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为中国第一淫书这一论断似乎已被推翻,可书中的妇女,尽管遭遇不幸,结局悲惨,读者也为她们献上自己的同情,但是她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被冠以一个“淫”字,而《金瓶梅》书因之而得名的三个主要人物: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更被认为是典型的“淫妇”。认为潘金莲是“淫妇”,我还可以同意,但把李瓶儿也列入“淫妇”类,我却不敢苟同。李瓶儿并不像潘金莲那样淫欲膨胀,行为放荡,从主子到奴才,甚至女婿,她都淫过。而李瓶儿与西门庆之通奸是因为她的丈夫花子虚是个不知理家,只会在外撒漫使钱,花天酒地的浪荡子,使瓶儿枯守空房,相比之下,瓶儿当然喜欢西门庆,这个集官、商、霸一体的人物,同时他又在性爱上使瓶儿得到满足,嫁到西门庆家后,李瓶儿是很安分的,再没有与其他人通奸。这说明李瓶儿与西门庆通奸,并不是她行为放荡,而是真情的一种具体表现。有人把李瓶儿与潘金莲同归一类:“奸情杀夫。”这样认为对瓶儿未免不公。武大是潘金莲亲手用药毒死,而花子虚是由于“房族中告家财”被县里做公的拿去了,而李瓶儿的反映是“罗衫不整,粉面慵妆……脸吓得蜡渣也似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捉起罢。……’说毕,放声大哭。……(又)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由此看出,子虚受难,瓶儿尽力搭救,如何有谋害之心呢?至于她多拿了许多细软金银宝物与西门庆倒是实情。因为求人尚需拿钱财打点,何况她与西门庆有私情,就更不惜多拿财宝给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由于西门庆上下打点,“于是把花子虚一下也没打,……放出花子虚来家”,这难道能说不是瓶儿的功劳吗?如果瓶儿不跪求西门庆帮忙,像西门庆这样狠毒的人,对人家的老婆又早有觊觎之心,他怎愿意放出花子虚,巴不得借此机会把他打死,岂不免了他许多麻烦?省得像毒死武大那样费许多周折,瓶儿岂不唾手可得?所以救出花子虚,全在瓶儿。而瓶儿对子虚之不满在他被放回家后表现得很强烈。子虚查算西门庆使用银两的下落,被瓶儿骂了四五日,又暗告西门庆不给子虚找回的银子,子虚连气带病,不久便死了。瓶儿没过子虚五七,就过来给潘金莲拜生日,可见是一心想着西门庆,对子虚的死已全然不放在心上,而子虚的死亦不能说与瓶儿的态度没有一点关系,瓶儿与西门庆有私情也不假,但无论如何也不应背上谋害亲夫的罪名。瓶儿对其第三个丈夫蒋竹山的态度也给人凶悍的感觉。由于西门庆因京案连累,未能如期办理与瓶儿的婚事,瓶儿思念成疾,蒋竹山治好了瓶儿的病,被招赘成亲,开了个药铺。西门庆听说后设计打了蒋竹山,瓶儿恼竹山之无能,将他赶出,又思嫁西门庆。瓶儿对子虚、竹山两个人的态度同样是凶悍的,主要是由于他们都不能在情欲上满足瓶儿。子虚是个浪荡子,只知宿娼嫖妓,让瓶儿枯守空房,瓶儿的性爱要求得不到满足,心灵、肉体上都感到寂寞而空虚,尤其是遇见西门庆后,西门庆给了她情欲上的满足,于是她更加厌恶子虚,对他“骂了四五日”,是对其不能满足她性爱要求的一种怨恨心理的发泄。对竹山亦是如此。蒋竹山是在瓶儿思念西门庆成疾时出现的,他治好了瓶儿的病,也补了西门庆的缺,可他同样满足不了瓶儿的情欲要求,气得瓶儿骂他一顿,心中渐生厌恶。而蒋竹山在为人方面也显得很委琐,最初他对瓶儿是跪下求亲,被打之后,又跪求瓶儿给他拿三十两银子以了结官司,这不能不使瓶儿从各个方面都看不起他,最后把他撵出去,而一心只想西门庆。所以说瓶儿对他们两人的凶悍,是由于她的情欲追求得不到满足所产生的一种变态心理造成的。
