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Cao Xueqin

  【王希廉:宝钗生日,贾母独捐资办戏,已见贾母属意宝钗。
  黛玉闷睡房中,必待宝玉拉起,然后出来,是暗写醋意。
  宝钗点《醉闹五台山》,念出《寄生草》一曲,分明是宝玉后来遁入空门样子。
  史湘云心直口快,说出小旦象黛玉,当下并不提黛玉着恼,直至人散后方说破;而黛玉恼湘云光景己活现纸上。妙极!若于席间露出,则与贾母特办戏酒面上不好收拾。此文章于事后追神法。
  宝玉一偈一词,却已入悟境,不过尚有人我相。若后文六祖之偈,真是离一切诸相。
  黛玉续偈之“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固为超脱,而其不寿于此可见。
  宝钗引语录,是不要宝玉谈禅,但以冰阻水,冰消水长,恐宝玉禅心因此更深。不特《寄生草》一曲误了宝玉,也是文章暗深一层法。
  各人灯谜,就是各人的小照,与《红楼梦曲》遥遥照应。
  宝钗灯谜是竹夫人。
  第二十二回于庆寿赏灯热闹中插入禅机谶谜,如夏至炎热,一阴已生,直与造化同功。】
  
  
  
  
  【张新之:上半回写“悟”是假,下半回写“悲”是真。令宝玉不悟而悟,悟而不悟者,钗、黛也。而其实祖若父为之主!而父之过无所逃,故一众没结果谜识,皆令他打。开释贾母入贾政,作一大结束。
  自第十九回至此回为一段,乃宝钗正传也。因色生情,因情生妬。花能解语,无非曲念《寄生》;玉用屡箴,立见簪成两断。袭即钗,钗即袭,居然两个夫人;云为黛,黛为云,同应一声呆子。究听《西游记》谁寻疗妒羹?甚勿爱哥哥,早思刘老老。世人都有春灯谜,何事空谈耗子精?
  既缴宝钗,请评黛玉。】
  
  
  
  【姚燮:自元妃省亲一回至此,皆壬子年正月半后事。】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们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邦邦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东观阁(姚燮
  )侧批:(口)齿太伶俐,自(
  究)非有福之人。】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东观阁侧批:
  借此曲已道宝玉之做和尚矣。】【姚燮眉批:真切定宝哥哥一生结果。】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东观阁侧批:
  湘云(姚燮侧批:)口快。】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
  果然像的狠。【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凤姐偶然语,竟挑起(出)许多是非;宝玉要调停,又惹出(
  许多)是非;)湘云又招怪。】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
  岂不辜负了我。【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宝玉一片苦心,实有此等转折。】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
  别望着我说。【东观阁(姚燮侧批:
  宛然闺中小儿女口角)是非。】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东观阁(姚燮
  )侧批:宝玉真心。】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东观阁(姚燮
  )侧批:暗射林黛玉,妙!】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东观阁侧批:
  必然如此。】宝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东观阁侧批:
  舌尖可畏。】【姚燮眉批:说得来字字有棱,咄咄可畏。】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东观阁(姚燮
  )侧批:步步紧逼。】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东观阁(姚燮
  侧批:冷语刺人),令宝玉不能答一语。】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姚燮
  )侧批:舌有莲花。】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东观阁(姚燮
  )侧批:确有(却是)此种情景。】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东观阁侧批:
  两个“无干”,是闷极时。】【姚燮眉批:
  连说两个“与我无干”,纯从上文黛玉所云“与你何干”句参悟出来,平昔虽无此神气,盖时值愤懑,以言为瑱,讠巨计绝人已甚。】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东观阁(姚燮
  )侧批:已有飘然之意。】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姚燮眉批:末二句乃(东观阁夹批:)
  悟机。】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东观阁侧批:
  情丝不断,然黛玉死机已兆。】【姚燮眉批:假寻花姐姐,是时林姑娘藕丝不断,莲心独苦。】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
  姚燮(东观阁)侧批:又(荦)惹事。】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黛玉处处卖弄聪明,原非福相。】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却是聪明,然黛玉虽了悟之人,毕竟死而后已。】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政老大有见解。】【姚燮侧批:非思等谜也。】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且听下回分解。
  
  
  
  
  
  
  
  【陈其泰:宝钗取悦众人,以倾黛玉,此后渐及宝玉矣。宝玉之心,未能见信于黛玉,而情迹之间,却不能使黛玉无疑,此所以时相絮聒也,湘云只是烘衬宝钗之人,或借其老实处形宝钗之奸诈,或借其卤莽处见宝钗之深沉,不可竟作湘云文字读也。
  参禅语,实是大澈大悟。】
  
  
  
  【哈斯宝:我读《金瓶梅》,读到给众人相面,鉴定终身的那一回,总是赞赏不己。现在一读本回,才知道那种赞赏委实过分了。《金瓶梅》中预言结局,是一人历数众人,而《红楼梦》中则是各自道出自己的结局。教他人道出,哪如自己说出?《金瓶梅》中的预言,浮浅;《红楼梦》中的预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
  贾母将荔枝比作猴子,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猴子。贾政用砚打谜,因他本身是用它来弄虚作假的。元春暴兴暴亡,正如爆竹。迎春夫妇不睦,好象算盘。探春远嫁千里,何异风筝。宝玉见什么人变什么样,活象一面镜子。黛玉以更香作诗,是自述。宝钗用莲蓬打谜,则是断言自己的结局。读者品味这些谜语,再看后文结局,才会相信此书中诗赋小令而不并无一句空话。
  本回中,金钏同宝玉嬉笑调情,其轻薄,奄无妇女之态。这便是找死的根由,读者后来自会明白。“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说得何等之好。
  宝玉起了个叫“袭人”的名字,贾政既然斥责,也就罢了,为何又说“不用改”?宝玉若确实有过,理当必改,倘若无过,则不应斥责,有云:不知则已,知过必改。既知其过又予姑息,己是不屑一评的了。本回里写出贾政对母假孝顺,假正经便在此处现形。而今又姑息子过,怎能脱逃偏爱之嫌?这是他不能齐家的明证。贾政算是“假正”。
  这个林黛玉,真是一位绝代佳人。佳人者,德言工容俱佳之谓也。四者缺一,便不得谓之佳人。常人所说的佳人,无非是文君、崔莺之流。她们首先就失去妇节,还算得上什么佳人?如今在花影、岩石之荫,湖水、墙角之间,寂寥静悄之日,幽深无人之地,郎如潘安,女若西子,携手相会,谁人能说不致两朵鲜花开粉腮,三道浓霭落乌云?可是严辞突然出口,邪行概未发生,呵,这全是何人之力?有人说,话虽如此,既然书也拿过来看了,话也跟着说了,同样也算有失妇道。我说并非如此。不可以此责备黛玉!作贼的想必最忌谈论偷盗,而常人又何必忌讳它?黛玉并无那种行为,才能那样谈论。倘有那样行为,便会避而远之,少说为佳,唯恐他人察觉。明哲之士,何不思量?】
   (哈斯宝简本第九回译自百二十回本第二十二、二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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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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