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25節:山溪聽蟬      劉心武 Liu Xinwu

  山溪聽蟬
  書法傢蕭寬先後接到兩位大姐電話,都跟他要字。先說孟大姐,她要的是“山 溪聽蟬”四個字。蕭寬知道她住的那個樓盤內外並無河渠溪流,夏天雖有蟬鳴, 在她那15 層的高度恐怕也難聽見。因為欠缺,所以嚮往,乃人之常情。再說鄺大姐, 要的是“在於爭取”四個字。乍聽真不知何所立意。兩位喪偶大姐都退休數年了, 都搬進了那新樓盤的寬敞新居裏,兒女均有成,雖另居自過,也都能像那歌裏唱 的一樣,開着小車“常回傢看看”。難道是鄺大姐欲開二度梅花?也不好意思細問。 蕭寬就認真地給二位揮起毫來。 寫好了,分別送上門去。兩位老大姐樓號樓層不同。先去的孟大姐傢。開門 就看見兩個人。一位自然是孟大姐,另一位富態謝頂的男士,孟大姐大方地介紹: “我對象,叫他許先生吧。”
  蕭寬展開裱好的橫幅,兩位退休者歪頭欣賞,都贊好 道謝。坐下喝茶,蕭寬問:“敢情是你們倆合要這四個字呀,是不是跟你們的戀 愛史有關,要留個紀念呀?是在哪兒的山溪聽的蟬鳴?櫻桃溝?白竜潭?”孟大 姐笑,說:“你猜不到!你知道,自從住進這樓,別的都滿意,衹有一樣,這起 居室和臥室的陽臺窗戶,全對着樓下那邊的小學跟幼兒園,年輕的業主反正一早 就進城上班做生意,晚上纔開車回來,雙休日學校幼兒園也放假,所以他們無所謂, 可我們老年人呢,且不說那小學課間的喧嘩,每天10 來點鐘的課間操,放送的 音樂聲,還有體育老師的口令聲,我有一陣真煩透了,那段時間得把所有窗戶全 關嚴實,要麽就用那段時間下樓出門去超市買東西,可人傢還有體育課呀,也掌 握不好人傢的課程表,以為能安靜會兒,窗戶一開,一、二、三、四……人傢正 跑步吼號呢!學校還經常在下午把全體學生集中到操場上開大會,搞活動,要麽 是麥剋風裏嗚哇嗚哇地傳送校長老師講話的聲音,要麽是學生在念什麽發言稿, 有時候更搞歌詠比賽詩歌朗誦什麽的,也聽不真切,衹覺得嗚哩哇啦鋸耳膜!好 不容易小學生入課堂了,那幼兒園老師卻帶着孩子到院子裏玩滑梯轉椅做遊戲了, 嘻嘻哈哈鬧嚷嚷!就算我把所有窗玻璃都換成特別貴的高級隔音玻璃,那我也不 能不開窗透氣呀!你知道我心肺沒什麽大毛病,但是需氧量比一般人大很多,就 拿坐車子來說,越是高級的小轎車,我越覺着悶,倒是大面包車坐着覺得挺舒 服……”許先生兩眼彎成翹角豆莢,說:“離題了不是?”孟大姐就說:“那你 切入正題!”許先生卻又擺手:“我那是無意栽花,你是有心綻放,還得你來說。”
  蕭寬覺得他倆挺有趣,然而一時還是不得要領。 忽然電話鈴響。是鄺大姐打來的,措辭雖客氣,其實是催蕭寬快些去她那裏。 孟大姐就說:“你趕緊去吧。我們是真退休,凡事喜歡退一步,而且現在覺得人 生忙碌了半輩子,難得如今能休息、休養。”
  許先生一旁頷首。 蕭寬就告辭孟傢趕往鄺傢。一進去吃了一驚。哪裏像個退休老人的居所,那 客堂簡直就是個辦公室。長桌上有電腦、電話、傳真機,連茶几以至沙發上都擱 着些捲宗、報紙、刊物、打印的紙張什麽的。鄺大姐可不像孟大姐那樣穿寬鬆的 休閑服,而是一身中規中矩的白領婦女的套裝,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再輓起盤 住,仿佛正在上班。蕭寬展開寫好的字請她驗收,不禁問:“您究竟是要爭取什 麽呢?”鄺大姐就推開一扇窗戶,外面幼兒園孩子嬉鬧的聲音飄了進來。鄺大姐 指指樓下說:“這還算小打小鬧。等一會兒小學在操場開會,那就足能讓人太陽 筋疼!”蕭寬小心翼翼地勸道:“一個樓區嘛,有幼兒園、小學那不是好事嗎? 倘若您的孩子現在還小,那對您不是挺方便嗎?”