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全本金瓶梅   》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批:此回單敘蕙蓮乏怙寵也。夫主意單寫蕙蓮,而用筆亦單寫蕙蓮,便成呆筆。上文金蓮、玉樓、瓶兒、春梅俱未呆寫,後文若幹人亦俱未呆筆,此文又何肯呆寫?則知“賭棋枰”,又不得不然之生法穿插也。然而玉樓、金蓮、瓶兒相聚一處,其消閑永晝,逐隊成團,一堂春色,又不得不加一番描寫,不必待“鞭靶’一回方始總描之也。早於吃車輪酒時一一描其勝滿之極矣。過此數回,至“生子”後,則金、瓶永不復合矣。故此處一描,為萬不可少。
  “覷藏春”,見蕙蓮小人之底裏皆動。而金蓮潛蹤,已伏一勢不兩立之根,次早略使權術,遂使西門對蕙蓮無以自解。而蕙蓮之不心貼西門,已安一皮根。後文屋層變卦,愈滋悲憤,遂致捐軀而不顧也。然而金蓮之惡,已盈於不言之中矣。
  寫聽籬察壁,固是金蓮本性,而一聽即着,愈使後文一步不肯鬆也。妒婦之不容人,大半怕人如此。又與“翡翠軒”怍引子矣。
  後文寫玳安、寫賁四,皆描寫蕙蓮淫蕩輕狂,以致人人皆知,為來旺“醉駡”之由也。又見輕佻淺露,特特與春梅相反,以結果之不如也。
  於未見金蓮前,卻橫插一平安。一者映出蕙蓮,一者為妒書童受報作伏。小人輕言取禍,往往如此。】
  
  詞曰:心中難自泄,暗裏深深謝。【張夾批:一轉。】未必娘行,恁地能賢哲。【張夾
  批:又一轉。】衷腸怎好和君說?【張夾批:又一轉。】
  說不願丫頭,願做官人的侍妾。【張夾批:又一轉。】他堅牢望我情真切。豈想風波,
  果應了他心料者。【張夾批:又一轉。】
  ——右調《梧桐樹》
  話說一日臘盡春回,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傢,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傢去了。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裏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甚麽好?”金蓮道:“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說他會燒的好豬頭,衹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張夾批:映蔣聰。】玉樓道:“大姐姐不在傢,卻怎的計較?”存下一分兒,送在他屋裏,也是一般。”說畢,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綉像夾批:自然是他。】金蓮使綉春兒叫將來興兒來,把銀子遞與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首,連四衹蹄子,吩咐:“送到後邊廚房裏,教來旺兒媳婦蕙蓮快燒了,拿到你三娘屋裏等着,我們就去。”玉樓道:“六姐,教他燒了拿盒子拿到這裏來吃罷。【綉像眉批:沒一些要緊,說來卻是婦人極要緊心事。專從冷處摹情,使人不測。】在後邊,李嬌兒、孫雪娥兩個看着,是請他不請他?”金蓮遂依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兒買了酒和豬首,送到廚下。蕙蓮正在後邊和玉簫在石臺基上坐着,撾瓜子耍子哩。來興兒便叫他:“蕙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酒、豬頭連蹄子,都在廚房裏,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裏去。”蕙蓮道:“我不得閑,與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兒罷,巴巴坐名兒教我燒?”來興兒道:“你燒不燒隨你,交與你,我有勾當去。”說着,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丟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的。”【張夾批:是同事之人。】蕙蓮笑道:“五娘怎麽就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與我!”於是起到大廚竈裏,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幹淨,衹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竈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綉像夾批:得法。】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薑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裏,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並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裏,與月娘吃。其餘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正吃中間,衹見蕙蓮笑嘻嘻走到跟前,說道:“娘們試嘗這豬頭,今日燒的好不好?”金蓮道:“三娘剛纔誇你倒好手段兒!燒的且是稀爛。”李瓶兒問道:“真個你衹用一根柴禾兒?”蕙蓮道:“不瞞娘們說,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兒哩!若是一根柴禾兒,就燒的脫了骨。”玉樓叫綉春:“你拿個大盞兒,篩一盞兒與你嫂子吃。”李瓶兒連忙叫綉春斟酒,他便取碟兒揀了一碟豬頭肉兒遞與蕙蓮,說道:“你自造的,你試嘗嘗。”蕙蓮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鹹,沒曾好生加醬,胡亂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綉像眉批:又奉承,又賣嘴,又討好。】便磕了三個頭,方纔在桌頭旁邊立着,做一處吃酒。
