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三刻拍案惊奇   》 第二十四回 冤家原自结 儿女债须还      陆人龙 Liu Renlong

  报!非幽,非杳!谋固阴,亦复巧。白练横斜,游魂缥渺。漫云得子好,谁识冤家到?冤骨九泉不朽,怒气再生难扫。直教指出旧根苗,从前怨苦方才了。
  《一七体》天理人事,无往不复。岂有一人无辜受害,肯饮忍九原,令汝安享?故含冤负屈,此恨难消!报仇在死后的,如我朝太平侯张輗,与曹吉祥、石亨计害于忠肃、波及都督范广。后边路见范广身死。借刀杀人,忠良饮恨。报仇在数世后的,如汉朝袁盎,谮杀晁错。后边数世,袁盎转世为僧,错为人面疮以报,盎作水忏而散。还有报在再生,以误而报以误的,如六合卒陈文,持枪晓行,一商疑他是强盗,躲在荆棘丛中,陈文见荆棘有声,疑心是虎,一枪刺去,因得其财,遂弃铺兵,住居南京。一晚,见前商走入对门皮匠店,他往问之,道生一子。他知道是冤家来了,便朝妻子说:“我梦一贵人生在对门,可好看之。”视之如子。九岁,此人天暑昼卧,皮匠着儿子为他打扇,赶苍蝇。此子见他汗流如雨,以皮刀刮之。陈文梦认作蝇,把手一记打下,刀入于腹。皮匠惊骇,他道:“莫惊,这是冤业。”把从前事说之,将家资尽行与他,还以一女为配。这是我朝奇事。不知还有一个奇的,能知自己本来,报仇之后,复还其故。
  道是天顺间,英山清凉寺一个无垢和尚。和尚俗姓蔡。他母亲曾梦一老僧,持青莲入室,摘一瓣令她吃了,因而有娠。十月满足,生下这儿子。却也貌如满月,音若洪钟,父母爱如珍宝。二岁断了乳,与他荤都不吃,便哭;与他素便欢喜。到三岁,不料身多疾病,才出痘花,又是疹子,只见伶仃,全不是当日模样了。他母亲求神问佛。
  一日,见一个算命的过来:头戴着倒半边三角方巾,身穿着新浆的三镶道服。白水袜,有筒无底;黄草鞋,出头露跟。青布包中一本烂鲞头似《百中经》,白纸牌上几个鬼画符似课命字。
  他在逐家叫道:“算命、起课,不准不要钱!”可可走到蔡家。
  蔡婆道:“先生会算命?”
  道:“我是出名兰溪邹子平,五个钱决尽一生造化。”
  蔡婆便说了八字。他把手来轮一轮道:“婆婆,莫怪我直嘴!此造生于庚日,产在申时,作身旺而断。只是目下正交酉运,是财、官两绝之乡。子平叫做‘身旺无依’,这应离祖;况又生来关杀重重:落地关、百日关,如今三岁关,还有六岁关、九岁关。急须离祖,可保生长。目下正、五、九日,须要仔细。”
  蔡婆道:“不妨么?”
  道:“这我难断。再为妳起一课,也只要妳三厘。”忙取出课筒来。教她通了乡贯,拿起且念且摇,先成一卦,再合一卦,道:“且喜子孙临应,青龙又持世,可以无妨。只嫌鬼爻发动,是未爻,触了东南方土神。他面黄肚大,须要保禳,谢一谢就好。”
  蔡婆道:“这等要去寻个火居道士来?”
