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   》 第二十二回 認祖孫玉圃聯宗 愛交遊雪齋留客      吳敬梓 Wu Jingzi

  話說卜老爹睡在床上,親自看見地府勾牌,知道要去世了。即把兩個兒子、媳婦叫到跟前,都吩咐了幾句遺言,又把方纔看見勾批的話說了,道:“快替我穿了送老的衣服,我立刻就要去了!”兩個兒子哭哭啼啼,忙取衣服來穿上。穿着衣服,他口裏自言自語道:“且喜我和我親傢是一票,他是頭一個,我是末一個。他已是去得遠了,我要趕上他去。”天二評:雖遊戲之筆,亦以見兩老相契之深說着,把身子一掙,一頭倒在枕頭上。兩個兒子都扯不住,忙看時,已沒了氣了。後事都是現成的,少不得修齋理七,報喪開吊,都是牛浦陪客。
  這牛浦也就有幾個念書的人和他相與,黃評:都是生意人豈不好,自認得讀書人,而牛浦愈壞矣。書害之耶?讀書人害之耶?乘着人亂,也夾七夾八的來往。天二評:筆不停機,旋床轆轤不足為喻初時卜家也還覺得新色,後來見來的回數多了,一個生意人傢衹見這些“之乎者也”的人來講呆話,覺得可厭,齊評:真正可厭非止一日。
  那日牛浦走到庵裏,庵門鎖着。開了門衹見一張帖掉在地下,上面許多字。是從門縫裏送進來的。拾起一看,上面寫道:“小弟董瑛,在京師會試,於馮琢庵年兄處得讀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識荊。天二評:有等人衹知時文製藝,不知詩為何物;有等人卻又浮慕作詩,開口亂嚼。不知二者孰得孰失奉訪尊寓不值,不勝悵悵!明早幸駕少留片刻,以便趨教。至禱!至禱!”看畢,知道是訪那個牛布衣的。但見帖子上有“渴欲識荊”的話,黃評:偏偏懂得“識荊”二字是不曾會過。“何不就認作牛布衣和他相會?”又想道:“他說在京會試,定然是一位老爺。且叫他竟到卜家來會我,嚇他一嚇卜家弟兄兩個,有何不可?”齊評:胸中才略從此得展矣。天二評:卜家弟兄何負於爾?下流昧良可恨。黃評:是何肺腑,畜生不如主意已定,即在庵裏取紙筆寫了一個帖子,說道:“牛布衣近日館於捨親卜宅。尊客過問,可至浮橋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寫畢,帶了出來,鎖好了門,貼在門上。回傢嚮卜誠、卜信說道:“明日有一位董老爺來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們不好輕慢。如今要藉重大爺,明日早晨把客座裏收拾幹淨了,還要藉重二爺,捧出兩杯茶來。這都是大傢臉上有光輝的事,須幫襯一幫襯。”卜家弟兄兩個聽見有官來拜,也覺得喜出望外,一齊應諾了。天二評:幾乎教壞二卜,幸拆開得早,受病不深。甚矣,勢利之害人,無異楊梅瘡,一相接便沾染也。黃評:雖誠信人,亦以官為喜,總無非寫富貴功名之害人耳
  第二日清早,卜誠起來,掃了客堂裏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張椅子,對面放着;叫渾傢生起炭爐子,煨出一壺茶來,尋了一個捧盤、兩個茶杯、兩張茶匙,又剝了四個圓眼,一杯裏放兩個,伺候停當。
