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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类 》 老子他說 I said 》
第二十五章
南懷瑾 Na Huaijin
第二十五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日逝,逝曰遠,遠日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下大老母
在前面幾章我們連續談到道的妙用,是在日常生活中,就在種種為人應事的行為上。現在《老子》本書,又回轉來而進一步說明“體用合一”的道理。然而,究竟“道”是什麽?什麽是“道”呢?這是最根本的哲學問題。但在《老子》本書中,已處處以各式各樣別出心裁的語言文字,要人們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去認識它,並且它已用或顯或隱的文字言語來表達,透露了個中消息,本不需要後人畫蛇添足,多加註解。
《老子》五千言,洋洋灑灑,信手拈來,道的真相,答案自在其中。第一章一開頭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可道,非常道”。頗有撥雲見日之勢,一筆掃開所有相對名言的障礙。現在本章又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自古以來,很多人研究《老子》,竟有不少認為老子是偏重於物的“唯物思想者”,現代一般人,受到西洋哲學的影響比較深刻,有更多認定,嚮唯物思想方向作註解。這種錯用現代意識或西方觀念,附會中國古文的文意,因此而使人認識不清,個人實在不敢苟同。老子在書上從頭至尾所表達的理念,是在說明宇宙與生命的存在是“心物一元”的,殊無可疑。
“有物混成”,這個“物”字,並不同於現代人所瞭解的“物質”觀念的物字,這一關鍵,前面已曾提過,古代“物”字的含義,等於現在一般口語中的“有一個東西”,這個“東西”,可指非物質的存在狀況,例如精神、心理或者“力”、“能”等等,也可代表物質之“物”。此處“有物混成”的物,是“道”的同義字,這個道的內涵,包括了物質與非物質,是“心物一元”混合而成的。
這種“心物一元”的思想觀念,源自《易經》。《易經》是中國幾千年歷史文化的根本,哲學中的哲學,經典中的經典。中國的文化思想,始終是講“陰”“陽”兩個符號,以二者彼此之間的相互變化、相生相剋,從中去建立它的宇宙觀、倫理觀。如果我們以“陽”為精神的代號,那麽“陰”則為物質的代號,陰陽配合,心物互融,便創化衍生了從極微到至大,應有盡有、無窮無盡的有情世界與無情世界。
然而,心物還衹是一體所現的兩面,這個渾然一體的道,它是“先天地而生”,宇宙萬有的形成與消滅,全是它的功能所起的作用。在南北朝時代,南朝梁武帝時,有一位禪宗大師傅大士(傅翁),他的悟道偈就說:“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此一瀉頌中所表達的思想,乃是中國道傢老子思想與佛學合流的典型。
“有物先天地”,它本無形象,先於天地的存在,宇宙萬有的本來就是它。一切萬象的種種變化,生起與消滅,那衹是兩種不同的現象而已,雖然與這超越一切事物的“道”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但卻無法影響它的本質。等於我們日常所熟悉的光明與黑暗一樣,明來暗去,暗來明去,明暗二者的交互轉換,衹是兩種不同現象的輪替,那個能作明作暗的本身,並不隨着明暗的變化而生滅;但是它的功能妙用,就表現在日夜明暗的來來往往之間。所謂形而上的道、本體,其實已經徹底地、無所隱藏地顯現在它所創造的萬象萬境中,本體與現象的關係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而佛傢所講的“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可以說是這個道理進一步的詮釋與發揮。
