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古典 古戍寒笳記   》 第二十五回 抵掌談兵別翻酒令 抱衾送笑獨具風情      葉楚傖 She Chucang

  卻說古凝神問起陳剋勳將來的方略,剋勳笑道:“這不是輕易講的,等我酒酣耳熱,然後傾其所有,資君下酒。”說完,回頭道:“取酒來。”登時連盤接席價獻上來。兩人對坐着。剋勳笑嚮紫瑛道:“便煩你篩着酒罷。”兩人對酌了一回,凝神笑道:“如今可是說話的時候了。”剋勳幹了一杯道:“我們便把他當個酒令,我說一段,你喝一杯,,有警策的地方,你應賀我一杯,你能將我差的地方指出來,我也受罰一杯,如何?”凝神笑道:“就依你罷。”剋勳軒眉抵掌道:“臺灣懸絶海外,為生聚教訓之地,而無斷險攻堅之勢。清室遠在幽冀,其衆將來自關外,彎強壓駿,是彼所長。一棄騎乘,船即在洞庭大湖,已眩不能立,況重洋千裏,驚濤駭浪,而謂彼能逾嶺嶠以破吾之基乎?此吾所以不他謀而先謀於臺灣者。”凝神聽了笑道:“我賀你一杯,衹你卻應受罰兩杯。”剋勳笑道:“這是甚麽話,罰同賀是一齊來的。”凝神笑道:“虜廷入關之初,原衹辦得彎強壓駿,如今浙閩皆被收去,習水之人,惑於利祿,安保不桀犬吠堯?此當罰者一;臺灣一隅是令先君蓽路藍縷所創,人子不當貪先世之功,以為己烈,此當罰者二;至於紆緬情勢,策劃前後,則盡善盡美,義當賀君一杯者。”說完,紫瑛斟上一杯來。凝神飲了,嚮剋勳道:“你呢?”紫瑛早又斟上兩杯來,放在剋勳面前。剋勳笑道:“你們主僕兩人,今天竟通同灌起我的酒來。”說完,將兩杯酒幹了,接着道:“生聚教訓,雖不到十年,卻也有三萬明恥能戰之軍。前次小試閩疆,原非志在必勝,將以亂虜廷觀聽,使專備閩邊。我乃得縱容佈置,握天下形勢,以製其死也。天下形勢,無過武漢,特航海萬裏,以爭虜廷必爭之地。勢必師徒未出,先與敵備,而勢又不得不爭,則謀不為人備,而得握長江形勢者,事莫如先謀南京,此吾所不畏險陰而至此也。”說完,含笑望着紫瑛。紫瑛早執壺在凝神面前斟了一杯,卻還身笑嚮剋勳道:“奴子卻要敬陳先生一杯。陳先生既說此來要謀取南京,以為南京是個江南重鎮了,可知現在的南京,是鐵甕城虛,冶城雲暗,徒餘歷史空名,無補攻取實事的了。”說完,嚮剋勳面前斟了一杯。
  剋勳撫掌大笑道:“怪不得鄭康成婢,能說薄言往訴。凝神,我真服了你了。”說完,舉起杯來,一喝而盡。凝神正色道:“這卻不然。南京雖今非昔比,但長江縱流,運河橫貫,下通吳越,上控兗濟,究竟是宇內名城,兵傢必爭。紫瑛你不應隨便亂談軍國大事,嚮陳先生陪罪一杯罷。”紫瑛飛紅了臉,自幹了一杯。剋勳看得高興了,笑道:“有其僮,必有其主。我再幹一杯罷。”說完,又幹了一杯。接着道:“南京既所必爭,然吳淞以上,綿延幾及千裏,兩岸名城,如江陰、丹徒、江都等,皆有清兵駐守,烽燧相望,戒備極嚴,一旦師出不密,彼屯兵海口以為守,吾將徘徊海上,不能越雷池一步矣。故事莫如學呂子明白衣渡江。先令健兒潛入內地,密佈諸要塞間。吾則假運糧為名,滿載武器以濟之。一遇時機,則大呼而起,江南北諸名誠,可一鼓而下。此吾怕不憚艱危而至於此者。”
  凝神嘆息道:“兩年不見,不圖你竟有爾許佈置,羽翼一成,我便要看你衝霄一舉哩。衹萬一機關破泄,全局盡潰,這‘審慎’兩字,是助你成功的要素呢。”剋勳笑道:“這卻可以放心。那些人潛行來長江兩岸的,各有各的行業,絶不至惹人眼目,破泄是沒有的,衹我這接濟武器的事情,卻有些危險呢。”說完,嚮凝神耳畔說了一聲。凝神對他看了一看,不覺高歌擊桌,吩咐紫瑛:“取大杯來!我要替江南人物,簞醪迎君哩。”