  子平道:“婆婆,不如我一发替妳虔诚烧送。只要把我文书钱,我就去打点,纸马土诰各样我都去请来。若怕我骗去,把包中《百中经》作当。”就留下包袱。蔡婆便与了二分银子,嫌不够,又与了两个铜钱。
  蔡公因有两个儿子。也不在心,倒是蔡婆着意,打点了礼物。他晚间走来,要什么镇代替银子、祭蛊、鸭蛋。鬼念送半日,把这银子、鸭蛋都收拾袖中,还又道:“文书符都是张天师府中的。”要他重价。
  蔡公道:“先生,你便是仙人?龙虎山一会也走个往回。”还是蔡婆被缠不过,与了三分骚铜,一二升米了。
  这病越是不好,还听这“邹子平”要离祖,寄在清凉寺和尚远公名下。到六岁,见他不肯吃荤,仍旧多病多痛,竟送与远公做了徒弟。
  那师祖定公甚是奇他。到得十岁,教他诵经吹打,无般不会。到了十一二岁,便无所不通。定公把他做活宝般似。凡是寺中有人取笑着他,便发恼,只是留他在房中,行坐不离。喜得这小子极肯听说,极肯习学经典。人却脱然换了一个,绝无病容。看看十三,也到及时来,不期定公患了虚痨,眼看了一个标致徒孙,做不得事,恹恹殆尽,把所有衣钵交与徒弟远公。
  定公暗地将银一百两与他,道:“要再照管你几年,也不能够,是你没福;我看了你一向,不能再看一两年,也是我没福。”又吩咐徒弟:“我所有衣钵都与你了。只有这间房与些动用家伙,与了这小徒孙,等他在里边焚修,做我一念。二年后,便与他披剃了,法名叫无垢。”不数日涅槃了。
  转眼韶华速,难留不死身。
  西方在何处?空自日修焚。
  无垢感他深恩,哭泣尽礼。这远公是个好酒和尚,不大重财,也遵遗命,将这两间房儿与他。他把这房儿收拾得齐齐整整,上边列一座佛龛,侧边供一幅定公小像,侧边一张小木几,上列《金刚》、《法华》诸经,《梁皇》各忏,朝久看诵,超荐师祖。尚有小屋一间,中设竹床纸帐,极其清幽。小小天井,也有一二碧梧紫竹,盆花卷石,点缀极佳。
  只是无垢当时有个师祖管住,没有来看相他。如今僧家规矩,师父待徒弟极严的。其余邻房、自己房中长辈、同辈因他标致,又没了个吃醋的定公,却假借探望来缠。
  一个邻房无尘,年纪十八、九,是他师兄,来见他诵经资荐师公,道:“师弟,有什好处想他?我那师祖,整整淘了他五、六年气。记得像你大时,定要在我头边睡,道:‘徒孙,我们禅门规矩,你自是伴我的。我的衣钵后来毕竟归你,凡事你要体我的心。’就要我照什规矩,先是个一压,压得臭死,到那疼的时节,我哭起来。他道:‘不妨,慢些,慢些,’哪里肯放你起来,一做做落了规矩,不隔两、三日就来。如今左右是惯的,不在我心上。只是看了一日经,身子也正困倦,他定要缠,或是明早要去看经,要将息见,他又不肯,况且撞着我与师兄师弟,众多夥里说说笑笑。便来吵闹。师弟,你说我们同辈还可活动一活动。是他一缠住。他倒兴完了,叫我们哪里去出脱。如今你造化了,脱了这苦,又没他来管,可以像意得。”
  无垢道:“我也没什苦,师祖在时也没什缠。”
  无尘道:“活贼,我是过来人,哄得的?”就捱近身边去。道:“你说不苦,我试一试看,难道是黄花的?”就去摸他。
  无垢更不快道:“师兄,这个什么光景?”
  无尘道:“我们和尚没个妇人,不过老的寻徒弟,小的寻师弟,如今我和你兑吧,便让你先。”
  无垢道:“师兄不要胡缠。”
  无尘道:“师弟两方便。”又扯无垢手去按他阳物,道小而且细,须不似老和尚粗蠢。”
  无垢道:“师兄不来教道我些正事,只如此缠,不是了。”
  无尘道:“师弟二婚头,做什腔?”直待无垢变脸才走。
  一日,又来道:“师弟,一部《方便经》,你曾见么?”