那麽,“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究竟是怎麽的一種情況呢?老子形容說:“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的思想與印度的佛學對形而上道的表達有所不同,佛學到最後衹以一個“空”字代表,而老子則用“寂”用“寥”。寂是絶對的清虛,清靜到極點,毫無一點聲色形象。“寥”是形容廣大,類同佛學的“無量無邊”。
佛傢專用的名同“空”,是從道體的原則上說;而道傢所用的“寂”、“寥”,則是形容其境界與現象,在表達上各有各的好處,也各有各的缺點。談“空”,難免有人會誤認為是斷滅思想;說“寂”說“寥”,又易使人執着一個現象,落在境界的案臼中。
老子說這個道,“寂兮!寥兮!”,清虛寂靜,廣阔無邊,沒有形象聲色可尋,永遠看不見、摸不着;“獨立而不改”,超越於一切萬有之外,悄然自立,不動聲色,不因現象界的物理變化而變化,不因物理世界的生滅而生滅。但我們在這裏要註意,老子說的是“獨立而不改”,他並沒有說“獨立而常住”。“常住”,讓人感覺是指具備形象的實有,但道並不適合以實有稱之。因為它“非心非物”,可是也不能說不是實有,因為它“即心即物”。“周行而不殆”,它無所不在,在在處處都有道。不論“物”也好,“心”也好,都有它的存在,永遠無窮無盡,遍一切處。“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這個東西是一切宇宙萬有的根本,具足一切的可能性,實在很難用一般世間的語言文字來形容,所以我們中國古代的老祖宗們,不得已,姑且叫它做“道”,以“道”來統括所有萬法的究竟歸處。
萬道不離王道與人道
道之為名,在原始的中國文化,是超然於宗教性質的代名詞,西方哲學稱之為“第一因”,但在內涵上彼此仍有差別之處。以宗教性的名詞來說,基督教、天主教叫它“上帝”、“主宰”、“神”,伊斯蘭教叫它“阿拉”,佛教則以“如來”、“佛”來稱之。像這一類的宗教性字眼,一般人很容易根據自己的知識、習慣以及下意識觀念,在自己的心理意識上,構成另一種偏離原意的想象概念,混淆不清,甚至都蒙上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神秘色彩。譬如我們一提到“上帝”,差不多都把它想成一個能控製一切,主宰一切,擁有宇宙最大威權的神明。而一提到“如來”,大部分人的觀念馬上想到坐在寺廟大殿上,低眉垂目、不食人間煙火的“塑像”。這種單憑一己的好惡與想象所形成對形而上真理的認識,其中牽涉的問題是相當嚴重的。
早期的中國文化思想,對於“道”這個東西,並未附以它任何宗教形態,或者將它專屬於某一種哲學派別。道的名稱之外,尚有幾個與它同義的名詞,老子又提出來說:“強為之名曰大”,因為它實在無量無邊,太大了,所以也可叫做“大”;“大曰逝”,大也就是“逝”,“逝”是永遠的嚮內外四面八方延伸發展,等於說宇宙是無限的擴張。談到這裏,我們看到這個“逝”字覺得很有趣。引申列子的話來說,便是:“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老子認為道的本身,大到無量無邊,無有涯際,因此名之為“逝”。同樣的意義,佛經上“佛”亦有十個名號,“善逝”是其中之一。這個“善逝”的“逝”,除了具有“無常”的含義外,同樣代表無盡無限,形容難以言喻之大,與老子所說的“大曰逝”,有不謀而合之處。但是我們知道,佛經翻譯到中國來,距離老子時代之後,已經有相當一段的時間,然而老子在中國上古文化,早已有相同的看法和用詞了。
既然“大日逝”,那麽“逝曰遠”,無遠弗屆,四通八達,“放之四海而皆準”,沒有不及的地方,也是無量無邊,無窮無盡的意思。然而,就是因為“道”太大太遠了,它遍一切處,通於古今,盡未來際,我們若求大、求遠地去追求它,反而難以企及,搞不好還會迷失在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現象界裏,不能自拔。其實“道”就在每個人的自身上,須臾不離,若能反求諸己,回頭自省,見“道”纔有希望。所以“逝曰遠,遠曰反”。最遠的就是最近的,最後的就是最初的,衹要神志清醒清醒,好好張眼一看,天邊就在目前。