  這時,兩岸已上了燈火,剋勳酒酣耳熱,將篷窗推開,嚮岸上望着,覺得店火初明,市聲未定,大有瘡痍遍地,強作太平氣象。凝神見時候不早,想上岸還寓去。剋勳拉着不放,笑道:“我這兒鬥酒十千而後,還有幾個歌者來消你塊壘呢。”凝神笑道:“潛行蟄居之際,擘畫機要,猶懼不暇,料你也沒有閑情,攜妓自娛。況婦人在軍,士氣不揚,你莫扯謊罷。”剋勳微笑不語,舉箸嚮杯上一擊道:“那怕未必盡善罷。”說沒有完,後艙中聽得擊箸聲,如聞號令一般,一陣鶯嬌燕嫩聲,忽然艙中燈光雪亮,凝神愕然相顧,見四個輕佳人,搴帷而出,一個個垂袖肩,回眸弄媚,有十二分的容色。剋勳撫掌狂笑道:“這可不是扯謊了。來來,這位是經天緯地、名滿東南的古凝神先生,得他一字褒奬,便當聲價十倍呢。”
  四個美人便囅然一笑,嚮凝神福了下去。凝神忙攔着道:“不行禮罷。”說着,見四人衣飾各異,一個是淺紅衣裳,一個是杏黃衣裳,一個是遍體湖緑,一個是全身縞素。就中那全體縞素的,更珠圓玉潤,儀態萬方。凝神不覺凝眸註視了半晌。剋勳笑着嚮紫瑛手中接過壺來,交與淺紅衣裳的女子道:“你們每人敬古先生一杯罷。”凝神此時也覺得美人勸酒,義不可辭,含笑點首,更不推辭。淺紅衣裳的便姍姍捧壺而進,就凝神手中斟了一杯。凝神歡然飲了,說:“難為美人了。”接着,穿杏黃的湖緑的也一人敬了一杯,纔輪到那全身縞素的。凝神見她回雲抱霧,清姿玉映,不覺舉起杯來,湊着他的酒壺,笑道:“對此佳麗,不飲亦醉,就斟淺些罷。”那美人凝波一盼,雙頰斷紅,不知不覺把一杯酒斟滿了,猶自側壺傾註着,那酒便淋淋漓灕的滴了下來,把凝神的衣服沾染了一片。凝神攜着她粉腕含笑道:“酒夠了。”那美人才見酒已滿久了,止不住“啊呀”一聲,羞得再也擡不起頭來。
  剋勳大笑道:“世有藥師,應垂巨眼。凝神先生,我要替你吟杜分司‘兩行紅粉一齊回’之句了。”說完又嚮着那縞衣?人道:“暈兒,你便在古先生旁邊侍候着罷。”凝神原無可無不可的,以為天生佳麗,原同佳子弟一般。見一佳子弟,當奬飾延譽,優於常兒。女子亦何獨不然。就令世無曹蔡,撲堆着一團珠圓玉潤的精神,霽月光風的態度,便令人心氣瑩然,相對忘言了。所以由着那暈兒淺斟低酌着,總像時下少年,輕依款接,不過略減些風狂態度罷了。
  剋勳見凝神這樣,非常納罕,足飲到兩岸燈昏,午潮漸落,纔撤杯用飯。剋勳看着這月已然中天,笑道:“知己相逢,不覺已過半夜。我過別船去。凝神,你便在後艙安歇罷。”說完,侍兒秉燭,引凝神進後艙去。衹見錦帳綉衾,居然精緻。凝神已有七八分醉了,也不客氣,便躺在床上道:“我醉欲眠,竟不同你客氣了。”剋勳嚮侍兒等低低說了幾句,又指定了紫瑛的睡處,便出去了。凝神調息了一回,便酣然睡去。不知過了幾更,朦朧醒來,覺一陣蘭麝甜香,媚人心魄,張眼趁着殘燈看床頭時,竟有一個女子香夢沉酣,與自己並枕而臥,不覺心中一動,悄悄下床,將燭剔亮了,撩開錦帳,放進火光,仔細端詳,不是暈兒是哪個!衹見她星眸微綻,香輔堆歡,一點櫻桃,略帶着幾分笑意,把兩行編貝般的瓠犀,露了出來,鼻間潤着幾點香汗,細細霏為香氣,真是海棠枝上,初開着雨之花;巫峽峰頭,恍入行雲之夢。凝神秉燭領略了一回,嘆道:“如此豐姿,卻淪為婢妾,可憐可憐。”轉又說道:“得剋勳為主,便為婢妾也不負此一生了。”
  說時,將一條夾被替她蓋上了,又輕輕地呼了一聲,卻不見答應。其實暈兒此時,原沒有睡,不過裝着睡態,來裝着凝神。哪知凝神嘆息了一回,坦然將暈兒輕輕扶嚮裏邊,又把暈兒鼻際的汗拭幹了,慢慢的並枕睡將下來。暈兒不覺芳心跳動,將一彎玉臂搭上凝神肩際來。那知凝神纔一着枕,便酣然睡去。暈兒候着他鼻息,勻靜不亂,知是真個睡着了,慢慢的坐將起來,見凝神穆然不動,止不住心坎裏一陣清涼,覺得大地之上,光明純潔,不染纖塵,將一寸芳心澄定着,如玉壺盛雪,裏外澈亮,酣然倒在床頭睡了。
  真是:行雲流水原無物,誰拾情場沉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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