  无垢道:“不曾。”无尘便将出来,无垢焚香礼诵,只见上面写道:如是我闻,佛在孤独圆,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天人咸在。世尊放大光明,普照恒河沙界,尔时阿难,于大众中离坐而起,绕佛三匝,偏袒右肩,右膝着地,叉手长跪,而拜佛言:‘人闻众僧,自无始劫来,受此色身,即饶俗想,渐染延灼,中夜益识,情根勃兴,崛然难制,乃假祖、孙作为夫妇,五体投地,腹背相附,一苇翘然,道貌直渡,辟彼悟门,时进时止,顶灌甘露,热心乃死,此中酣适,彼畏痛楚,世尊何以令脱此苦?’世尊(答语)阿难:‘人各有欲,夜动昼伏,丽于色根,辗转相逐,悟门之开,得于有触,勇往精进,各有所乐,心地清凉,身何秽浊,积此福田,勉哉相勖’。大众闻言,皆忘此苦,皆大欢喜,作礼而退,信受奉行。’”
  无垢念了一遍道:“我从不曾见此经,不解说。”
  无尘道:“不惟可讲,还可兼做,师弟只是聪明孔未开。”又来相谑.无垢道:“师兄何得歪缠,我即持此经,送我师父。”
  无尘道:“这经你师父也熟读的。”
  无垢便生一计,要师父披剃;要坐关三年,以杜众人缠绕。师父也凭他,去请位乡绅,替他封关出示。他在关中,究心内典,大有了悟。因来往烧香的见他年纪小,肯坐关,都肯舍他。他坐关三年,施舍的都与师父,只取三十余两,并师祖与他的,要往南京印大乘诸经,来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阅。师父也不阻他。
  他便将房屋封锁,收拾行李就起身。师父道:“你年纪小,不曾出路。这里有个种菜的聋道人,你带了他去罢!”
  无垢道:“一瓢、一笠,僧家之常。何必要人伏事?”竟自跷船到南京。
  各寺因上司禁游方僧道,不肯容他。只得向一个印经的印匠徐文家借屋住宿。
  一到,徐文备斋请他。无垢就问他各经价数。徐文见他口声来得阔绰,身边有百来两之数,听了不觉有些动火,想道:“看这和尚不出,倒有这一块!不若生个计弄了他的。左右十方钱财,他也是骗来的。”
  晚间就对老婆彭氏道:“这和尚是来印经,身边倒有百来两气候。他是个孤身和尚,我意欲弄了他的。何如?”
  彭氏道:“等他出去,抉进房门偷了他的,只说着贼便了。”
  徐文道:“我须是个主人家。我看这小和尚毕竟有些欠老成,不若妳去嗅他。”
  彭氏道:“好!你要钱,倒叫我打和尚?”
  徐文道:“困是不与他困,只嗅得他来调妳。便做他风流罪过,打上一顿,要送。他脱得身好了,还敢要钱?哄得来大家好过。”彭氏倒点头称是。
  次早,见无垢只坐在房中不出来,彭氏便自送汤送水进去娇着声儿去撩他。那无垢只不抬头,不大应声,任她在面前装腔卖俏。
  彭氏道:“小师父,怎只呆坐?报恩寺好个塔!十庙、观星台,也去走一走。”
  无垢道:“小僧不认得。”
  彭氏道:“只不要差走到珠市楼去。”笑嘻嘻去了。
  午间拿饭去,道:“小师父,我们家主公他日日有生意不在,只有我。你若要什么,自进来拿。我们小人家,没什内外的。”
  无垢道:“多谢女菩萨。小僧三餐之外,别不要什的。”
  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师父,你多少年纪?”
  无垢道:“十八岁了。”
  彭氏道:“好一个少年标致师父!说道师公与徒孙,是公婆两个一般,这是有的么?”
  无垢道:“无此事。女菩萨请回,外观不雅。”
  彭氏道:“这师父还脸嫩。我这里师父们见了女人,笑便堆下来,好生欢喜哩!也只是年纪小,不知趣味。”无垢红了脸,只把经翻。入不得港。去了。
  一日,徐文道:“何如?妳不要欠老到就跌倒。”
  彭氏道:“胡说!只是这和尚假老实,没处进港,怎么?”