  直到早飯時候,一個青衣人手持紅帖,一路問了來。道:“這裏可有一位牛相公?董老爺來拜。”卜誠道:“在這裏。”接了帖,飛跑進來說。牛浦迎了出去,見轎子已落在門首。董孝廉下轎進來,頭戴紗帽,身穿淺藍色緞圓領,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須,白淨面皮,約有三十多歲光景,進來行了禮,分賓主坐下。董孝廉先開口道:“久仰大名,又讀佳作,想慕之極!衹疑先生老師宿學,原來還這般青年,更加可敬!”齊評:難道也不嚮馮琢庵問問備細就來訂交,可見一派浮慕之情牛浦道:“晚生山鄙之人,胡亂筆墨,蒙老先生同馮琢翁過奬,抱愧實多。”董孝廉道:“不敢。”卜信捧出兩杯茶,從上面走下來,送與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間。天二評:昭十六年《左傳》:晉韓起聘鄭,立於客間。執政禦之,適客後。又禦之,適縣間。客從而笑之。有位於朝者且然,況鄉人乎?牛浦打了躬,嚮董孝廉道:“小價村野之人,黃評:直以僕視之,可惡至此不知禮體,老先生休要見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計論!”卜信聽見這話,頸膊子都飛紅了,接了茶盤骨都着嘴進去。黃評:誰叫你喜老爺,正是求榮反辱牛浦又問道:“老先生此番駕往何處?”董孝廉道:“弟已授職縣令,今發來應天候缺,行李尚在舟中。因渴欲一晤,故此兩次奉訪。今既已接教過,今晚即要開船赴蘇州去矣。”牛浦道:“晚生得蒙青目,一日地主之誼也不曾盡得,如何便要去?”董孝廉道:“先生,我們文章氣誼,何必拘這些俗情!弟此去,若早得一地方,便可奉迎先生到署,早晚請教。”說罷起身要去。牛浦攀留不住,說道:“晚生即刻就來船上奉送。”董孝廉道:“這倒也不敢勞了,衹怕弟一出去船就要開,不得奉候。”當下打躬作別,牛浦送到門外,上轎去了。
  牛浦送了回來,卜信氣得臉通紅,迎着他一頓數說道:“牛姑爺,我至不濟,也是你舅丈人、長親!你叫我捧茶去,這是沒奈何也罷了,怎麽當着董老爺躁我?這是那裏來的話!”牛浦道:“但凡官府來拜,規矩是該換三遍茶。你衹送了一遍就不見了。我不說你也罷了,你還來問我這些話,這也可笑!”天二評:下流無恥卜誠道:“姑爺,不是這樣說。雖則我傢老二捧茶不該從上頭往下走,你也不該就在董老爺跟前灑出來!不惹的董老爺笑?”牛浦道:“董老爺看見了你這兩個灰撲撲的人,也就夠笑的了,黃評:可殺!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錯了纔笑!”卜信道:“我們生意人傢,也不要這老爺們來走動!沒有多藉了光,黃評:誰叫你要藉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說一個大膽的話,若不是我在你傢,你傢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個老爺走進這屋裏來。”黃評:得意在此卜誠道:“沒的扯淡!就算你相與老爺,你到底不是個老爺!”牛浦道:“憑你嚮那個說去!還是坐着同老爺打躬作揖的好,黃評:初世為人,得意更在此還是捧茶給老爺吃,走錯路,惹老爺笑的好?”齊評:連用老爺二字,如火如錦。天二評:惡爛至此,卻不知作者胸中那能發揮盡致卜信道:“不要惡心!我傢也不希罕這樣老爺!”牛浦道:“不希罕麽?明日嚮董老爺說,拿帖子送到蕪湖縣先打一頓板子!”黃評:養犬反噬,即應打死,況其人形耶兩個人一齊叫道:“反了!反了!外甥女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是我傢養活你這年把的不是了!就和他到縣裏去講講,看是打那個的板子!”牛浦道:“那個怕你!就和你去!”
