄评:认着本家,就是老爷倒运了,还要喜钱这日晚饭,就在舱里陪着牛玉圃吃。
  到夜风住,天已晴了。五更鼓已到仪征。进了黄泥滩,牛玉圃起来洗了脸,携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向牛浦道:“他们在船上收拾饭费事。这里有个大观楼,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饭罢。”天二评:带来路菜只够一日,却被大风阻隔,只好大观楼吃素菜了。黄评:想是鲥鱼、火腿吃腻了肠子,要吃素饭,岂知素饭吃出丑来了回头吩咐船上道:“你们自料理吃早饭,我们往大观楼吃饭就来,不要人跟随了。”说着,到了大观楼。上得楼梯,只见楼上先坐着一个戴方巾的人。那人见牛玉圃,吓了一跳,说道:“原来是老弟!”牛玉圃道:“原来是老哥!”两个平磕了头。那人问:“此位是谁?”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向牛浦道:“你快过来叩见。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里共事的齐评:此是口头常语,与后文对照王义安老先生。快来叩见!”黄评:又叩见龟祖牛浦行过了礼。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横头。走堂的搬上饭来,一碗炒面筋,一碗脍腐皮,三人吃着。天二评:如此俭薄牛玉圃道:“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到而今。”王义安道:“那个齐大老爷?”黄评:蠢乌龟不解牛意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王义安道:“齐大老爷待我两个人,是没的说的了!”
  正说得稠密,忽见楼梯上又走上两个戴方巾的秀才来:前面一个穿一件茧绸直裰,胸前油了一块;后面一个穿一件元色直裰,两个袖子破的晃晃荡荡的,走了上来。天二评:老牛要吃素饭,偏遇着吃荤饭的秀才两个秀才一眼看见王义安,那穿茧绸的道:“这不是我们这里丰家巷婊子家堂柜的乌龟王义安?”齐评:原来如此,好个大来头。黄评:奇,文笔诙谐,不平如是那穿元色的道:“怎么不是他?他怎么敢戴了方巾在这里胡闹!”黄评:匡二方巾变为高黑帽,王义安绿头巾又变为方巾一顶,何神化不测如是不由分说,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打的乌龟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天二评:《雷峰塔》金山一折有此奇观两个秀才越发威风。牛玉圃走上去扯劝,被两个秀才啐了一口,说道:“你一个衣冠中人,同这乌龟坐着一桌子吃饭。天二评:两个秀才意谓牛玉圃偶与王义安搭桌吃饭耳,不知却是二十年拜盟弟兄。然浦郎乖贼,於此已窥破一二矣你不知道罢了,既知道还要来替他劝闹,连你也该死了!还不快走,在这里讨没脸!”黄评:骂得痛快,于是牛祖变为龟弟,为龟孙所笑矣牛玉圃见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楼来,会了帐,急急走回去了。这里两个秀才,把乌龟打了个臭死。店里人做好做歹,叫他认不是。两个秀才总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后打的乌龟急了,在腰间摸出三两七钱碎银子来,送与两位相公做好看钱,黄评:乌龟身价值三两七钱,比酒资较贵才罢了,放他下去。齐评:原来如此,这个来头更大。天二评:放生龟,后有用处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直拢了子午宫下处。道士出来接着,安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黄评:少戴方巾罢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天二评:牛浦郎戴方巾当下叫了两乘轿子,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黄评:写盐商家便是盐商家气象轿子到了门首,两人下轿走了进去。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回来了!请在书房坐。”当下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旁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黄评:借挽荀玫两边金笺对联,写了“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齐评:盐商家必须描摹一番。天二评:此联颇有意思。黄评:偏是此等人家有此等对联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么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来,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面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黄评:以上仍从牛浦穷眼看出
  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万雪斋方从里面走了出来。头戴方巾,天二评:万雪斋戴方巾。黄评:又是一个方巾,而身价不止三两七钱矣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分了题限了韵来求教的。黄评:又是匡超人声口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天二评:逗徐二公子。黄评:此处先影国公府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黄评:薫人语,与匡二同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位令侄孙,一向不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牛浦答应不出来。齐评:描写绝妙,真已吓昏矣。天二评:平生未见如此排场,眼花缭乱,猝蒙见问遂不能出口。黄评:吓呆了。大号不敢说者,以牛布衣相与老爷多,恐露破绽耳牛玉圃道:“他今年才二十岁。年幼,还不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进来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身道:“玉翁,本该奉陪。因第七个小妾有病,请医家宋仁老来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暂且告过。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用了饭坐到晚去。”说罢去了。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夹,抬桌子摆饭。天二评:亦甚淡薄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还有一会功夫,我和你且在那边走走。那边还有许多齐整房子好看。”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循着塘沿走,望见那边高高低低许多楼阁。那塘沿略窄,一路栽着十几棵柳树。牛玉圃走着,回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主人向着你话,你怎么不答应?”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黄评:仍是吓昏了不觉一脚蹉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天二评:平生未见如此排场,眼花缭乱,猝蒙见问,遂觉茫然牛玉圃慌忙来扶,亏有柳树拦着,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恼了,沉着脸道:“你原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齐评:那知他颇会作弄你耶。黄评:谁教你带他来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踪;小子无良,弄得老生扫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卜氏兄弟虽做小生意之蠢人,其待牛浦颇不薄,何苦定要生事以侮弄之?盖牛浦初窃得一“董老爷”,本无处可以卖弄,不得不想到卜氏弟兄。天下实有此等恶物,一容他进门,他便做出许多可恶勾当,真无可奈何也。
  “老爷”二字,平淡无奇之文也,卜信捧茶以后,三人角口,乃有无数“老爷”字,如火如花,愈出愈奇。正如平原君毛遂传,有无数“先生”字,删去一二,即不成文法,而大减色泽矣。
  牛浦乃势利熏心卑鄙不堪之人,一出门即遇见牛玉圃,长随之盛,食品之丰,体统之阔,私心艳羡,犹夫狗偷热油,又爱又怕。黄评:比拟绝妙认为叔公,固其情愿。观于板缝里偷张时,早已醉心欲死矣。
  牛玉圃虽鄙陋不足道之徒,然亦何至与乌龟拜盟?此其中必有缘故。夫时世迁流,今非昔比。既云二十年前拜盟,则二十年前之王义安,尚未做乌龟可知。或者义安亦是一个不安分之人,江湖浮荡,当时曾与玉圃订交,彼此兄弟相称,其事已久,今卒然见面,未及深谈,而握手道故,亦人情也。玉圃云,忆会晤在齐大老爷处,而义安愕然,是玉圃徒欲说大话以吓牛浦,非真记得别时情事又可知也。天二评:浦郎欲以董老爷吓二卜,不意遇着牛玉圃,真是小巫见大巫
  牛玉圃自述两段,乃其生平得意之笔,到处以之笼络人者。而不知已为牛浦窥破,他日虽无道士之闲谈,吾知牛浦亦必有以处玉圃。何也?天下惟至柔能制至刚,老小二牛实有刚柔之别也。
  或谓王义安无故戴方巾上饭馆,何为也者?曰此无足怪也。扬郡风俗,妓院之掌柜者,非以妻妾为生意者也,总持其事而已。往往住华居,侈结纳,混迹衣冠队中,是其常事。不知其底里者,无从而责之也。两秀才必系吃荤饭的学霸,王义安素所畏服,故受其打而不敢辩说耳。
  【天二评】
  此回从方巾上生色,而以大观楼一闹为主。盖方巾之不足为轻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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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会校
关于会评
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第   I   [II]   [III]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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