  徐文想想道:“这和尚嗅不上……我想他在我家已两日,不曾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个不伏,经官也坏自己体面,倒不如只是谋了他罢!再过两日,人知道他在我家下,银子散了,就大事去。”夫妇两个便计议了。
  到次日,是六月六日。无垢说了法,念了半日经,正睡。只见他夫妇悄悄的做下手脚:二更天气,只听得他微微有鼾声。徐文先自己去抉开房门,做了个圈,轻轻把来套在颈上。夫妻两个各扯一头,猛可的下老实一扯。只见喉下这一箍紧,那和尚气透不来,只在床上挣得几挣,早已断命。他夫妇尚紧紧的扯了一个时辰,方才放手。放时,只见和尚眼突舌吐,两脚笔直。
  疏月绮窗回,金多作祸媒。
  游魂渺何许?清夜泣蒿黎。
  徐文将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将□□□□□(锄头掘开地)下可二尺许,把和尚埋在那小房床下,上面堆些坛瓮。把他竹笼打开来,见一百二十两银子,好不欢喜!不消得说。
  只此时彭氏见有孕了,十月将足。这日夜间,只听得徐文魇起来,失惊里道:“有鬼!有鬼!”
  彭氏问时,道:“我梦那无垢直赶进我房中来,因此失惊。”
  彭氏也似失惊般。一会儿身子困倦,肚腹疼痛,一连几次痛阵紧,生下一个小厮来。倒也生得好!徐文仔细一看,与无垢无二,便要淹死。
  彭氏道:“当日你已杀他一命,如今淹死,是杀他二命了。不若留他,做我们儿子,把这一主横财,仍旧归了他,也是解冤释结。”徐文也便住了手。彭氏便把来着实看待他。
  只是这小厮真性不移,也只吃胎里素。母亲抱在手里,见着佛堂中供养原是他的经,他便扑去要看。他看见他原带来竹笼尚在,常扑去看。徐文心知是冤家,也无心去管理他,自把这宗银子,暗暗出来着个夥计在外做些经商生意。
  彭氏因没子,倒也□□□□□□(顾念他,更喜得)这小厮一些疮毒不生,一毫病痛没有□□□□□,(不觉已是六)岁,教他上学读书。他自是聪明,过目成□□□□□(诵,取名徐英)。
  只是这徐英,生得标致,性格儿尽是温雅。但有一个,出门欢喜入门恼。在学中欢欢喜喜,与同伴顽也和和顺顺的;一到家中便焦燥,对着徐文也不曾叫个爷,对着彭氏,也不曾叫个娘,开口便是“老奴才”、“老畜生”、“老淫妇”、“老养汉”。几次徐文捉来打,他越打越骂。甚至拿着刀,便道:“杀你这两个老强盗才好!”