  到晚夕月娘來傢,衆婦人見了月娘,小玉悉將送來豬頭,拿與月娘看。玉樓笑道:“今日俺們下棋耍子,贏的李大姐豬頭,留與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勝,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咱們這等計較:衹當大節下,咱姊妹這幾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兒,叫將鬱大姐來,晚間耍耍,有何妨礙?強如賭勝負,難為一個人。我主張的好不好?”衆人都說:“姐姐主張的是!”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是我起先罷。”李嬌兒占了初六,玉樓占了初七,金蓮占了初八。金蓮道:“衹我便宜,那日又是我的壽酒,卻一舉而兩得。”問着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綉像夾批:畫。】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着罷。”玉樓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衹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來。”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閑,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罷了。”衆人計議已定。
  話休絮煩。先是初五日,西門慶不在傢,往鄰傢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擺酒,鬱大姐供唱,請衆姐妹歡飲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卻該李嬌兒,就挨着玉樓、金蓮,都不必細說。須臾,過了金蓮生日,潘姥姥、吳大妗子,都在這裏過節頑耍。
  看看到初十日,該李瓶兒擺酒,使綉春往後邊請雪娥去。一連請了兩替,答應着來,衹顧不來。【張眉批:寫雪娥處卻是襯蕙蓮,又為嚮來旺學舌伏綫。】【綉像夾批:元可厭。】玉樓道:“我就說他不來,李大姐衹顧強去請他。可是他對着人說的:‘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兒,沒的俺們去赤腳絆驢蹄。’【綉像眉批:雪娥品卑,目難入群小,玉樓過求之也。】似他這等說,俺們罷了,把大姐姐都當驢蹄看承!”【張夾批:惡。】月娘道:“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貨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請他怎的!”於是擺上酒來,衆人都來前邊李瓶兒房裏吃酒。鬱大姐在旁彈唱。當下,吳大妗子和西門大姐,共八個人飲酒。衹因西門慶不在,月娘吩咐玉簫:“等你爹來傢要吃酒,你打發他吃就是了。”【張旁批:兩次寫月娘命玉蕭深情,隱筆。】玉簫應諾。
  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傢,玉簫替他脫了衣裳。西門慶便問:“娘往那去了?”玉簫回道:“都在六娘房裏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門慶問道:“吃的是甚麽酒?”玉簫道:“是金華酒。”西門慶道:“還有年下你應二爹送的那一壇茉莉花酒,打開吃。”一面教玉簫把茉莉花酒打開,西門慶嘗了嘗,說道:“正好你娘們吃。”教小玉、玉簫兩個提着,送到前邊李瓶兒房裏。蕙蓮正在月娘旁邊侍立斟酒,見玉簫送酒來,蕙蓮俐便,連忙走下來接酒。玉簫便遞了個眼色與他,嚮他手上捏了一把,【綉像夾批:純是白描。】這婆娘就知其意。月娘問玉簫:“誰使你送酒來?”玉簫道:“爹使我來。”月娘道:“你爹來傢多大回了?”玉簫道:“爹剛纔來傢。因問娘們吃酒,教我把這一壇茉莉花酒,拿來與娘們吃。”月娘問:“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兒,有見成菜兒打發他吃。”玉簫應的,往後邊去了。
  這蕙蓮在席上站了一回,推說道:“我後邊看茶來,與娘們吃。”月娘吩咐道:“對你姐說,上房揀妝裏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這老婆一個獵古調走到後邊,玉簫站在堂屋門首,努了個嘴兒與他。【綉像夾批:畫。】老婆掀開簾子,進月娘房來,衹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嚮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裏,【綉像眉批:分明逞嬌態,卻寫得帶三分粗莽氣,妙甚。】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一面用手攥着他那話,一面在上噙酒哺與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綉像眉批:開口便討東西,討又不多,自不是多情美人舉止。】前日與我的都沒了。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兒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張夾批:變全以利。】西門慶道:“我茄袋內還有一二兩,你拿去。”說着。西門慶要解他褲子。婦人道:“不好,衹怕人來看見。”西門慶道:“你今日不出去,晚夕咱好生耍耍。”蕙蓮搖頭說道:“後邊惜薪司擋路兒──柴衆。咱不如還在五娘那裏,色絲子女。”於是玉簫在堂屋門首觀風,由他二人在屋裏做一處頑耍。