鄺大姐說:“第一,以既成事 實而論,這樣的配套設施,不應該離居民樓如此之近;第二,經查明,我們這幾 棟樓的地皮上,原來在規劃上是建會所和帶池塘的花園,但是開發商搗了鬼,會所、 花園全沒建,卻造了公寓樓往外賣;第三,我們這些業主,在購房時全上了廣告 的當,按那廣告上畫的比例,這幾棟樓與那學校、幼兒園之間,有八十米的緑地, 而且學校操場是盡在那邊,學校、幼兒園是我們搬進一年後纔蓋起來的嘛,現在 你看,這跟廣告上的宣傳差得有多遠?……”大概鄺大姐還要列舉第四、第五以 至更多的道理,但電話鈴響了,從旁聽來,那仿佛公務電話,鄺大姐嚴肅地“唔” “唔”接聽,又威嚴地回應:“那不行。如果那樣,也不怕,咱們奉陪到底!”又 指示:“發個電子郵件來,我要詳細資料。”
  蕭寬後來終於明白,這幾年裏,鄺大 姐聯合一些業主,先是跟開發商直接對陣,鬧僵後,到有關部門投訴,又嚮媒體 反應,光電視臺就來錄過幾次相,最近發展到對簿公堂,她全身心地投入,樂此 不疲,但聽那要求,開始竟要求學校和幼兒園搬遷,後來又提出改建學校,將操 場移到教學樓後面,再後來綜合各業主的總體利益,提出所有被噪音幹擾的業主 傢的窗戶一律由開發商出資改裝高級隔音玻璃,並給予這些業主一定額度的房價 賠償和精神賠償。蕭寬這才理解“在於爭取”四個字的分量。鄺大姐聽說孟大姐 要的四個字竟是“山溪聽蟬”,冷笑道:“逃避主義,在咱們中國也算個老傳統了。 應該懂得:自己的公民權益,不能等待恩賜,必須行動起來,據理立爭!跟你求 這四個字,正是為了挂在這面墻上,激勵我自己,以及聯名起訴的業主們,挺起 脊梁作真正的公民!” 回到自己書房不久,蕭寬接到孟大姐電話,再次感謝他的字,又告訴他, 不是因為跟許先生在什麽山溪的流水聲與蟬聲裏定的情,是頭一回約許先生來傢, 過了約定時間竟還沒門鈴響,不禁往樓下望,衹見人傢坐在那幼兒園的柵欄外的 長椅上,也不靠着椅背,雙手放在膝蓋上,出神地看那些鬧麻了的娃娃們嬉戲呢! 後來大概猛然想起,看了下手錶,纔趕快往樓裏來,來了問起他,他的感想是, 你這居室太好了,時不時地就能聽見活潑的山溪水在潺潺流動,這可都是些最稚 嫩最鮮活的生命之聲啊!孟大姐就跟他說:“你聽見那小學裏的喧嘩,就不這麽 形容了,有時候那可是瀑布一樣吵人!”正好小學操場上有一堂體育課,跑步的 吼號聲一陣陣傳來,許先生居然不煩,還走到陽臺窗戶那裏附身觀望傾聽,還 說:“這好比夏日蟬鳴,是生命成長的天籟,為什麽要煩他們呢?”又讓孟大姐跟 他一起側耳細聽,竟隱約聽見了音樂教室裏的風琴聲和孩子們的合唱聲,在許先生 的啓發下,孟大姐漸漸也就不覺得那些聲音全是噪音,甚至還漸漸喜歡起其中的 許多聲音來,“是的,有時我聽着,就仿佛回到了學生時代,又想起了當年到學 校給孩子開傢長會的情景……人們就是在相互容忍,相互磨合的過程裏,凝結出 被叫作生活的露珠的啊……”蕭寬問孟大姐參與鄺大姐帶頭的爭取權益的官司沒 有,回答是,非常欽佩鄺大姐,希望他們能勝訴,但自己並沒有參與聯名,蕭寬 就以自己的身份提出質疑:“您這是不是逃避主義呢?”孟大姐說:“不是逃避, 而是化解。解除焦慮大體有兩種辦法,一個是嚮外,一個是嚮內。我和許先生的 性格比較適合於取第二種。”
  蕭寬默然。 蕭寬在書案前,一邊回想着孟、鄺二位大姐的神情言談,一邊不知不覺地又 提筆在宣紙上順手寫起那兩組字來,當然不是寫大橫幅,而是中楷遊動,或直或 竪,或左起或右行,也不知那麽沉吟了幾多時,等到他回過神來,忽見那八個字 在紙上一處竟連綴成了“取蟬在山於溪爭聽”,他一個激靈,落身沙發,心中仿 佛亮了一盞燈,那是無法用語言文字表達的一種禪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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