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名傢詩導讀   》 柳宗元      張海鷗 Zhang Haiou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祖籍河東(今山西省永濟縣),生於長安。十二歲前在長安度過。他的先輩曾經顯赫,但祖父、父親官職並不高。母親是範陽大族之女,從宗元四歲就教他識字讀書。貞元九年(793),二十一歲的柳宗元進士及第。二十六歲又中博學宏詞科。此後仕途比較順利。
  貞元二十一年德宗去世,順宗即位,重用王叔文等執政,推行革新。柳宗元、劉禹錫、韓泰等名士參與其中。但不到半年,宦官和豪族地主集團便擁立太子李純即位,是為憲宗。改革集團成員紛紛遭到貶謫或殺害。柳宗元(此時34歲)貶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馬。這次事件對他打擊很大,是他一生的轉捩點。《新唐書》本傳說:“宗元少時嗜進,謂功業可就。既廢,遂不振。”不過他在永州的十年,卻專心進行文學創作,寫出了很多優秀作品。十年後,他又改為柳州(今廣西柳州市)刺史。官職有所升遷,地點卻更偏遠了。他在柳州四年,有許多善政。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公元819年11月28日),病逝於柳州。
  劉禹錫遵其遺囑編其集為三十通。但到宋初,柳集已散失嚴重。穆修多年搜求,編成《唐柳先生集》,是為宋人編校的第一種柳集。今劉本、穆本早已失傳。近人所編柳集有若幹種,或稱《河東先生集》,《柳河東集》等。
  柳宗元是思想傢,在以回答屈原《天問》的形式而寫的《天對》中。否認天地是神所創造,明確提出“元氣”是自然的本源,具有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他反對把遠古所謂“堯舜之世”當作最高的理想社會,認為歷史是進化的。他主張中央集權,反對藩鎮割據。這些思想在當時是進步的。
  柳宗元又是卓越的散文傢。他和韓愈是古文運動的兩位主要倡導者。他的山水遊記、寓言小品以及其它古體文章都很有名。
  柳宗元在詩歌方面,也卓然成傢。明鬍應麟說:“元和而後,詩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橫絶一時。若昌黎之鴻偉,柳州之精工,夢得之雄奇,樂天之浩博,皆大傢纔具也”(《詩藪外編》捲四)。嚴羽《滄浪詩話》單列“柳子厚體”。他的詩今存138題,164首,大都抒寫貶謫生活感受和對山水景物的欣賞,時時流露出憤懣不平的情緒。他的一些詩篇采用了寓言的方式。
  他的古詩大都描寫自然山水,運思精密,着力於字句的選擇和錘煉,創造出峻潔、澄澈的境界。古來論者多言其受謝靈運的影響。這是因為他和謝一樣,在貶謫生活中藉山水詩篇來遣興寄意。比如謝詩有“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初去郡詩》);柳有“木落寒山淨,江空秋月高”(《遊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他的近體詩也寫得情緻纏綿,色彩絢麗,音調和諧,與他的古體詩風格有異。
  南澗中題①
  秋氣集南澗,獨遊亭午時②。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③。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④。羈禽響幽𠔌,寒藻舞淪漪⑤。
  去國魂已遊,懷人淚空垂⑥。孤生易為感,失路少所宜⑦。
  索寞竟何事?徘徊衹自知⑧。誰為後來者,當與此心期⑨。