  那徐文好不气恼!间壁一个吴婆道:“徐老爹,虎毒不吃儿,怎么着实打他?这没规矩,也是你们娇养惯了。比如他小时节,不曾过满月,巴不得他笑;到他说叫得一两个□(字)出,就教他骂人:‘老奴才’、‘老畜生’、‘老养汉’、‘小养汉’;骂得一句,你夫妻两个快活。抱在手中,常引他去打人,打得一下,便笑道:‘儿子会打人了。’做椿奇事。日逐这等惯了,连他不知骂是好话,骂是歹话;连他不知哪人好打,哪个不好打,也是你们娇养教坏了他。如今怎改得转?喜得六岁上学,先生训他,自然晓得规矩。你看他在街上走,摇摇摆摆,好个模样,与这些学生也有说有道,好不和气!怎你道他不好?且从容教道他,恕他个小。”
  彭氏道:“不知他小时节也好,如今一似着伤般,在家中就劣崛起来。也是我老两口儿的命。”
  吴婆道:“早哩!才得六七岁,哪里与他一般见识得。”
  彭氏也应声道:“正是,罢了。”
  无奈这徐英,一日大一日,在家一日狠一日。拿着把刀道:“我定要砍死你这老畜生、老淫妇!”捉着块石头道:“定要打死你这老王八、老娼根!”也曾几次对先生讲他。他越回家嚷骂不改。
  邻舍又有个唐少华,也来对徐英道:“小官,爷和娘养儿女也不是容易得的。莫说十个月怀着这苦,临产时也性命相搏,三年乳哺,哪一刻不把心对?忙半日不与乳吃,怕饿了小厮;天色冷,怕冻了小厮;一声哭,不知为着什么,失惊里忙来看;揩尿抹屎,哺粥喂饭,何曾空闲?大冷时,夜间一泡尿出屎出,怕不走起来收拾,还推干就湿,也不得一个好觉儿。你不听得那街上唱歌儿的道:‘奉劝人家子孙听,不敬爹娘敬何人?三年乳哺娘辛苦,十月怀耽受母恩’。学生,这句句都是真话。学生,你要学好,不可胡行。”
  徐英道:“我也知道。不知怎么见了他,便生恼。”
  唐少华又道:“没有不是父母,你要听我说。”
  这徐英哪里得个一日好?到得家里便旧性发了。似此又五六年,也不知被他呕了多少气。
  这日,学中回来。道饭冷了,便骂彭氏。彭氏恼了起来,正要打他,被他一掀一个翻筋斗,气得脸色如土,复身赶来,一把要捋他头发,被他臂上一拳,打个缩手不及。徐文正在外面,与这些邻舍说大话,听得里面争嚷,知是他娘儿两个争了。正提了一根棍子、赶将进去,恰遇他跑出来时一撞,也是一交。徐英早是跳去门外了。
  众人看见徐英,道:“做什么,做什么?”
  随即见徐文夫妇忙赶出来,道:“四邻八舍,替我拿住这忤逆贼!”
  徐英道:“我倒是贼?我不走,我不走!”
  彭氏道:“我养了他十四岁,不知费了多少辛苦。他无一日不是打,便是骂。常时驮刀弄杖,要杀我。适才把我推一交,要去捋他头发时,反将我臂膊上打两下。老儿走来,又被他丢一交。列位,有这等打爷骂娘的么?”
  徐文道:“我只打死了这畜生罢!譬如不养得。”
  徐英道:“你还要打死我?”便就地下一抉两抉,抉了一块大石头,道:“我先开除你这两个老畜生。”
  □□□□□□□,□□□□□□□(怒气填胸短发支,夙冤犹自记年时。)□(拟)将片石除凶暴,少泄当年系颈悲。
  正待打来,亏得一个邻舍来德抢住了,道:“你这小官儿不好,这须是我们看见的。教道乡村!个个是你,也不要儿女了。”
  唐少华道:“学生,我们再要如何劝你?你不肯改。若打杀爷娘,连我们邻舍也不好。你走过来,听我,爹娘面前叩个头,赔礼,以后再不可如此。”
  徐英道:“我去磕这两个强盗的头?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今日不杀,明日杀。决不饶他!”众人听了,都抱不平。
  跳出一个邻舍李龙泉道:“论起不曾出幼,还该恕他个小。但只是做事忒不好得紧!我们不若送他到官,也惊吓他一番,等他有些怕惧。不要纵他,弄假成真,做人命干连。”便去了叫了总甲。
  这时人住马不往,徐英道:“宁可送官,决不赔这两个强盗礼!众人便将他拥住了,来见城上御史。
  这御史姓祁:冠顶神羊意气新,闲邪当道誉埋轮。
  霜飞白简古遗直,身伏青蒲今诤臣。
  辇毂妖狐逃皎日,郊圻骢马沐阳春。
  □□□□□□□(何须持斧矜威厉),已觉声间□□□(自轶尘)。
  他夜间忽梦一金甲神道:“明日可问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
  早间坐堂,适值地方解进,道:“地方送忤逆的。”
  御史问时:道:“小的地方。有个徐文的子徐英,累累打骂父、母。昨日,又拿石块要打死他两个。小的拿住,送到老爷台下。”
  御史叫徐文道:“这是你第几个儿子?”