  當下兩人把牛浦扯着,扯到縣門口。知縣纔發二梆,不曾坐堂。三人站在影壁前,恰好遇着郭鐵筆走來,黃評:即用郭鐵筆解紛,便為牛布衣妻子尋夫張本問其所以。卜誠道:“郭先生,自古‘一鬥米養個恩人,一石米養個仇人’,這是我們養他的不是了!”郭鐵筆也着實說牛浦的不是,道:“尊卑長幼,自然之理。這話卻行不得!天二評:郭鐵筆尚能說公話,以二卜理直氣壯故也但至親間見官,也不雅相。”當下扯到茶館裏,叫牛浦斟了杯茶坐下。卜誠道:“牛姑爺,倒也不是這樣說!如今我傢老爹去世,傢裏人口多,我弟兄兩個招攬不來。難得當着郭先生在此,我們把這話說一說:外甥女少不的是我們養着,牛姑爺也該自己做出一個主意來,衹管不尷不尬住着,也不是事。”黃評:反以正語勸之牛浦道:“你為這話麽?這話倒容易。我從今日就搬了行李出來自己過日,不纏擾你們就是了。”當下吃完茶,勸開這一場鬧,三人又謝郭鐵筆,郭鐵筆別過去了。卜誠、卜信回傢。
  牛浦賭氣,來傢拿了一床被,搬在庵裏來住。黃評:本有褥子了沒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鐃、鈸、叮當都當了。天二評:末等下流,我亦不復能駡之矣閑着無事,去望望郭鐵筆。黃評:郭鐵筆有許多用處鐵筆不在店裏,櫃上有人傢寄的一部新《縉紳》賣。牛浦揭開一看,看見淮安府安東縣新補的知縣董瑛,字彥芳,浙江仁和人。說道:“是了,我何不尋他去?”忙走到庵裏捲了被褥,又把和尚的一座香爐、一架磬,拿去當了二兩多銀子。黃評:無往而非偷矣也不到卜家告說,竟搭了江船。天二評:人之無情一至於此。禽獸猶戀其匹,小牛則禽獸之不如矣恰好遇順風,一日一夜就到了南京燕子磯。要搭揚州船,來到一個飯店裏,店主人說道:“今日頭船已經開了,沒有船,衹好住一夜,明日午後上船。”牛浦放下行李,走出店門,見江沿上係着一隻大船,問店主人道:“這衹船可開的?”店主人笑道:“這衹船你怎上的起?要等個大老官來包了纔走哩!”說罷,走了進來。走堂的拿了一雙筷子、兩個小菜碟,又是一碟臘豬頭肉、一碟子蘆蒿炒豆腐幹、一碗湯、一大碗飯,一齊搬上來。牛浦問:“這菜和飯是怎算?”走堂的道:“飯是二釐一碗,葷菜一分,素的一半。”黃評:當日食物之賤如此牛浦把這菜和飯都吃了,又走出店門。衹見江沿上歇着一乘轎、三擔行李、四個長隨。那轎裏走出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夾綢直裰,粉底皂靴,手拿白紙扇,花白鬍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一雙刺蝟眼,兩個鸛骨腮。天二評:頗似嚴老大行徑。黃評:好尊容,一定是個寶貨那人走出轎來,吩咐船傢道:“我要到????院太老爺那裏去說話的,你們小心伺候!我到揚州另外賞你。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縣重處!”黃評:又是嚴大老官口聲船傢唯唯連聲,搭扶手,請上了船。船傢都幫着搬行李。
  正搬得熱鬧,店主人嚮牛浦道:“你快些搭去!”牛浦掮着行李,走到船尾上。船傢一把把他拉了上船,黃評:此一“拉”,斷送刺蝟眼生意搖手叫他不要則聲,把他安在煙篷底下坐。牛浦見他們衆人把行李搬上了船,長隨在艙裏拿出“兩淮公務”的燈籠來挂在艙口。叫船傢把爐銚拿出來,在船頭上生起火來,煨了一壺茶送進艙去。天色已黑,點起燈籠來。四個長隨都到後船來辦盤子,爐子上頓酒。料理停當,都捧到中艙裏,點起一隻紅蠟燭來。牛浦偷眼在板縫裏張那人時,黃評:賊形對了蠟燭,桌上擺看四盤菜,左手拿着酒杯,右手按着一本書,在那裏點頭細看。黃評:一本書,必鬥方名士之作,如牛布衣等人是也看了一回,拿進飯去吃了。少頃吹燈睡了。牛浦也悄悄睡下。