  ①此詩約為元和七年(812)永州所作。時宗元在永州已七年多。他有《石澗記》狀寫石澗之貌,而以此詩抒寫失意之情。南澗:永州山中一石澗。②秋氣: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何焯《義門讀書記》雲:“萬感交集,忽不自禁,發端有力”。亭午:即正午。③回風:旋風。參差:長短不齊的樣子。④始至兩句:劉辰翁曰:“精神在此十字,遂覺一篇蒼然”。⑤淪漪:《詩·魏風·伐檀》:“河水清且淪漪”。毛傳:“小風,水成紋轉如輪也。”⑥去國:此謂遷謫。魂已遊:言精神恍惚,魂不守捨。失路:揚雄《解嘲》:“當途者入青雲,失路者委溝渠。”⑦少所宜:意謂幽居山水間正與我少年時代的意趣相投。⑧索寞:寂寞孤獨。鮑照《行路難》:“今日見我顔色衰,意中索寞與先異。”衹自知:無知音之意。⑨誰為二句:期待後人理解。劉辰翁雲:“結得平淡不可言。”
  此詩略可代表柳宗元之謫居心態。蘇軾《東坡題跋》雲:“柳子厚南遷後詩,清勁紆徐,大率類此。”《韓柳詩選》:“起結極有遠神,正以平淡中有紆徐之致耳”。
  入黃溪聞猿
  溪路千裏麯,哀猿何處鳴?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
  黃溪距永州治所七十裏。《輿地紀勝·山川》載:“黃溪水在零陵縣東七十裏,蓋九疑之西境。柳宗元遊彼,愛其山水。”據宗元《遊黃溪記》載,其於元和八年(813)五月十六日曾遊黃溪,歸而為記。此詩或亦此時之作。此詩藉猿聲起興,寫謫宦之悲。前人以為此乃翻用《水經註·江水》“猿鳴三聲涕沾裳”之意而出新,“更深一層”(汪森《韓柳詩選》)。
  段九秀纔處見亡友呂衡州書跡
  交侶平生意最親,衡陽往事似分身。袖中忽見三行字,拭淚相看是故人。
  段九秀纔:名弘古。柳宗元在永州時結識的朋友,卒於元和九年(814)八月。呂衡州:呂溫,也是宗元好友,早於段而卒。段大約曾於元和九年二月間到永州,攜呂溫書跡,宗元見書而傷悼,因有此作。詩寫得情深意切,而細節感人。
  零陵早春
  問春從此去,幾日到秦原?憑寄還鄉夢,殷勤入故園。
  零陵:此指永州。按零陵之名,非指一地。古零陵指九疑山,《史記·五帝本紀》:“(舜)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為零陵。”漢零陵郡在今廣西全州。隋唐曾改永州郡為零陵郡。此詩所指乃後者。
  此詩當為永州思鄉之作。情味藴藉,構思新穎。唐汝詢《唐詩解》23雲:“零陵在南,春最早;秦原在北,春稍遲。故問春從此而去,幾日而到秦原乎?我欲憑寄還鄉之夢以入故園耳”。王堯衢《古唐詩合解》4雲:“此意殷勤,唯思故園,故亦作殷勤之夢,身不能到而夢到,庶同春以入故園耳。”
  江雪
  千山鳥飛絶,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此詩大約作於謫居永州時期。這是一首押仄韻的五言絶句。粗看起來,這像是一幅一目瞭然的山水畫:冰天雪地寒江,沒有行人、飛鳥,衹有一位老翁獨處孤舟,默然垂釣。但仔細品味,這潔、靜、寒涼的畫面卻是一種遺世獨立、峻潔孤高的人生境界的象徵。
  此詩的藝術構思很講究,詩人運用了對比、襯托的手法:千山萬徑之廣遠襯托孤舟老翁之渺小;鳥絶人滅之闃寂對比老翁垂釣之生趣;畫面之安謐冷寂襯托人物心緒之涌動。孤處獨立的老翁實際是詩人心情意緒的寫照。
  漁翁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緑。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①本篇作於永州。西岩大概就是永州的西山,可參作者《始得西山宴遊記》。②欸乃:象聲詞,一說指槳聲,一說是人長呼之聲。唐時湘中棹歌有《欸乃麯》(見元結《欸乃麯序》)。③無心: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雲無心而出岫。”一般是表示莊子所說的那種物我兩忘的心靈境界。蘇軾《書柳子厚〈漁翁〉詩》雲:“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尾兩句,雖不必亦可。”嚴羽《滄浪詩話》從此說,曰:“東坡刪去後二句,使子厚復生,亦必心服。”然劉辰翁認為:“此詩氣澤不類晚唐,下正在後兩句。”此後,關於此詩後兩句當去當存,一直有兩種意見。