  徐文道:“小的只得这一个。”
  御史道:“若果忤逆,我这里正法,该死的了。你靠谁人养老?”
  徐文道:“只求爷爷责治,使他改悔。”御史便叫徐英。
  徐英上去,御史一看:短发如云仅覆肩,修眉如画恰嫣然。
  瓠牙樱口真堪爱,固是当今美少年。
  御史心里便想道:“他恁般一个小厮,怎做出这样事来?”便叫徐英:“你父亲只生得你一个,你正该孝顺他。况你年纪正小,该学好。怎忤逆父母,是什缘故?”
  徐英道:“连小的也不知缘故。只是见他两个,便心里不愤的。”
  御史把须捻上一捻,想了一会,就叫彭氏道:“这不是妳儿子,是妳冤家了。他今年十几岁?”
  彭氏道:“十四岁。”
  御史道:“妳把那十四年前事细想一想,这一报还一报。”连把棋子敲上几声。只见彭氏脸都失色。
  御史道:“妳快招上来!”
  这些邻舍听了,道:“这官好糊涂!怎告忤逆,反要难为爹娘?”
  只见那御史道:“昨日我梦中,神人已对我说了。快将那事招来!”彭氏只顾回头看徐文,徐文已是惊呆了。
  御史又道:“六月六日事。”
  这遭彭氏惊得只是叩头,道是:“神明老爷!这事原不关妇人事,都是丈夫主谋。”
  御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谋了。快快招,不招看夹棍伺候!”
  徐文只得把十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说:“十四年前六月初四,有个英山清凉寺和尚,叫做无垢,带银一百二十两来南京印经。小人一时见财起意,于初六日晚将他绞死。这是真情。”
  御史道:“尸骸如今在哪里?”
  徐文道:“现埋在家中客房床底下。”御史随着城上兵马发验。
  又问:“这徐英几时生的?”
  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
  御史道:“这就是无垢了。”
  就叫徐英:“你忤逆,本该打死。如今我饶你,你待做些什么?”
  徐英道:“小的一向思量出家。”
  御史点一点头道:“这也罢。我将徐文家产尽给与你,与你做衣钵之资。”
  只见徐英叩头道:“小人只要原谋的一百二十两。其余的望老爷给彭氏,偿她养育的恩。”
  御史又点头道:“果是个有些来历的,故此真性不迷。”这些邻舍听了,始知徐文谋杀无垢,徐英是无垢转世,故此还报要杀。若使前世杀他,今世又枉杀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梦,又得这神明的官勘出。
  须臾兵马来报,果然于徐文家取出白骨一副。御史就将徐文问拟“谋财杀命斩罪”参送法司。又于徐文名下追出原谋银一百二十两、当日随身行李。其余邻里,因事经久远免究。
  徐英出衙门,彭氏便于房中取出他当日带来竹笼,并当日僧鞋、僧帽、僧衣、经卷还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旧名无垢。穿了当日衣帽,来谢祁御史伸冤救命大恩。
  那御史道:“你能再世不忘本来,也是有灵性的了。此去当努力精进,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将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印造大乘诸经;又在南京各禅刹参礼名宿。他本来根器具在,凡有点拨,无不立解。小小年纪也会讲经说法。
  真性皎月莹,岂受浮云掩。
  翻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满。
  一时乡绅富户都说他是个再来人,都礼敬他,大□(有)施舍。在南京半年,他将各部真经,装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辞各檀越名宿,复归英山。
  只见到寺山麓,光景宛然旧游。信步行去,只见寺宇虽是当年,却也不免零落。见一个小沙弥,道:“你寺里一个无垢和尚,你听得么?”道不晓得。
  一个老道人道:“有一个无垢师父,是定师太徒孙,远师太徒弟。十来年前,定师太死,把他七八个银子,他说要到南京去印经,一去不来。也不知担这些银子,还俗在哪边?也不知流落在哪边?如今现现关锁着一所关房,是他旧日的。”
  无垢道:“如今远师太好么?”
