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未能忘情於詩酒   》 第25節:臺北傢居(2)      梁實秋 Liang Shiqiu

  在未裝紗窗之前,大白晝我曾眼看着一個穿長衫的人推我柵門而入,他不敲房門,逕自走到窗前伸手拿起窗臺上放着的一隻鬧鐘,揚長而去。我追出去的時候,他已經一溜煙地跑了。這不算偷,不算搶,衹是不告而取,而且取後未還,好在這種事起初不常有。竊賊不多的原因之一是一般人傢裏沒有多少值得一偷的東西。我有一位朋友一連遭竊數次,都是把他床上鋪蓋席捲而去,對於一個身無長物的人來說,這也不能不說是損失慘重了。我傢後來也蒙梁上君子惠顧過一回,他闖入廚房搬走一隻破舊的電鍋。我馬上買了一隻新的,因為要吃飯不可一日無此君。不是我沒料到拿去的破鍋不足以厭其望,並且會受到師父的辱駡,說不定會再來找補一點什麽;而是我大意了,沒有把新鍋藏起來,果然,第二天夜裏,新鍋不翼而飛。此後我就堅壁清野,把不願被人攜去的東西妥為收藏。
  中等人傢不能不雇用人,至少要有人負責炊事。此間鄉間少女到城市幫傭,原來很大部分是想藉此攝取經驗,以為異日主持中饋的準備,所以主客相待以禮,各如其分。這和雇用三河縣老媽子就迥異其趣了。可是這種情況急遽變化,工廠多起來了,商店多起來了,到處都需要女工,人孰無自尊,誰也不甘長久地為人“斷蘇切脯,築肉矅芋”。於是供求失調,工資暴漲,而且服務的情形也不易得到雇主的滿意。好多人傢都抱怨,傭人出去看電影要為她等門;她要交男友,不勝其擾;她要看電視,非看完一切節目不休;她要休假、返鄉、藉支;她打破碗盞不作聲;她敞開水管洗衣服。在另一方面,她也有她的抱怨:主婦碎嘴嘮叨,而且服務項目之多恨不得要嚮王褒的“僮約”看齊,“不得辰出夜入,交關伴偶”。總之,不久緣盡,不歡而散的居多。此今局面不同了。多數人傢不用女工,最多衹用半工,或以鐘點計工。不少婦女回到廚房自主中饋。懶的時候打開冰箱取出陳年膳菜或是罐頭冷凍的東西,不必翻食譜,不必起油鍋,拼拼湊湊,即可度命。饞的時候,闔傢外出,臺北餐館大大小小一千四百余家,平津、寧浙、淮揚、川、湘、粵,任憑選擇,牛肉面、自助餐,也行。妙在所費不太多,孩子們皆大歡喜,主婦怡然自得,主男也無須拉長驢臉站在廚房水槽前面洗盤碗。
  臺北的日式房屋現已難得一見,能拆的幾乎早已拆光。一般的人傢居住在四樓的公寓或七樓以上的大廈。這種房子實際上就像是鴿窩蜂房。通常前面有個幾尺寬的小洋臺,上面排列幾盆塵灰漬染的花草,懨懨無生氣;樓上澆花,樓下落雨,行人淋頭。後面也有個更小的洋臺,懸有衣褲招展的萬國旗。客人來訪,一進門也許擡頭看見一個倒挂着的“福”字,低頭看到一大堆半新不舊的拖鞋——也許要換鞋,也許不要換,也許主人希望你換而口裏說不用換,也許你不想換而問主人要不要換,也許你硬是不換而使主人瞪你一眼。客來獻茶,沒有那麽方便的開水,都是利用熱水瓶。蓋碗好像早已失傳,大部分是使用玻璃杯。其實正常的人傢,客已漸漸稀少,誰也沒有太多的閑暇串門子閑磕牙,有事需要先期電話要約。杜甫詩“但使殘年飽吃飯,衹願無事長相見”,現在不行,無事為什麽還要長相見?
  “千金買房,萬金買鄰”話是不錯,但是談何容易?誰也料不到,樓上一傢偶爾要午夜跳舞,蓬拆之聲盈耳;隔壁一傢常打麻將,連戰通宵;對門一傢養哈巴狗,不分晨夕地吠影吠聲,一位新來的住戶提出抗議,那狗主人忿然作色說:“你搬來多久?我的狗在此已經吠了兩年多。”街坊四鄰不斷地有人裝修房屋,而且要裝修得像電視綜藝節目的背景,敲敲打打歷時經旬不止。最可怕的是樓下開了一傢汽車修理廠,日夜服務,不但叮叮響起敲打樂,而且漆髹焊接一概俱全,馬達聲、喇叭聲不絶於耳。還有葬車出殯,一路上有音樂伴奏,不時地燃放爆竹,更不幸的是鄰近有人辦白事,連夜地唪經放焰口,那就更不得安生了。“大隱隱朝市”,我有一位朋友想“小隱隱陵藪”,搬到鄉野,一走了之,但是立刻就有好心的人勸阻他說:“萬萬不可,鄉下無醫院,萬一心髒病發,來不及送院急救,怕就要中道崩殂!”我的朋友嚇得衹好客居在紅塵萬丈的鬧市之中。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1節:貓話(1)第2節:貓話(2)第3節:黑貓公主第4節:駱駝
第5節:狗第6節:豬第7節:鳥第8節:狗
第9節:貓的故事第10節:虐待動物第11節:一隻野貓第12節:小花
第13節:一條野狗第14節:白貓王子五歲第15節:當今世上 白貓王子六歲第16節:白貓王子七歲
第17節:曬書記 割膽記(1)第18節:曬書記 割膽記(2)第19節:曬書記 割膽記(3)第20節:放風箏(1)
第21節:放風箏(2)第22節:演戲記第23節:相聲記第24節:臺北傢居(1)
第   I   [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