  這首詩與《江雪》詩一樣,都是寄托詩人自己心情意趣的,不過《江雪》寫的是靜態,此詩卻一句一個場景,連續轉換,流暢活潑,生動之至。兩首詩一靜一動,珠聯璧合,完美無缺地把詩人所嚮往的那種遺世獨立、回歸自然、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自食其力、自得其樂的理想生活境界表現出來,應該可算是浪漫主義詩歌的兩篇傑作了。
  蘇軾曾說“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東坡題跋》)。《江雪》與《漁翁》兩首詩所寫,可以說是隱士的生活情趣。柳宗元在永州十年,作為被貶的司馬,在政治上幾乎徹底被遺棄,故能蕭散自放,縱情山水,與陶淵明之隱居確有幾分相似。因此,陶詩有時也就成了他寫詩的範本。
  但陶淵明是真正的隱士,柳之與陶,又有許多不同之處。比如陶不信佛教,而柳是信的。陶是真隱士,柳不是隱士,而是謫官。雖如此,在思想情趣方面,柳與陶又有相通之處。比如對獨立、自由之人生境界的嚮往,這是古今文人,乃至未來人類的永恆的追求。在藝術表達上,《江雪》之峻潔,《漁翁》之豐美,與陶詩之平和淡泊並不一樣。但兩人的詩又都是內涵豐富的。所以蘇軾說柳宗元詩“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書黃子思詩集後》)。
  酬曹侍禦過象縣見寄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③。
  酬……見寄:接受別人寄贈作品後,以作品答謝之。侍禦:侍御史。象縣:唐代屬嶺南道,即今廣西象州。此詩寫作時、地不甚明了。韓醇《詁訓柳集》42雲此詩作於元和十四年(819),不知何據。曹侍禦路過象縣時有詩寄贈柳宗元,因象縣距柳州較近,則柳宗元有可能是在柳州刺史任上。但舊註云破額山在今湖北省最東部黃梅縣境內,而瀟湘則屬湖南。故前人於此亦多所懷疑。吳昌祺《刪定唐詩解》雲:“或彼(象縣)自有破額山也”。徐增《而庵說唐詩》則雲:“此山不在象縣,何故興此?想侍禦從黃州而來耶?抑黃州人也。於破額山必有一段勝事在”。前人諸多猜測,均難解“瀟湘意”。按曹侍禦路過象縣時寄詩給宗元,而宗元答詩云“破額山……駐木蘭舟”,則此破額山必在柳州、象縣一帶無疑。而若宗元在柳州,則曹侍禦必與瀟湘有關,當是宗元在永州時之舊交,故云“瀟湘意”,乃憶舊情之意。然而另一種可能是:宗元此時在永州。曹過象縣時作詩寄給永州的宗元。永州是瀟湘二水匯流之處,與象縣相距頗遠,正合“遙駐”之意。而且永州瀟水中有白蘋洲,宗元欲采此蘋花寄瀟湘懷人之意。碧玉流:形容江水澄明深湛,如碧玉之色。騷人:一般指文人墨客。此指曹侍禦。木蘭:木蘭屬落葉喬木,古人以之為美木,文人常在文學作品中以之比喻美好的人或事物。這裏稱朋友所乘之船為木蘭舟,是贊美之意。瀟湘:湖南境內二水名。柳宗元《愚溪詩序》雲:“餘以愚觸罪,謫瀟水上。”這句說我在春風中感懷騷人,有無限瀟湘之意。“瀟湘意”是何意?應該說既有懷友之意,也有遷謫之意。采蘋花:南朝柳惲《江南麯》:“汀洲采白蘋,日暮江南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清一統志湖南永州府》:“白蘋洲,在零陵西瀟水中,洲長數十丈,水橫流如峽,舊産白蘋最盛。”此句言欲采蘋花贈給曹侍禦,但卻無此自由。為什麽呢?這顯然是在感慨自己謫居的處境險惡,連采花贈友的自由都沒有。