  不防孫雪娥從後來,聽見房裏有人笑,衹猜玉簫在房裏和西門慶說笑,不想玉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腳。玉簫恐怕他進屋裏去,便支他說:“前邊六娘請姑娘,怎的不去?”雪娥鼻子裏冷笑道:【綉像夾批:畫。】“俺們是沒時運的人兒,【綉像夾批:難說。】騎着快馬也趕他不上,拿甚麽伴着他吃十輪酒兒?自己窮的伴當兒伴的沒褲兒!”正說着,被西門慶房中咳嗽了一聲,雪娥就往廚房裏去了。
  這玉簫把簾子欣開,婆娘見無人,急伶俐兩三步就叉出來,【綉像夾批:行動是個媳婦子,妙。】往後邊看茶去。須臾,小玉從後邊走來叫:“蕙蓮嫂子,娘說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婦人道:“茶有了,着姐拿果仁兒來。”不一時,小玉拿着盞托,他提着茶,一直來到前邊。月娘問道:“怎的茶這咱纔來?”蕙蓮道:“爹在房裏吃酒,小的不敢進去。【張夾批:人言難信。】【綉像眉批:雖假撇清,卻有滿肚皮賣弄意,忍不住忽然說出。】等着姐屋裏取茶葉,剝果仁兒來。”衆人吃了茶,這蕙蓮在席上,斜靠桌兒站立,看着月娘衆人擲骰兒,故作揚聲說道:“娘,把長麽搭在純六,卻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錦屏風對兒。我看三娘這麽三配純五,衹是十四點兒,輸了。”被玉簫惱了,說道:“你這媳婦子,俺們在這裏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甚麽說處?”【綉像夾批:羞得妙。】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緋紅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這裏衆婦人飲酒,至掌燈時分,衹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笑道:“你們好吃!”吳大妗子跳起來,說道:“姐夫來了!”連忙讓座兒與他坐。月娘道:“你在後邊吃酒罷了,女婦男子漢,又走來做甚麽?”【張眉批:上段推其顛寒作熱,下段寫其停眠整宿。】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我去罷。”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隨即跟了來。西門慶吃得半醉,拉着金蓮說道:“小油嘴,我有句話兒和你說。我要留蕙蓮在後邊一夜兒,後邊沒地方。看你怎的容他在你這邊歇一夜兒罷?”金蓮道:“我不好駡的,沒的那汗邪的胡亂!隨你和他那裏[入日]搗去,好嬌態,教他在我這裏!我是沒處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兒他也不容。【張夾批:又點春梅。】你不信,叫了春梅問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綉像眉批:又為春梅作聲價。】西門慶道:“既是你娘兒們不肯,罷!我和他往山子洞兒那裏過一夜。【綉像眉批:忽想到山洞中,又作一段嬉笑,令人絶倒。】你吩咐丫頭拿床鋪蓋,生些火兒。不然,這一冷怎麽當。”金蓮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駡出你來的,賊奴才淫婦,他是養你的娘?你是王祥,寒鼕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臥冰哩。”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兒,休奚落我。罷麽,好歹叫丫頭生個火兒。”金蓮道:“你去,我知道。”當晚衆人席散,金蓮吩咐秋菊,果然抱鋪蓋、籠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裏。蕙蓮送月娘、李嬌兒、玉樓進到後邊儀門首,故意說道:“娘,小的不送,往前邊去罷。”月娘道:“也罷,你前邊睡去罷。”這婆娘打發月娘進內,還在儀門首站立了一回,【張旁批:正為忘關角門反照。】【綉像夾批:寫出久慣。】見無人,一溜煙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莫教襄王勞望眼,巫山自送雨雲來。
  這宋蕙蓮走到花園門首,衹說西門慶還未進來,【綉像夾批:漏空得妙。】就不曾扣
  角門子,【張夾批:角門一。】衹虛掩着。來到藏春塢洞兒內,衹見西門慶早在那裏秉燭而坐。婆娘進到裏面,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於是袖中取出兩枝棒兒香,燈上點了,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着一盆碳火兒,還冷的打兢。婆娘在床上先伸下鋪,上面還蓋着一件貂鼠禪衣。掩上雙扉,兩個上床就寢。西門慶脫去上衣白綾道袍,坐在床上,把婦人褪了褲,抱在懷裏,兩衹腳蹺在兩邊,那話突入牝中。兩個摟抱,正做得好。卻不防潘金蓮打聽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兒,輕移蓮步,悄悄走來竊聽。【綉像眉批:悄悄冥冥,寫出美人行徑,自與蕙蓮之兩三步一溜煙天壤矣。】