我們曉得中國過去的觀念,稱宇宙萬有的本體為“道”,另外還有“大”、’逝”、“遠”、“反”等名稱,甚至於儒傢所講的“天”,或者“帝”,也都是“道”的代號,總共算起來,至少也有十來個“道”的別名。後來印度文化傳播到中國來,其中佛教對於形上本體的說法,也有佛的十個代號,與中國原有的那些“道”的稱呼相互比較,頗得異麯同工之妙,幾乎是同樣的道理,雷同的說法,這不知是否當時雙方曾開過聯席會議,互相對此問題詳加協調過,否則又怎能如此巧合、遙相呼應呢?(一笑)。其實這正是“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的道理。世界上真理衹有一個,無二亦無三,衹是東西方在表達方式上有些不同罷了。
接着,老子說“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這一段談“天”說“地”,卻又忽然鑽出一個“王”來,王是代表人。依中國傳統文化,始終將“天、地、人”三者並排共列,而人在其中。為什麽呢?因為中國文化最講究“人道”,人文的精神最為濃厚,人道的價值最被看重。假定我們現在出個考試題目,“人生的價值是什麽?”或者“人生的目的是什麽?”若以中國文化思想的觀點來作答,答案衹有一個--“參贊於地之化育”(《周易·係辭傳》)。
“參贊天地之化育”,正是人道價值之所在。人生於天地之間,忽爾數十年的生命,仿如過客,晃眼即逝,到底它的意義何在?我們這個天地,佛學叫做娑婆世界,意思是“堪忍”,人類生活其上,還勉勉強強過得去。這個天地並不完備,有很多的缺陷,很多的問題,但是人類的智慧與能力,衹要它能合情合理地運用,便能創造一個圓滿和諧的人生,彌補天地的缺憾。
譬如,假若天上永遠有一個太陽挂着,沒有夜晚的話,人類也就不會去發明電燈,創造黑暗中的光明。如果不是地球有四季氣候的變化,時而下雨,時而颳風,人類也不會築屋而居,或者發明雨衣、雨傘等防御用具。這種人類因天地間種種現象變化所作的因應與開創,就叫做“參贊”。此等人類的智慧與能力太偉大了,所以中國文化將他和天地並舉,稱為“天、地、人”三纔。這是舊有的解釋。
那麽,“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域”是代表廣大的宇宙領域。此處道傢的四大,與佛傢所謂的四大不同。佛傢四大,專指物質世界的四種組成元素--地、水、火、風。而道傢所講的四大,是“道、天、地、人”。這個“四大”的代號由老子首先提出,並非如佛傢的四大。老子說,在這一無窮無盡的宇宙中,有四種東西是最主要,最關鍵性的,而人的價值占了其中之一。四大中人的代表是“王”,中國上古文化解釋“王”者,旺也,用也。算命看相有所謂的“旺相日”,在古代文字中,也有稱“王相日”的。每個人依據自己的八字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旺相日那一天去做某一件事,認為便可大吉。宇宙中何以人能與“道大、天大、地大”同列為四大之一呢?這是因為人類的聰明才智,能夠“參贊天地之化育”,剋服宇宙自然界對人存在不利的因素,在天地間開演一套淵源流長的歷史文化。
好不容易自然
既然人的地位有這麽的重要,這麽的特殊,下面老子便接着告訴我們做人做事的法則,如何修道,如何行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是老子千古不易的密語,為老子思想的精華所在,懂了這番話的道理,也就差不多掌握了修道、行道的關鍵了,在這裏這個“法”字是動詞,是效法、學習的意思。人要效法大地,大地則依法於天,這裏的“天”,是指有形的太陽係統的自然物理的天,也就是天文學上的天體之天,它不是抽象的概念。地依法於天,天則要效法道,以道為其運行的依歸。那麽,道又以什麽為效法的對象呢?“道法自然”。
現在首先要解釋“自然”的問題。目前新興的“比較宗教學”或稱“宗教哲學”,把世界上各地的宗教,如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基督教、天主教等等,每一宗教的哲學理論與實況綜合起來研究,相互比較,尋求其中異同和彼此間的關係,已經發現了不少有趣的問題,值得更進一步去深入探討。我們若以比較宗教的態度,拋開那些粗淺的宗教情緒心理,把眼光放在一般宗教教人如何行善做好事的普通倫理層面上,那也個個滿好,滿合於同一的水平。至於再進一步,要透徹各個宗教實際內涵程度的深淺,則問題重重,就不能顢頇籠統,值得仔細研究、體會。