  此詩隱含一股悲涼之意。瀋德潛《唐詩別裁》雲:“欲采蘋花相贈,尚牽製不能自由,何以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獻之於君而未由意,與《上蕭翰林書》同意,而詞特微婉。”唐汝詢《唐詩解》曰:“山前水碧,侍禦停舟於此,我之感春風而懷無限之思者,正欲采蘋瀟湘,以圖自獻,乃拘於官守不自由也。”
  過衡山見新花開卻寄弟①
  故國名園②久別離,今朝楚樹發南枝③。晴天歸路好相逐,正是峰前回雁④時。
  ①陳景雲《柳集點勘》雲:“味詩意蓋已北還,而弟尚留永,故寄詩促其行耳。以《寄從弟宗直文》參證,似所寄即宗直也。”按宗直隨宗元貶永州,後又隨貶柳州。元和十年(815)病故,比宗元還早逝四年,終年僅33歲。過衡山:永州在衡山之南,北歸必經。卻寄:返寄。卻:張相《詩詞麯語辭匯釋》:“卻,猶返也。此由退卻之本義引申而來。”如李商隱《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②故國名園:指長安。宗元生長於長安。③楚樹發南枝:《白氏六帖·梅部》:“大庾嶺上梅,南枝落,北枝開,寒暖之侯異也。”④峰前回雁:《方輿覽勝·衡州》:“回雁峰在衡陽之南,雁至此不過,遇春而回,故名。”宗元於元和十年(815)正月北歸,至衡州,正是雁北歸的時節。
  此詩洋溢着一種枯木逢春般的喜悅、期望之情。十載謫居,終於等到了還京的詔命,雖然還不知道將有何新的任命,但總算有了希望,因而欣喜之情躍然紙上:首句寫思歸故鄉的熱切心情;次句以楚樹新花象徵人生有了新的機遇,新的希望。三四句敦促弟弟也快點啓程。由於心情好,就覺得天氣也好,路也好,而且恰逢大雁北歸,多好的兆頭!詩人用歡快的語氣掩住了十年謫居的“酸楚”(蔣之翹《柳集輯註》引劉辰翁語)。他不知道再貶柳州的命運正等着他。在後人看來,詩人真是天真得太可愛了!
  長沙驛前南樓感舊
  海鶴一為別,存亡三十秋。今來數行淚,獨上驛南樓。
  此詩題下有作者自註云:“昔與德公別於此。”陳景雲《柳集點勘》曰:“長沙驛在潭州(屬湘江道中)。此詩赴柳時作,年四十三。觀詩中‘三十秋’語,則驛前之別甫十餘齡耳。蓋隨父在鄂時亦嘗渡湘而南。”據詩意,大約三十年前,宗元之父柳鎮任鄂嶽沔都團練判官,宗元隨父曾在長沙驛前南樓與“德公”話別。此詩中“海鶴”乃喻德公。現在,德公已如海鶴仙逝。當年一別,轉眼三十載了,生死存亡真是無常啊!其實還有一層無常感他沒說出來:仕宦更是無常!一月奉命北歸,二月到京,三月又貶柳州,人生太難預料了!懷舊傷今,詩人禁不住流下數行清淚。這首詩與前《過衡山……》詩相較而讀,一喜一悲,炎涼相繼,頗耐人尋味。《萬首唐人絶句選》曰:“有俯仰身世之感。”
  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①
  宦情羈思共凄凄②,春半如秋意轉迷③。山城過雨百花盡④,榕葉滿庭鶯亂啼。
  ①此當至柳次年,即元和十一年(815)初春見榕葉落盡而作。《南方草木狀》捲中:“榕樹,南海桂林多植之,葉如木麻,實如鼕青。以其不材,故能久而無傷。其陰十畝,故人以為息焉。”②凄凄:王堯衢《古唐詩合解》捲六:“子厚之刺柳州,雖非坐譴,然邊方煙瘴,則仕宦之情與羈旅之思,自覺含凄而可悲。”③春半如秋:黃叔燦《唐詩箋註》捲九:“炎方氣暖,春半已百花俱盡,榕葉滿庭,蕭疏景況。故曰‘如秋’。”④山城:柳州多山,宗元《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曾詳述之。蔣之翹《柳集輯註》捲四十二:“落句悠然自遠。”劉永濟《唐人絶句精華》曰:“此詩不言遠謫之苦,而一種無可奈何之情,於二十八字中見之。”
  別捨弟宗一①
  零落殘魂倍黯然②,雙垂別淚越江邊③。一身去國六千裏④,萬死投荒十二年⑤。