与花子虚、蒋竹山相比,西门庆显然是瓶儿理想中的人。李瓶儿曾对西门庆说过:“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瓶儿对西门庆的思慕、想念,和一心只想嫁西门庆,表现了她的性欲追求。李瓶儿是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小姐,最初是与大名府梁中书为妾,后又被花太监之侄子虚娶为正室,接着是招赘蒋竹山。瓶儿在梁中书家虽为妾,但梁中书可比西门庆这个清河县的提刑官大得多,嫁给子虚和竹山都是为妻,而到西门庆家只是做第六房小妾。瓶儿并不像潘金莲那样出身小户人家,只能做丫头(连妾也做不成),又为武大妻,她嫁给西门庆虽为第五房小妾,可地位仍发生了很大变化,甚至可以说是一步登天。瓶儿这种妾──妻——妻──妾地位的变化,不是提高(甚至下降),但仍使李瓶儿思嫁西门庆,说明她嫁给西门庆不是求得地位的改变。瓶儿嫁给西门庆也不是求钱财。瓶儿出身贵族,钱财在她并不是稀奇之物,在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李逵大闹大名府时,瓶儿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的一对鸦青宝石,与养娘走上东京投亲。为花子虚妻时,花太监又把钱财交与她保管。瓶儿是带着大量的钱财嫁到西门庆家中来的。她不仅有色,而且还有财。可见,李瓶儿嫁给西门庆不是求地位,也不是求钱财,只是求得性欲上的满足。瓶儿在许嫁西门庆之后,西门庆又因京案连累,暂把婚事搁放在一边,瓶儿因思念西门庆过度而成疾。可见,瓶儿对于情欲的追求是多么强烈,而西门庆又给了她多大的满足。瓶儿想得心迷了,精神恍惚,产生了变态心理,每夜梦见西门庆与其彻夜欢娱,“自此梦境随邪,……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李瓶儿在情欲得不到满足时产生了心理变态,达到了痴迷、恍惚的程度,蒋竹山只是一时治好了她的病,真正能治好她的病的是西门庆,他才是“医奴的药”,使她得到满足,心理也趋于正常。这是她嫁给西门庆的重要原因。李瓶儿与西门庆不仅仅是性爱的追求,也有情爱的成分。她不像潘金莲那样淫欲恶溢,只想专房固宠,她对西门庆是温柔体贴,一心伏侍的。正因为这样,西门庆对她才比对其他妻妾多几分怜爱,在她死后抱着尸体大哭不止,这在西门庆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关于李瓶儿的性格,有人认为,她的前期性格,对花子虚和蒋竹山显得很凶悍,嫁到西门庆家则变得柔顺了,写她的柔顺是为了衬托潘金莲的凶恶,这样使瓶儿的性格前后不一致,是作者的败笔。这样认为有其片面性。瓶儿出身贵族家庭,最初又在梁中书这样的大户人家为妾,自然会养成一种温柔、小心的柔顺性格,书中借西门庆与吴月娘的对话交待出李瓶儿是“好个温克性儿”,但李瓶儿对花子虚和蒋竹山表现出的凶悍,可以说是她心理变态的表现,也可以说是这两个人不能使她得到满足,她怨恨情绪的发泄,是她性格的另一面。她刚到西门庆家,西门庆因恼她嫁了蒋竹山,一连三夜不到她房里来,她上了吊,被救下来后,又被西门庆打了鞭子,西门庆问她:“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她道:“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是你每日吃用稀世之物,他在世上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什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这番话是瓶儿的心里话,她的确是喜欢西门庆,这件事也是瓶儿性格的转折点,在西门庆面前,她是弱者,西门庆是强者,她也就只有表现她做为弱者的柔顺,而在花子虚和蒋竹山面前,她是强者,他们是弱者,她随着怨恨的发泄,也就表现出强者的凶悍。另外瓶儿在西门庆家中的生活是满足的,她死时表现出对生活的无限留恋。她在喜欢的人身边,在满足的生活中表现出她性格中柔顺的一面,是很自然的。人的性格不是单一的。做为典型人物的李瓶儿,其性格更是多侧面的,在不同的境遇中使其性格多方面发展是很正常的,或柔顺,或凶悍,这在她一生的性格发展中可以说是统一的,一致的。李瓶儿身上所反映出的对性欲的强烈要求,是一种对人性的追求。这与《金瓶梅》所产生的时代是密切相连的。《金瓶梅》产生于明代嘉靖、万历年间,处于中国封建社会的后期,封建统治虽然仍相当稳固,但已开始动摇、瓦解。在哲学、文学、艺术等方面都发生了重大变革,宋明理学虽然仍是处在统治地位的思想,但已受到左派王学的强大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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