長期以來,有不少佛傢的著作,批評道傢是“自然外道”。因為他們看到老子講“道法自然”,便自然而然地將二者聯想在一起。其實,印度釋迦牟尼佛在世時,與佛教對立的幾十種哲學思想,尤其當時同釋迦牟尼佛影響一樣大的幾個大學派之一,專講“唯物思想”的“自然外道”,和中國老子所說“道法自然”的自然,並不相關。二者並未結為姊妹道,或者兄弟道什麽的,並無彼此互通聲氣之嫌。
印度當時的自然外道,屬自然學派,其所謂的“自然”,完全從物理觀點而說。但是老子的思想絶非如此。近代中國翻譯西方典籍,把物理、化學等學科,統稱為自然科學,這是藉用老子的名詞,我們不能因此便認為老子說的“自然”,就等同物理範疇的自然。將老子的思想硬往上套,這是指鹿為馬,栽贓前人,非常沒有道理的。
雖然老子並未給予直接的定義,但老子的“自然”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們卻也不可以如法庭上的法官們,審判一個案件,可以采用了“自由心證”,隨便判决學術思想的歸化,亂下斷語,硬是認定老子所說的“自然”也就是印度的“自然外道”;不分青紅皂白地將老子一竿打入“唯物哲學”的案日,這是千錯萬錯,大錯特錯的誤解。這種情況,如藉用佛學名稱來說,就是“衆生顛倒”,“顛倒衆生”,這所謂“顛倒”,是指我們在見地觀念上和思想上的錯誤,因此而形成見惑、思惑。由於我們一直被這見惑、思惑兩種認識上的不清所障礙,因此不能成道,無法徹見宇宙天地間的真諦。
那麽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個“自然”的確實含義又是如何呢?答案很簡單,“自然”二字,從中國文字學的組合來解釋,便要分開來講,“自”便是自在的本身,“然”是當然如此。老子所說的“自然”,是指道的本身就是絶對性的,道是“自然”如此,“自然”便是道,它根本不需要效法誰,道是本來如是,原來如此,所以謂之“自然”。
我們如果將大乘佛學徹底貫通了,必然不會對於宇宙本體和現象的哲學問題,感到左右為難。佛傢有一個名詞“法爾如是”,它是說明諸法本身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人生來怎麽會成那個樣子?人就是那個樣子。你怎麽會是這個樣子?我就是這個樣子。一切本來就是如此,一切法便是一切法的理由,更沒有什麽其他原因不原因的,這樣就叫“法爾如是”。從“法爾如是”來看“道法自然”,最清楚不過了。“道法自然”,而“自然”自己本身原來就是如此這般,沒有別的規範可尋,再也找不到一個東西可以另為之主,“道”就是“自然”,“自然而然”,就是“法爾如是”,古人翻譯佛經,怕與老子的“自然”混合了名詞,衹好另創一詞,便叫“法爾如是”。
講到這裏,我曾經一再強調,我們後世之人讀古人的著作,常常拿着自己當代的思想觀念,或者現代語言文字的習慣,一知半解地對古人下了偏差的註解,誣衊了古人,這是何等的罪過。讀什麽時代的書,首先自己要能退回到原來那個時代的實際狀況裏去,體會當時社會的文物風俗,瞭解當時朝野各階層的生活心態,以及當時的語言習慣,如此掌握了一個時代文化思想創造的動源,看清這個歷史文化的背景所在,這才能避免麯解當時的哲學思想和文藝創作,並給予正確合理的評價。
比如,我們研究釋迦牟尼佛的經典,也要退回到二千多年前的古印度的農業社會,設身處地替當時的人民想一想。那時的印度是一個貧富差距極大,極不平等,到處充滿愚昧和痛苦的世界。假若你讀歷史,真能“人溺己溺,人饑己饑”地將自己整個投入,身歷其境,於那種痛苦如同親嘗,那麽方能真切地瞭解到釋迦牟尼佛何以會提倡“衆生平等”,何以會呼籲人人要有濟度一切衆生的行願,才能體會到當時的佛陀真正偉大之處。如果天下太平,世界本來就好好的,大傢生活無憂無慮,什麽都不虞缺乏,汽車、洋房、冷暖氣,樣樣俱足,日子過得滿舒服的;即使比這種情況差一點,那也還甘之如飴,又何必期待你去救度個什麽?幫助個什麽呢?