  是夜東北風緊,三更時分,瀟瀟颯颯領的下起細雨。那煙篷蘆席上漏下水來,牛浦翻身打滾的睡不着。到五更天,衹聽得艙裏叫道:“船傢,為甚麽不開船?”船傢道:“這大呆的頂頭風,黃評:“大呆”二字土語也前頭就是黃天蕩,昨晚一號幾十衹船都灣在這裏,那一個敢開?”少停,天色大亮。船傢燒起臉水送進艙去。長隨們都到後艙來洗臉。候着他們洗完,也遞過一盆水與牛浦洗了。衹見兩個長隨打傘上岸去了,一個長隨取了一隻金華火腿,在船邊上嚮着港裏洗。洗了一會,那兩個長隨買了一尾時魚、一隻燒鴨、一方肉和些鮮筍、芹菜,一齊拿上船來。船傢量米煮飯,幾個長隨過來收拾這幾樣餚饌。整治停當,裝做四大盤,又燙了一壺酒,捧進艙去與那人吃早飯。吃過剩下的,四個長隨拿到船後板上,齊坐着吃了一會。黃評:以上情景都從牛浦賊眼看出,豔羨久矣吃畢,打抹船板幹淨,纔是船傢在煙篷底下取出一碟蘿蔔幹和一碗飯與牛浦吃。牛浦也吃了。
  那雨雖略止了些,風卻不曾住。到晌午時分,那人把艙後開了一扇板,一眼看見牛浦,問道:“這是甚麽人?”船傢陪着笑臉說道:“這是小的們帶的一分酒資。”黃評:人而謂之酒資,賤之至也那人道:“你這位少年,何不進和艙來坐坐?”天二評:老牛實有用小牛之處,所以一見如故牛浦巴不得這一聲,連忙從後面鑽進艙來,便嚮那人作揖、下跪。齊評:寫出卑鄙情形。天二評:下作。黃評:一見便下跪,下流無恥極矣那人舉手道:“船艙裏窄,不必行這個禮。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問老先生尊姓?”那人道:“我麽,黃評:“我麽”二字,自負極矣姓牛,名瑤,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麽?”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來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說完,黃評:妙在“不等他說完”,而牛浦一聽便甘心叫叔公,一倨一卑,好看殺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傢。我和你祖孫相稱罷!我們徽州人稱叔祖是叔公,你從今衹叫我做叔公罷了。”牛浦聽了這話,也覺愕然,因見他如此體面,不敢違拗。因問道:“叔公此番到揚,有甚麽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瞞你說,我八轎的官也不知相與過多少!黃評:個把老爺見之,當何如?那個不要我到他衙門裏去?我是懶出門。而今在這東傢萬雪齋傢,也不是甚麽要緊的人。他圖我相與的官府多,黃評:論官府,也該稱叔公有些聲勢,每年請我在這裏,送我幾百兩銀,留我代筆。代筆也衹是個名色。我也不奈煩住在他傢那個俗地方,天二評:老牛於不過秋風主顧耳,故不請他住在傢中。黃評:自命為雅我自在子午宮住。你如今既認了我,我自有用的着你處。”黃評:“用的着”者,賠錢上當也當下嚮船傢說:“把他的行李拿進艙來,船錢也在我這裏算。”船傢道:“老爺又認了一個本傢,要多賞小的們幾個酒錢哩。”天二評:宛是船傢聲口。黃評:認着本傢,就是老爺倒運了,還要喜錢這日晚飯,就在艙裏陪着牛玉圃吃。
  到夜風住,天已晴了。五更鼓已到儀徵。進了黃泥灘,牛玉圃起來洗了臉,攜着牛浦上岸走走。走上岸,嚮牛浦道:“他們在船上收拾飯費事。這裏有個大觀樓,素菜甚好。我和你去吃素飯罷。”天二評:帶來路菜衹夠一日,卻被大風阻隔,衹好大觀樓吃素菜了。黃評:想是鰣魚、火腿吃膩了腸子,要吃素飯,豈知素飯吃出醜來了回頭吩咐船上道:“你們自料理吃早飯,我們往大觀樓吃飯就來,不要人跟隨了。”說着,到了大觀樓。上得樓梯,衹見樓上先坐着一個戴方巾的人。那人見牛玉圃,嚇了一跳,說道:“原來是老弟!”牛玉圃道:“原來是老哥!”兩個平磕了頭。那人問:“此位是誰?”牛玉圃道:“這是捨侄孫。”嚮牛浦道:“你快過來叩見。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門裏共事的齊評:此是口頭常語,與後文對照王義安老先生。快來叩見!”黃評:又叩見龜祖牛浦行過了禮。分賓主坐下,牛浦坐在橫頭。走堂的搬上飯來,一碗炒面筋,一碗膾腐皮,三人吃着。天二評:如此儉薄牛玉圃道:“我和你還是那年在齊大老爺衙門裏相別,直到而今。”王義安道:“那個齊大老爺?”黃評:蠢烏龜不解牛意牛玉圃道:“便是做九門提督的了。”王義安道:“齊大老爺待我兩個人,是沒的說的了!”