  桂嶺瘴來雲似墨⑥,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⑦。
  ①韓醇《詁訓柳集》捲四十二:“‘萬死投荒十二年’,自永貞元年(805)乙酉至元和十一年(816)丙申也。詩是年春作。”宗一:宗元從弟,事不詳。②零落句: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③越江:唐汝詢《唐詩解》捲四十四:“越江,未詳所指,疑即柳州諸江也。按柳州乃百越地。”④六千裏:《通典·州郡十四》:“(柳州)去西京五千二百七十裏。”⑤投荒:拋棄於荒野。此喻被貶謫。⑥桂嶺:五嶺之一,山多桂樹,故名。柳州在桂嶺南。《元和郡縣志》捲三十七《嶺南道賀州》載有桂嶺縣:“桂嶺在縣東十五裏。”⑦荊、郢:古楚都,今湖北江陵西北。《百傢註柳集》引孫汝聽曰:“荊、郢,宗一將遊之處。”何焯《義門讀書記》曰:“《韓非子》:張敏與高惠二人為友,每相思不得相見,敏便於夢中往尋。但行至半路即迷。落句正用其意。”
  此傷別並自傷之作。唐汝詢《唐詩解》曰:“此亦在柳而送其弟入楚也。流放之餘,驚魂未定,復此分別,倍加黯然,不覺淚之雙下也。我之被謫既遠且久,今又與弟分離,一留桂嶺,一趨洞庭,瘴癧風波,爾我難堪矣。弟之此行當在荊郢之間,我之夢魂常不離夫斯土耳。”紀昀《瀛奎律髓刊誤》捲四曰:“語意渾成而真切,至今傳誦口熟,仍不覺其爛。”
  韓漳州書報徹上人亡因寄二絶①
  早歲京華聽越吟②,聞君江海分逾深。他時若寫蘭亭會,莫畫高僧支道林③。
  頻把瓊書出袖中,獨吟遺句立秋風④。桂江⑤日夜流千裏,揮淚何時到甬東⑥。
  ①韓彰州:韓泰。“永貞革新”失敗後被貶“八司馬”之一,時任彰州刺史。徹上人:劉禹錫《徹上人文集記》:“上人生於會稽,本湯氏子,聰察嗜學,不肯為凡夫。因辭父兄出傢,號靈徹,字源澄。雖受經綸,一心好篇章,從越客嚴維學為詩,遂籍籍有聞。……元和十一年(816)終於宣州開元寺,年七十有一”。據此知此詩當作於是年秋。②京華:指長安。越吟:靈徹是越人,又從越客嚴維學詩,故云。③蘭亭會:《晉書·王羲之傳》:“會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謝安未仕時亦居焉。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等皆以文義冠世,並築東土,與羲之同好。嘗與同志宴集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羲之自為之序以申其志。”支道林:《高逸沙門傳》:“支遁,字道林,河內林慮人,本姓關氏。少而任心獨往,風期高亮,傢世奉法。嘗於余杭山沉思道行,泠然獨暢。年二十五,始釋形入道。年五十三終於洛陽。”④瓊書:指靈徹詩文集。⑤桂江:《元和郡縣志嶺南道桂州臨桂縣》:“桂江,一名灕水,經縣東,去縣十步。楊僕平南越,出零陵,下灕水,即謂此也。”⑥甬東:《左傳·哀公二十二年》:“越滅吳,請使吳王居甬東。”杜預註:“甬東,越地。會稽句章縣東海中洲也。”即今浙江舟山。
  此二詩為悼念亡友之作。前首贊譽靈徹的文才,藉王羲之蘭亭雅集和名僧支道林事,比況靈徹之才具;後首寫因詩懷人之感傷。“獨吟遺句立秋風”句創意新穎動人,頗見性情。
  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①
  海畔尖山似劍鋩②,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③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