念天地之悠悠
話說回來,老子說“人法地”。人如何效法地呢?人要跟大地學習很難。且看大地馱載萬物,替我們承擔了一切,我們生命的成長,全賴大地來維持,吃的是大地長的,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無一不得之於大地。可是,我們回報它的是什麽?衹不過是死後一把又髒又臭的腐爛掉的膿血和敗壞了的朽骨頭罷了。
人活着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所有不要的東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亂七八糟地丟給大地,而大地竟無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長了萬物,而且還承載了一切萬物的罪過。我們人生在世,豈不應當效法大地這種大公無私、無所不包的偉大精神嗎?其實中國傳統文化,一直非常強調此一精神。《易經》的“坤卦”,形容大地的偉大為“直”、為“方”、為“大”,指出大地永遠順道而行、直道而行。包容一切,不改其德。佛傢對此的看法也是一樣,後來翻譯《華嚴經》,冠以“大方廣佛”為經題,也可以說是受“坤卦”卦辭影響的關係。
再者,我們效法大地,除了上述的道理之外,同時還要瞭解大地自久遠以來運動不止的意義。地球永遠在轉動。地球一天不轉動,甚至衹消一分一秒停止,我們人類和其他萬有的生命,都要完結。
地球的轉動,人們以為是近代科學知識,其實中國上古早已知之,衹是我們自己不加詳察而已。又有人根據中國若幹書籍上說的“天圓地方”,便一口咬定古人的觀念認為地球是方的。這種不明就裏人云亦云的說法,非常錯誤,孔子的弟子曾子,就曾講過地是圓的,不是方的,而且一直在旋轉,所謂:“天道左轉,地道有旋”的觀念,早已由來悠久。我們人欲效法大地,就應該如《易經》卦辭所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行健”,是天地的運行轉動,永遠是健在地前進,所以人要效法它的勇往直前的精神,一分一秒絶不偷懶,時時刻刻嚮前開創,永遠生機蓬勃,永遠靈明活潑,這纔是合乎大地所具有的“德行”。
但是,宇宙間日月星辰與地球,究竟是誰使它在轉動呢?由哪個作主呢?是上帝嗎?是神嗎?是佛嗎?老子卻不采用這些具有人神造作化的名詞,他衹是根據上古傳統文化中固有的名稱,無以名之,仍然稱之為“道”,稱為“自然”,最恰當不過了。所以便說“天法道,道法自然”。抽象而言,道是自然地具備無究盡的功能,擁有不可思議的“生滅”力量。這股力量,在佛學而言,便叫它做“業力”,業力並不一定不好,有好有壞,壞的叫“惡業”,好的叫“善業”。其實,天地本身這股力量在運轉,本無善惡,所謂善惡,都是人類自己附加上去的價值判斷而已。
道的力量,生生不息,源源而來,生天生地,神鬼神帝,都是由道的自然功能所分化。但是,它又為什麽要生長了這些萬有的存在呢?有時我們不得意時,實在很埋怨這個道,為什麽它要生生不已,而又轉化不已呢?道不轉化便不會生成你和我,不生你和我,又何來這些糾扯不清的恩恩怨怨、痛苦煩惱!這個道,何必跟我們如此過不去呢?生了大地,又生了我們的爸爸媽媽,再生下我們,以及後代的子子孫孫,然後為了一個小問題,都痛苦得不得了,一下成功,一下失敗,時而悲傷,時而喜樂,究竟這個道、這個上帝、這個主宰,在開我們什麽玩笑呢?如果亙古“不生不滅”,我們能夠平平靜靜、安安詳詳地休息,那該多好啊!