  正說得稠密,忽見樓梯上又走上兩個戴方巾的秀纔來:前面一個穿一件繭綢直裰,胸前油了一塊;後面一個穿一件元色直裰,兩個袖子破的晃晃蕩蕩的,走了上來。天二評:老牛要吃素飯,偏遇着吃葷飯的秀纔兩個秀纔一眼看見王義安,那穿繭綢的道:“這不是我們這裏豐傢巷婊子傢堂櫃的烏龜王義安?”齊評:原來如此,好個大來頭。黃評:奇,文筆詼諧,不平如是那穿元色的道:“怎麽不是他?他怎麽敢戴了方巾在這裏胡闹!”黃評:匡二方巾變為高黑帽,王義安緑頭巾又變為方巾一頂,何神化不測如是不由分說,走上去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臉就是一個大嘴巴,打的烏龜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天二評:《雷峰塔》金山一折有此奇觀兩個秀纔越發威風。牛玉圃走上去扯勸,被兩個秀纔啐了一口,說道:“你一個衣冠中人,同這烏龜坐着一桌子吃飯。天二評:兩個秀纔意謂牛玉圃偶與王義安搭桌吃飯耳,不知卻是二十年拜盟弟兄。然浦郎乖賊,於此已窺破一二矣你不知道罷了,既知道還要來替他勸鬧,連你也該死了!還不快走,在這裏討沒臉!”黃評:駡得痛快,於是牛祖變為龜弟,為龜孫所笑矣牛玉圃見這事不好,悄悄拉了牛浦走下樓來,會了帳,急急走回去了。這裏兩個秀纔,把烏龜打了個臭死。店裏人做好做歹,叫他認不是。兩個秀纔總不肯住,要送他到官。落後打的烏龜急了,在腰間摸出三兩七錢碎銀子來,送與兩位相公做好看錢,黃評:烏龜身價值三兩七錢,比酒資較貴纔罷了,放他下去。齊評:原來如此,這個來頭更大。天二評:放生龜,後有用處
  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開到揚州,一直攏了子午宮下處。道士出來接着,安放行李,當晚睡下。次日早晨,拿出一頂舊方巾和一件藍綢直裰來,黃評:少戴方巾罷遞與牛浦,道:“今日要同往東傢萬雪齋先生傢,你穿了這個衣帽去。”天二評:牛浦郎戴方巾當下叫了兩乘轎子,兩人坐了。兩個長隨跟着,一個抱着氈包,一直來到河下。見一個大高門樓,有七八個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間夾着一個奶媽,坐着說閑話。黃評:寫????商傢便是????商傢氣象轎子到了門首,兩人下轎走了進去。那朝奉都是認得的,說道:“牛老爺回來了!請在書房坐。”當下走進了一個虎座的門樓,過了磨磚的天井,到了廳上。舉頭一看,中間懸着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旁邊一行“兩淮????運使司????運使荀玫書”。黃評:藉輓荀玫兩邊金箋對聯,寫了“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齊評:????商傢必須描摹一番。天二評:此聯頗有意思。黃評:偏是此等人傢有此等對聯中間挂着一軸倪雲林的畫。書案上擺着一大塊不曾琢過的璞,十二張花梨椅子,左邊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鏡。從鏡子後邊走進去,兩扇門開了,鵝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紅欄桿。走了進去,三間花廳,隔子中間懸着斑竹簾。有兩個小麽兒在那裏伺候,見兩個走來,揭開簾子讓了進去。舉眼一看:裏面擺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間懸着一個白紙墨字小匾,是“課花摘句”四個字。黃評:以上仍從牛浦窮眼看出
