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病隙碎筆   》 第25節:病隙碎筆2(12)      史鐵生 Shi Tiesheng

  這可真是了得!作傢還有什麽用?
  但很可能這是件好事,在手和腦的運作敗於種種軟件之後,寫作和文學便都要皈依心魂了。恰在腦(人腦或電腦)之聰穎所不及的領域,人之根本更其鮮明起來。唯綿綿心流天賦獨具,仍可創作,仍可交流,仍可傾訴和傾聽,可以進入一種嶄新但其實古老的世界了。那是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由那心流的追索而開拓出的疆域。就像繪畫在攝影問世之後所迸發的神奇。
  三十五
  因此我嚮往着這樣的寫作--史鐵生曾稱之為"寫作之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你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衹眼睛,他不是外來者,也沒有特異功能,他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鬆的纍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麽別的眼睛,盡可都排在他前面,總之這是最後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秉有期盼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遊魂,看重那遊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嚮,看重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裏,比如說,才能看見"我是誰",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睏惑的人,執拗的尋覓者而非瀟灑的製作者;比如說我纔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麽,並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
  幸虧寫作可以這樣,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問過我:史鐵生從二十歲上就睏在屋子裏,他哪兒來那麽多可寫的?藉此機會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漫長,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遼闊無邊。
  三十六
  這條不大可能走完的路,大體是這樣開始的--
  有一回,我在平時最令此一鐵生卑視的人身上讓他看見了自己,在他自以為純潔之處讓他看見了另外的東西。開頭他自然是不願承認。好吧,我說:"你會不會嫉妒?"他很自信,說不會。我說是嗎?"那張三傢比你傢多了一隻老鼠你為什麽嫉妒?"他說:"費話,我嫉妒他多一隻老鼠幹嗎?"話音未落他笑了,說"這是圈套"。但這不是圈套。你知道什麽可以嫉妒,什麽不必嫉妒,這說明你很會嫉妒。我的意思是,凡你身有體會的東西你才能真正理解,凡你理解了的品質你才能恰切地貶斥它或贊美它,才能準確地描畫它。笑話!他說:"那麽,寫偷兒就一定得行竊,寫殺人犯就一定要行兇嗎?"但佛傢有言:心既生恨,已動殺機。你不可能不體會那至於偷竊的貪欲,和那竟緻殺戮的仇恨。這便是人性的復雜,這裏面埋藏或蟄伏着命運的諸多可能。相反的情況也是一樣,愛者之愛,戀者之戀,思者之思,綿綿心流並不都在白晝的確定性裏,還在黑夜的可能性中,在那兒,網織成或開拓出你的存在,甚或你的現實。
  三十七
  還有一回,是在一出話劇散場之後,細雨蒙蒙,街上行人寥落,兩旁店鋪中的顧客也已稀疏,我的心緒尚不能從那劇中的悲情裏走出來,便覺雨中的街燈、樹影,以及因下雨而緩行的車輛都有些凄哀。這時,近旁一陣喧嘩,原來是那劇中的幾個演員,已經卸裝,正說笑着與我擦身而過,紅紅緑緑的傘頂跳動着走遠。我知道這是極其正當和正常的,每晚一場戲,你要他們總是沉在劇情裏可怎麽成?但這情景引動我的聯想--前面,他們各自的傢中,正都有一場怎樣的"戲劇"在等候他們?所有散了戲的觀衆也是一樣,正有千萬種"戲劇"散布在這雨夜中,在等候他們,等候着連接起剛剛結束的這一種戲劇。黑夜均勻地鋪展開去,所有的"戲劇"其實都在暗中互相關聯,那將是怎樣的關聯呵!這關聯本身令我癡迷,這關聯本身豈非更是玄奧、遼闊、廣大的存在?條條心流暗中匯合,以白晝所不能顯明的方式和路徑,匯合成另一種存在,匯合成夜的戲劇。那夜我很難入睡,我聽見四周巨大無比的夜的寂靜裏,全是那深隱、細弱、易於破碎的萬千心流在喧囂,在聚會,在呼喊,在訴說,在走出白晝之必要的規則而進入黑夜之由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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