  ①本篇作於元和十二年(817)秋柳州任上。浩初上人:潭州(今湖南長沙)竜安海禪師的弟子,“閑其性,安其情,讀其書,通《易》、《論語》。唯山水之樂,有文而文之”(柳宗元《送僧浩初序》)。與宗元相識於永州,這次是從臨賀到柳州看望宗元。柳宗元另有《浩初上人見貽絶句欲登仙人山因以酬之》詩可參。同看山:一起遊山。京華親故:柳在長安生長,故云。②海畔:柳宗元謫居之詩,不止一次提到“海”。如《登柳州城樓寄……》“海天愁思正茫茫”;《梅雨》“海霧連南極”;《長沙驛前南樓感舊》“海鶴一為別,存亡三十秋”;《嶺南江行》:“瘴江南去入雲煙,望盡黃茆是海邊”;《摘櫻桃贈元居士……》“海上朱櫻贈所思”等。前人於“海”字均無解。究其緣故,大約因柳宗元乃長安人,視永州、柳州之地近於南海,故稱“海畔”。劍鋩:劍鋒。《玉篇》18:“鋩,刃端。”③若為:如何才能,如果能。
  此謫宦思鄉之作,構思奇特。前二句以劍喻山峰,謂其割人愁腸,已屬奇思怪想。後二句更浪漫想像,期望身化千億,散上諸峰以望故鄉,如此寫思鄉之情真可謂出神入化矣。
  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①
  城上高樓接大荒②,海天愁思正茫茫③。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④。
  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麯似九回腸⑤。共來百越文身地⑥,猶自音書滯一鄉。
  ①《舊唐書·憲宗紀》:“乙酉(元和十年(815)三月),以虔州司馬韓泰為漳州(今福建漳州)刺史,永州司馬柳宗元為柳州(今廣西馬平縣)刺史,饒州司馬韓曄為汀州(今福建長汀縣)刺史,朗州司馬劉禹錫為播州刺史,臺州司馬陳諫為封州,(今廣東封川縣)。御史中丞裴度以禹錫母老,請移近處,乃改授連州(今廣東連縣)刺史。”此詩當是這年秋天在柳州之作。②大荒:此指荒遠之山野。③海天愁思:如海如天的愁思。查慎行《初白庵詩評》評首二句曰:“起勢極高,與少陵‘花近高樓’兩句同一手法。”瀋德潛《唐詩別裁》雲:“從高樓起,有百感交集之感”。④驚風:急風。曹植《贈徐幹》:“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颭:《說文》:“風吹浪動也”。芙蓉水:崔豹《古今註》捲下:“芙蓉,一名荷華,生池澤中,實曰蓮,花之最秀異者。”瀋德潛曰:“驚風、密雨,言在此而意不在此。”⑤九回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腸一日而九回。”梁簡文帝《應全詩》:“望邦畿兮千裏曠,悲遙夜兮九回腸。”⑥百越:即百粵,泛指五嶺以南的少數民族。賈誼《過秦論》:“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文身:身上文刺花綉,古代有些民族有此習俗。《莊子·逍遙遊》:“越人斷發文身。”《淮南子·原道訓》:“九嶷之南,陸事寡而水事衆,於是民人披發文身,以象鱗蟲。”
  此詩寄贈四位共患難而天各一方的朋友,思念朋友而難以見面之意自不待言。此外,“海天愁思”中亦當包括身世坎坷、世事莫測、仕途險惡之嘆。詩人寫風雨侵颭、嶺樹遮擋,應該不僅僅是言自然現象。俞陛雲《詩境淺說丙編》雲:“起筆音節高亮,登高四顧,有蒼茫百感之慨。三、四言臨水芙蓉,覆墻薜荔,本有天然之態,乃密雨驚風橫加侵襲,緻嫣紅生翠,全失其度。以風雨喻讒人之高張,以薜荔芙蓉喻賢人之擯斥,猶楚詞之以蘭蕙喻君子,以雷雨喻摧殘。寄慨遙深,不僅寫登城所見也。五、六言嶺樹雲遮,所思不見,臨江遲客,腸轉車輪。戀闕懷人之意,兼而有之。收句歸到寄諸友本意,言同在瘴鄉,已傷謫宦,況音書不達,雁渺魚沉,愈悲孤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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