像這一類的疑問,不消說我們一般的凡夫俗子弄不清答案的真相,就是千古以來,許多人窮盡畢生精力,追究這個問題的哲學家、思想傢,也都睏在這個窮求“第一因”的謎題裏,東奔西竄,尋不着出路,愈陷愈深,不能自拔。現在的科學家們,也正為這些問題嚮前直衝。
老子呢?他說道就是道,自然就是自然,此外再也沒有一個由來,既沒有為什麽,也不是為了什麽,本來就是這樣,原封未動;無始無終,無前無後,不生不滅;而由這個不生不滅中,本然而創造了宇宙天地和萬有生命的生生滅滅的現象,産生了時間、空間前前後後的無意識的意識。我們研究道傢思想,“自然”這個名詞,是一大關鍵。而佛傢的終究處也是“法爾如是”,這兩者值得相互參究。一般修煉道術的學道者,若無法直識本來,看透這層“法爾如是”的事實,即便是在靜坐禪定的工夫上如何了得,那還似依舊僕僕風塵,流浪生死,有傢歸不得的遊子,前途一片茫茫。不信,你去問老子試試看。
自然神仙
再說,道的本身即是自然生生不息,但很多人修道,偏要打坐求靜,認靜是道都不對嗎?你在靜坐,真能靜嗎?其實,內心裏面,妄想紛飛,動得亂七八糟,並無片刻安閑休息。真正的靜坐入定,也衹是進到另一個大運動的境界而已,因為大動,反而不覺其動,便說是靜。或者可說是接近於那個大自然運動的核心,好像靜止而已。譬如一個旋轉中的圓形,越接近圓周的地方,運動的路綫越大,而接近圓心的地方,運動的路綫越小,而圓心所在,在旋轉的時候,則完全不離原地,根本不動,其實它是整個圓轉得最起勁之處,原來不靜,所以說,真的能靜止似的,那是到達於一個更雄渾無跡的運動境界,衹是你自己未察覺到它的究竟而已。靜坐之所以能使人健康長生不老,正是由於這個靜中的大動似乎不動的效果。這個動,實是自然法則的功能。
人們學道,學些什麽呢?如果衹知守竅練氣,吐故納新,那是小道。大道無為,什麽都不需守,沒有那些羅哩囉嗦的名堂。“道法自然”,自自然然就是道,若不如此,便不合道。普通的人,照修煉神仙傢的看法,都是凡夫俗子。然而凡夫俗子衹要能做到在日常生活中,一切任運自然,便不離於道了。
中國道傢有句名言:“人身是一小天地”,認清這個觀念,打坐修道就容易上路,你衹須讓自己的身心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般自然,豈不真得自在。傳統的道傢,認為我們人身便是一個小天在,胃就像大地,地球上有長江、黃河,和胃連帶關係的,在前面管道便是長江,在後面的管道便是黃河;其他別種器官,有的代表月亮,有的代表太陽,都在不停地運動。人打起坐來,心理上讓它自然地清靜,不去幹擾身體各個器官的運作與血液循環,使之自自然然地合乎天地運轉的法則,身體就會自然越來越健康。平常我們身體所以四大不調,疾病叢生,都是腦子裏的意識、思想太多太亂,擾亂了體能原本合於自然的運行法則,因此纔産生了疾病的現象,纔有苦樂的感受。
至於佛傢的修道路綫也很多,通常所知的都教人要空、放下,不要妄想,它和道傢的清靜、無為有相通之處。清靜、無為,就是什麽都不去想,但是如果你靜坐,心裏想:“我絶不亂想”,那你早就又落入那“想不要想”的想裏去了。“道”,本來自然生生不息在動,而你硬要千方百計不讓它動,那豈不是道法大不自然了嗎?不自然行嗎?其實修道打坐,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你衹須讓一切自然地任遠流行,它就是自然的靜,不假造作,自由自在,那就對了,又何必頭上安頭,作繭自縛呢?
自老子之後,到了東漢時期,道傢出現了魏伯陽真人作的《參同契》這部名着,素來被稱為是千古丹經的鼻祖,學道傢神仙長生不老之術的,非要仔細研究這部書不可,但其中所闡述的修道原理和方法,重點仍然在於老子的“道法自然”。那麽,怎麽又叫做《參同契》呢?因為修煉神仙長生不老的方法,與老莊、周易、丹法,三樣的原理完全相同的。所以必須參合研究,而將其中的道理相互貫通、彼此發明,故叫《參同契》。“契”是指書契一樣,可以核對得絲毫都無差錯。中國古代訂契約,是在一塊竹簡刻上一式二份的標記和約定的條文,然後剖析成兩片,中間分際接合處,彼此絲絲入扣,可為日後印證真假之辨的,便名曰“契”。《參同契》所論述的修道原理和過程,相當復雜、奧妙,但其根本所在,仍然不外乎“道法自然”的大法則。
我們人體是個小宇宙、小天地,在這個宇宙天地裏,氣機如何運行,血液如何流通,一切均有固定不易的法則,分秒不能勉強,不可勉強,不必勉強,假使真懂了這種道理,自己便會明白怎麽來修道攝生養命,但是總歸結的道理,不外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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