  道:“只是吃酒。一坛也醉,两坛也醉,不去看经、应付,一发不兴。”
  无垢听了,便到殿上,礼拜了世尊,把经卷都挑在殿上,打发了这些挑经的。
  这各房和尚都来看他,道:“哪里来这标致小和尚?”
  他就与这干和尚和南了,道:“哪一位是远师父?”
  一个和尚道:“师祖在房中。”
  无垢道:“这等烦同一见。”
  众人道:“酒鬼哪里来这相识?”无垢竟往前走,路径都是熟游,直到远公房中。
  此时下午,他正磁壶里装一上壶淡酒,一碟□(咸)菜儿,拿只茶瓯儿,在那边吃。
  无垢向前道:“师父稽首!”
  把一个远公的酒盅,便惊将落来,道:“师父哪里来?”
  无垢道:“徒弟就是无垢。”
  远公道:“出家人莫打诳语。若是我徒弟去时还了俗,可也生得出你这样个小长老哩!”
  无垢道:“师父,我实是你再生徒弟。你把这行李、竹笼认一认!”
  远公擦一擦摸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里?”
  无垢便将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谋害;后来托生他家,要杀他报仇;又得神托梦与祁御史,将徐文正法,“把原带去银一百二十两,尽行给我;我仍旧将来造经,以完前愿。如今经都带在外边。”连忙请远公在上参拜了。
  远公道:“这等我与你再世师徒了。只是自你去后,我贪了这几盅酒,不会管家。你这些师弟师侄,都是没用的,把这一个房头竟寥落了。哪知你在南京吃这样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龙天保佑,使你得还家,你来,我好安耽了。只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来,也不曾开。不知里面怎么的了?”
  无垢来开时,锁已锈定,只得敲脱开门,里边但见:佛厨面,蛛丝结定;香几上,鼠屎堆完。莲经零落有风飘,琉璃无光唯月照。尘落竹床黑,苔生石凳青。点头翠竹,如喜故人来;映日碧梧,尚留当日影。
  无垢一看,依然当日栖止处。就取香烛,在佛前叩了几个头,又在师祖前叩了几个头。各房遍去拜谒,叙说前事,人人尽道稀奇。
  相见无尘,道:“前日师弟标致,如今越标致了。年纪老少不同,可也与无垢师弟面庞相似,一个塑模塑的。”无垢又在寺中打斋供佛,谢佛恩护祐。并供韦驮尊者,谢他托梦。又将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来修葺殿宇,装彩殿中圣像。每日在殿上把造来经讽诵解悟。
  其时蔡老夫妇尚在,也来相见。说起也是再生儿子,各各问慰了。合城知他这托生报仇,又不忘本来,都来参谒、施舍。他后来日精禅理,至九十二岁,趺坐而终。盖其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却,终能遂其造经之愿。这事也极奇,僧人中也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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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情词无可逗 羞杀抱琵琶第四回 设计去姑易 买舟送父难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
第六回 冰心还独抱 恶计枉教施第七回 生报花萼恩 死谢徐海义第八回 义仆还自守 浪子宁不回
第九回 淫妇情可诛 侠士心当宥第十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岂无心
第十二回 坐怀能不乱 秉正自无偏第十三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第十四回 郎材莫与匹 女识更无双
第十五回 劫库机虽巧 擒凶智倍神第十六回 见白镪失义 因雀引鸣冤第十七回 八两杀二命 一雷诛七凶
第十八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第十九回 血指害无辜 金冠雪枉法第二十回 良缘狐作合 伉俪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还假合 朋友却真缘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护 贪色檄能诛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显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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