到角門首,推開門,【張夾批:角門二。】遂潛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躡跡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聽。良久,衹見裏面燈燭尚明,婆娘笑聲說:【張夾批:如聞其聲。】“冷鋪中捨冰,把你賊受罪【綉像眉批:作者細心如此。】不濟的老花子,就沒本事尋個地方兒,【綉像夾批:口角妙。】走在這寒冰地獄裏來了!口裏銜着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罷,怎的衹顧端詳我的腳?【綉像眉批:從卻(腳)引到金蓮,綫索甚微。】你看過那小腳兒的來,象我沒雙鞋面兒,那個買與我雙鞋面兒也怎的?【綉像夾批:不脫小傢子口氣,妙。】看着人傢做鞋,不能彀做!”西門慶道:“我兒,不打緊,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腳兒還小!”【張夾批:細看為此。】婦人道:“拿甚麽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衹是鞋樣子周正纔好。”【張夾批:小人得志,大都如此。】【綉像夾批:排得毒。】金蓮在外聽了:“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聽一回,他還說甚麽。”又聽彀多時,衹聽老婆問西門慶說:“你傢第五的秋鬍戲,你娶他來傢多少時了?是女招的,是後婚兒來?”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兒。”婦人說:“嗔道恁久慣牢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露水夫妻。”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外兩衹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腳不動,【張夾批:後文妒瓶兒為此。】【綉像眉批:偏來聽,偏聽見說他,多心人常受此氣。】說道:“若教這奴才淫婦在裏面,把俺們都吃他撐下去了!”待要那時就聲張駡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罷罷!留下個記兒,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話。”於是走到角門首,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兒,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晚景題過。
  到次日清早晨,婆娘先起來,穿上衣裳,蓬着頭走出來。見角門沒插,吃了一驚,又搖門,搖了半日搖不開。走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因看見簪銷着門,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晚夕他聽了出去。這婦人懷着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衹見平安從東淨裏出來,【張夾批:偏又漾開。】看見他衹是笑。蕙蓮道:“怪囚根子,誰和你呲那牙笑哩?”平安兒道:“嫂子,俺們笑笑兒也嗔?”【張夾批:妙絶。】蕙蓮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麽?”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沒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傢!”【綉像眉批:雖混語,卻說得微妙。】婦人聽了此言,便把臉紅了,駡道:“賊提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裏睡?怎的不來傢?”平安道:“我剛纔還看見嫂子鎖着門,怎的賴得過?”蕙蓮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裏,衹剛纔出來。你這囚在那裏來?”平安道:“我聽見五娘教你腌螃蟹,說你會劈的好腿兒。【綉像眉批:此等滑稽,柯減曼倩,不可以其小傳忽之。】嗔道五娘使你門首看着賣簸箕的,說你會咂得好舌頭。”【張夾批:後文書童一報,猶是第二着報應。】把婦人說的急了,拿起條門閂來,趕着平安兒繞院子駡道:“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說不說。不與你個功德也不怕,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張夾批:明說矣。】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將就着些兒罷。對誰說?我曉得你往高枝兒上去了。”【綉像眉批:一他字,一誰字,各有所指,都不說破,非深於史者不知如此用意。】那蕙蓮急起來,衹趕着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走出來,一把手將閂奪住了,說道:“嫂子為甚麽打他?”蕙蓮道:“你問那呲牙囚根子,口裏白說六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氣軟了!”【張夾批:又對點一句。】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着他說:“嫂子,你少生氣着惱,且往屋裏梳頭去罷。”婦人便嚮腰間荷包裏,取出三四分銀子來,遞與玳安道:“纍你替我拿大碗燙兩個合汁來我吃,【綉像眉批:纔住手,便緊接買合汁,其人品隱隱畫出。】把湯盛在銚子裏罷。”玳安道:“不打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他燙了合汁來。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纔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後邊月娘房裏打了卯兒,然後來金蓮房裏。