  兩人坐下吃了茶,那主人萬雪齋方從裏面走了出來。頭戴方巾,天二評:萬雪齋戴方巾。黃評:又是一個方巾,而身價不止三兩七錢矣手搖金扇,身穿澄鄉繭綢直裰,腳下朱履,出來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過牛浦來見,說道:“這是捨侄孫。見過了老先生!”三人分賓主坐下,牛浦坐在下面。又捧出一道茶來吃了。萬雪齋道:“玉翁為甚麽在京耽擱這許多時?”牛玉圃道:“衹為我的名聲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許多人來求,也有送鬥方來的,也有送扇子來的,也有送册頁來的,都要我寫字、做詩。還有分了題限了韻來求教的。黃評:又是匡超人聲口晝日晝夜打發不清。纔打發清了,國公府裏徐二公子,不知怎樣就知道小弟到了,天二評:逗徐二公子。黃評:此處先影國公府一回兩回打發管傢來請。他那管傢都是錦衣衛指揮,五品的前程。黃評:薫人語,與匡二同到我下處來了幾次,我衹得到他傢盤桓了幾天。臨行再三不肯放,我說是雪翁有緊事等着,纔勉強辭了來。二公子也仰慕雪翁,尊作詩稿,是他親筆看的。”因在袖口裏拿出兩本詩來遞與萬雪齋。萬雪齋接詩在手,便問:“這一位令侄孫,一嚮不曾會過,多少尊庚了?大號是甚麽?”牛浦答應不出來。齊評:描寫絶妙,真已嚇昏矣。天二評:平生未見如此排場,眼花繚亂,猝蒙見問遂不能出口。黃評:嚇呆了。大號不敢說者,以牛布衣相與老爺多,恐露破綻耳牛玉圃道:“他今年纔二十歲。年幼,還不曾有號。”萬雪齋正要揭開詩本來看,衹見一個小廝飛跑進來稟道:“宋爺請到了。”萬雪齋起身道:“玉翁,本該奉陪。因第七個小妾有病,請醫傢宋仁老來看,弟要去同他斟酌,暫且告過。你竟請在我這裏寬坐,用了飯坐到晚去。”說罷去了。
  管傢捧出四個小菜碟、兩雙碗筷夾,擡桌子擺飯。天二評:亦甚淡薄牛玉圃嚮牛浦道:“他們擺飯還有一會功夫,我和你且在那邊走走。那邊還有許多齊整房子好看。”當下領着牛浦走過了一個小橋,循着塘沿走,望見那邊高高低低許多樓閣。那塘沿略窄,一路栽着十幾棵柳樹。牛玉圃走着,回頭過來嚮他說道:“方纔主人嚮着你話,你怎麽不答應?”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臉說,黃評:仍是嚇昏了不覺一腳蹉了個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天二評:平生未見如此排場,眼花繚亂,猝蒙見問,遂覺茫然牛玉圃慌忙來扶,虧有柳樹攔着,拉了起來。鞋襪都濕透了,衣服上淋淋漓灕的半截水。牛玉圃惱了,沉着臉道:“你原來是上不的臺盤的人!”齊評:那知他頗會作弄你耶。黃評:誰教你帶他來忙叫小廝氈包裏拿出一件衣裳來與他換了,先送他回下處。衹因這一番,有分教:旁人閑話,說破財主行蹤;小子無良,弄得老生掃興。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臥評】
  卜氏兄弟雖做小生意之蠢人,其待牛浦頗不薄,何苦定要生事以侮弄之?蓋牛浦初竊得一“董老爺”,本無處可以賣弄,不得不想到卜氏弟兄。天下實有此等惡物,一容他進門,他便做出許多可惡勾當,真無可奈何也。
  “老爺”二字,平淡無奇之文也,卜信捧茶以後,三人角口,乃有無數“老爺”字,如火如花,愈出愈奇。正如平原君毛遂傳,有無數“先生”字,刪去一二,即不成文法,而大減色澤矣。
  牛浦乃勢利熏心卑鄙不堪之人,一出門即遇見牛玉圃,長隨之盛,食品之豐,體統之闊,私心豔羨,猶夫狗偷熱油,又愛又怕。黃評:比擬絶妙認為叔公,固其情願。觀於板縫裏偷張時,早已醉心欲死矣。