  金蓮正臨鏡梳頭。蕙蓮小意兒,在旁拿抵鏡、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蕙蓮道:“娘的睡鞋裹腳,我捲平收了去?”金蓮道:“由他。你放着,叫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那去了?”蕙蓮道:“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裏梳頭哩。”金蓮道:“你別要管他,丟着罷,亦發等他們來收拾。歪蹄潑腳的,沒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扶侍他,纔可他的心。俺們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衹嫂子是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鬍戲。”這婦人聽了,正道着昨日晚夕他的真病,於是嚮前雙膝跪下,說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擡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綉像眉批:金蓮要強人,受此一番奉承,即明知其假,亦足消氣,故後語漸平也。】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後邊大娘,無過衹是個大綱兒。小的還是娘擡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兒裏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我眼裏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們莫不與爭?不許你在漢子跟前弄鬼,輕言輕語的。你說你把俺們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我的姐姐,對你說,把這樣心兒且吐了些兒罷!”蕙蓮道:“娘再訪,小的並不敢欺心,到衹怕昨日晚夕娘錯聽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閑的慌,聽你怎的?【綉像眉批:又籠絡一番,巧智在蕙蓮以上。】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傢裏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傢的粉頭,來傢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說。【張夾批:死蕙蓮,在此數語。】你大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裏出氣,甚麽事兒來傢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說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剛到儀門夾道內,撞見西門慶,說道:“你好人兒,原來昨日人對你說的話兒,你就告訴與人。【綉像夾批:被金蓮瞞過矣。】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說的話兒,衹放在你心裏,放爛了纔好。為甚麽對人說?幹淨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日不告你說了。”【張夾批:險人可畏。】西門慶道:“甚麽話?我並不知道。”【綉像眉批:兩下失誤,有緻。】那婦人瞅了一眼,【張夾批:白描。】往前邊去了。【張夾批:寫金蓮權術。】
  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着傅夥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衆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或一時叫:“傅大郎,我拜你拜,【張夾批:追魂取影。】替我門首看着賣粉的。”【綉像夾批:淫婦口角。】那傅夥計老成,便驚心兒替他門首看着,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玳安故意戲他,說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綉像眉批:小器易盈。敘此一段,以為後不得其死張本。當與春梅參看,庶不失作者之意。】婆娘駡道:“賊猴兒,裏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說拿秤稱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看我進裏邊對他說不說?”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動衹拿五娘嚇我!”一回又叫:“賁老四,我對你說,門首看着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兒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張夾批:又寫賁四。】好歹專心替他看着賣的叫住,請他出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裏,打門廂兒揀,要了他兩對
  髩花大翠,又是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婦人嚮腰裏摸出半側銀子兒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那賁四正寫着帳,丟下走來替他錘。衹見玳安來說道:“等我與嫂子鑿。”
  一面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衹顧瞧這銀子。【綉像夾批:忽又生情。】婦人道:“賊猴兒,不鑿,衹顧端詳甚麽?你半夜沒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到不偷。這銀子到有些眼熟,倒象爹銀子包兒裏的。前日爹在燈市裏,鑿與賣勾金蠻子的銀子【張夾批:又襯浮誇。】,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萬真。”婦人道:“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裏?”【綉像夾批:快意語。】玳安笑道:“我知道甚麽帳兒!”【張夾批:一路白描。】婦人便趕着打。
  玳安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與賣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裏,不與他,去了。【張夾批:賊。】婦人道:“賊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與我些兒買果子吃。”那婦人道:“賊猴兒,你遞過來,我與你。”哄和玳安遞到他手裏,衹掠了四五分一塊與他,別的還塞在腰裏,一直進去了。
  自此以後,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張旁批:一總。】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裏進去,分與各房丫鬟並衆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黃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紅璐綢褲兒,綫捺護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張夾批:總寫淫婦人得志,顛狂之態。則世所謂作死也。】都是西門慶背地與他的,此事不必細說。這婦人自從金蓮識破他機關,每日衹在金蓮房裏,把小意兒貼戀,與他頓茶頓水,做鞋腳針指,不拿強拿,不動強動。正經月娘後邊,每日衹打個到面兒,就到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夥兒。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旁邊斟酒,教他一處坐了頑耍,衹圖漢子喜歡。正是: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一)按:前評寫於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三日。
  【文竜批:讀《水滸傳》者皆欲作宋江,讀《紅樓夢》者皆欲作寶玉,讀《金瓶梅》者亦願作西門慶乎?曰:願而不敢也。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恐武大郎案犯也,恐花子虛鬼來也。既不敢又何以願之乎?曰;若潘金蓮之風流,李瓶兒之柔媚與春梅之俏麗,得此三人,與共朝夕,豈非人生一快事乎?然則不敢,非不敢也,但願樂其樂而不願受其禍耳。抑知西門慶亦何常計及害哉!顧此即不能顧彼,利與害本相連,福與禍本相倚。以西門慶為可殺,則此書不淫也,以西門慶為可羨,則其人之淫,固亦一西門慶也。】
  (二)按:後評寫於光緒六年(1880)正月十二日。
  【文禹門雲:甚矣女子小人,斷不可使其得志也。聖人謂其難養,近之遠之皆不可,此蓋言其大同也。其細小瑣碎處,令人自去尋思。閱歷深者,自能理會;自古及今,大而天下國傢,小而身心性命,敗壞喪身於女子小人之手者,正指不勝屈。又有小人而女子者,閹宦是也。女子而小人者,婢妓與僕婦是也。其性屬陰,其質多柔,其體多浮,其量隘,其識淺,同是口眼耳鼻,別具肝腸肺腑,令人可恨,兼令人可哂。善讀書者,於此回之蕙蓮,其光景情形,詳細玩味,便可觸類旁通,則所以待女子小人者,思過半矣。
  夫蕙蓮亦何足怪哉!吾甚怪夫今之所謂士大夫者,或十年窗下,或數載勞中,或報效情殷,捐輸踴躍。一旦冷銅在手,上憲垂青,立刻氣象全非,精神頓長,揚威躍武,眇視同寮,吹毛求疵,指駁前任,幾若十手十目不足畏,三千大千不能容。當興之利不知興。應去之弊不能去,坐堂皇曰打,退私衙曰錢,勸之不聽,譏之不解。其不至於身敗名裂也,尚自詡日:大丈夫不當如是耶?籲嗟乎!此皆蕙蓮之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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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匯評全本金瓶梅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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