  牛玉圃雖鄙陋不足道之徒,然亦何至與烏龜拜盟?此其中必有緣故。夫時世遷流,今非昔比。既雲二十年前拜盟,則二十年前之王義安,尚未做烏龜可知。或者義安亦是一個不安分之人,江湖浮蕩,當時曾與玉圃訂交,彼此兄弟相稱,其事已久,今卒然見面,未及深談,而握手道故,亦人情也。玉圃雲,憶會晤在齊大老爺處,而義安愕然,是玉圃徒欲說大話以嚇牛浦,非真記得別時情事又可知也。天二評:浦郎欲以董老爺嚇二卜,不意遇着牛玉圃,真是小巫見大巫
  牛玉圃自述兩段,乃其生平得意之筆,到處以之籠絡人者。而不知已為牛浦窺破,他日雖無道士之閑談,吾知牛浦亦必有以處玉圃。何也?天下惟至柔能製至剛,老小二牛實有剛柔之別也。
  或謂王義安無故戴方巾上飯館,何為也者?曰此無足怪也。揚郡風俗,妓院之掌櫃者,非以妻妾為生意者也,總持其事而已。往往住華居,侈結納,混跡衣冠隊中,是其常事。不知其底裏者,無從而責之也。兩秀纔必係吃葷飯的學霸,王義安素所畏服,故受其打而不敢辯說耳。
  【天二評】
  此回從方巾上生色,而以大觀樓一鬧為主。蓋方巾之不足為輕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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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會評
序跋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藉名流隱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學識同科 周蒙師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學道校士拔真纔 鬍屠戶行兇鬧捷報
第四回 薦亡齋和尚契官司 打秋風鄉紳遭橫事
第五回 王秀纔議立偏房 嚴監生疾終正寢
第六回 鄉紳發病鬧船傢 寡婦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範學道視學報師恩 王員外立朝敦友誼
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裏遇貧交
第九回 婁公子捐金贖朋友 劉守備冒姓打船傢
第十回 魯翰林憐纔擇婿 蓬公孫富室招親
第十一回 魯小姐製義難新郎 楊司訓相府薦賢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鶯脰腹溯 俠客虛設人頭會黃評:“鶯脰”對“人頭”,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賢問業 馬純上仗義疏財
第十四回 蘧公孫書坊送良友 馬秀纔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馬秀纔送喪 思父母匡童生盡孝黃評:“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莊孝子事親 樂清縣賢宰愛士黃評:真以孝子許,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纔重遊舊地 趙醫生高踞詩壇
第十八回 約詩會名士攜匡二 訪朋友書店會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黃評:潘三不良,然於匡二則良朋也 潘自業橫遭禍事黃評: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興長安道 牛布衣客死蕪湖關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親戚老夫臥病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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