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类 朱子學提綱   》 (二十四)朱子論為學      錢穆 Qian Mu

  以上略述朱子論禪學。自論敬論靜以下,直至論象山論禪學各章,皆可謂是朱子論心學工夫者,惟已時時牽涉到論為學處。朱子既主內外本末一體,則為學之與養心,亦皆由此一體來,亦皆所以完成此一體。本章當續述朱子論為學。
  朱子論心學工夫,每從一體之兩面會通合說。其論為學工夫,亦復如是。
  問:先生雲:一個字包不盡,但大道茫茫,何處下手?先生乃舉中庸大哉聖人之道一章,曰:尊德性道問學,緻廣大盡精微,極高明道中庸,溫故知新,敦厚崇禮,衹從此下工夫理會。居處恭,執事敬,言忠信,行篤敬之類,都是德性。至於問學,卻煞闊,條項甚多。事事物物皆是問學,無窮無盡。又曰:自尊德性而下,雖是五句,卻是一句總四句。雖是十件,卻是兩件統八件。尊德性道問學一句為主。
  又曰:
  尊德性所以存心,緻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屬之。道問學所以致知,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屬之。
  朱子內弟程允夫,以道問學名齋,囑朱子為之銘,朱子告以當易齋名為尊德性。蓋尊德性是道問學宗旨,道問學是尊德性方法。一切道問學,皆當為尊德性。朱子之告象山,亦曰:某之學,道問學方面說多了。此因尊德性無許多話說,道問學則其事無窮無盡,不容不多說。
  又說下學上達雲:
  如做塔,且從那低處闊處做起,少間自到合尖處。要從頭上做起,卻無著工夫處。下學而上達,下學方是實。
  先立個粗底根腳,方可說上至細處去。
  下學者事,上達者理,理即在事中。
  聖門之學,下學上達,自平易處講究討論。積慮潛心,優柔厭飫,久而漸有得焉,則日見其高深遠大而不可窮。
  而今人好玄妙,剗地說得無影無形。
  都好高,說空說悟。
  聖人言語說得平正。必欲求奇,說令高遠。說文字,眼前淺近底,他自要說深。在外底,他要說嚮裏。本是說他事,又要引從身上來。本是說身上事,又要引從心裏來。皆不可。
  朱子教人,從低處闊處下學,不喜說空話,高話,玄妙話。不喜人常說嚮心裏,說無影無形話。實則在當時理學家,這些話也已說得忒多了。
  又說博文約禮。
  問博文是求之於外,約禮是求之於內否?曰:何者為外?博文是從內裏做出來。知須是緻,物須是格,雖是說博,然求來求去,終歸於一理,乃所以約禮也。
  聖門教人,衹此兩事,須是互相發明。約禮底工夫深,則博文底工夫愈明。博文底工夫至,則約禮底工夫愈密。
  內外交相助,博不至於泛濫無歸,約不至於流遁失中。
  此處說泛濫無歸易知,說流遁失中不易知。約之又約,歸納到一點上,便易說得孤。說得孤,便易入禪。如懸空說心性,說理,說得高妙,說得無影無形,皆易流遁失中。朱子立說,皆從低處闊處多處近處說起,卻自平實不失中。朱子又說:
  博文是多聞多見多讀。及收拾將來,全無一事,和敬字也沒安頓處。
  此條更不易知。伊川言,未有緻知而不在敬者,若非此心收拾一處,何從下多聞多見多讀工夫。待及知之至而一旦豁然貫通,則此心湛然虛明,衆理具備,又須在何處再安頓此一敬字,而此心亦自無不敬。可見敬字工夫,乃是聖學之入門,非是聖學之歸宿。
  又曰:
  為學須是先立大本,其初甚約。中間一節甚廣大,到末梢又約。近日學者多喜從約,而不於博求之,何以考驗其約?又有專於博上求,而不反其約,其病又甚於約而不博者。
  此條,一面箴砭當時之陸學,一面指斥當時之浙學。朱子曾謂象山兩頭明,中間暗,即指此。
  朱子又曰:
  孔子之教人,亦博學於文,如何便約得。
  是朱子論博約,其意實更重於中間一節,即博之一面。大本之約,乃始學事。由博反約,乃成學事。中間一節,正是學問真下工夫處。又曰:
  博文工夫雖頭項多,然於其中尋將去,自然有個約處。聖人教人有序,未有不先於博者。顔子固不須說,衹曾子子貢得聞一貫之誨。餘人不善學,夫子亦不叫來駡一頓,教便省悟。衹得且待他事事理會得了,方可就上面欠闕處告語之。
  此言於博文中自有約,聖人衹從博處教,不從約處教。
  又曰:
  不求衆理之明,而徒恃片言之守,則雖早夜憂虞,僅能不為所奪。而吾之胸中,初未免於??,是亦何足道。
  僅求守約,則胸中終自憒憒。又曰:
  釋老之學,莫不自成一傢,此最害義。如坐井觀天,自以為所見之盡。及到井上,又卻尋頭不着。寧可理會不得,卻自無病。
  理會不得,尚知要理會。屈居在井裏,所見不廣,而遽已自成一傢,則不復要理會。此等處,發人深省,最當善體。即如禪宗祖師們,幽居深山寺裏,談空說悟,豈不亦自成一傢。待其出寺下山,見了天地之大,民物之繁,自會討頭不着。
  又曰:
  為學須先立得個大腔當了,卻旋去裏面修治壁落教綿密。今人多是未曾知得個大規模,先去修治得一間半房,所以不濟事。
  當時理學家,競務於心性守約。自朱子言之,亦衹是一間半房而已。
  朱子又說一貫,雲:
  一便如一條索,那貫底物事,便如許多散錢。須是積得這許多散錢了,卻將那一條索來一串穿,這便是一貫。
  一者,對萬而言。今卻不可去一上尋,須是去萬上理會。
  先就多上看,然後方可說一貫。學者寧事事先了得,未了得一字卻不妨。莫衹懸空說個一字,作大罩了,逐事都未曾理會,卻不濟事。
  恰如人有一屋錢散放在地上,當下將一條索子都穿貫了。而今人元無一文錢,卻也要學他去穿。這下穿一穿,又穿不着。那下穿一穿,又穿不着。以怎為學,成得個什麽邊事。
  不是一本處難認,是萬殊處難認。如何就萬殊上見得皆有恰好處?
  會合上引,自見朱子論為學之要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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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一)孔子與朱子(二)先秦儒至漢儒的流變
(三)三國兩晉至唐五代的儒學流變(四)宋之新儒(五)宋代之理學
(六)朱子為集儒學之大成者(七)朱子之理氣論(八)朱子之心性論
(九)朱子論宇宙之仁(十)朱子論宇宙之神(十一)朱子之聖人難為論
(十二)朱子論人心之仁(十三)朱子論心之誠(十四)朱子之天理人欲論
(十五)朱子之道心人心論(十六)朱子論敬(十七)朱子論靜
(十八)朱子論已發未發以及涵養省察(十九)朱子論剋己(二十)朱子論立志
(二十一)朱子論格物(二十二)朱子論象山(二十三)朱子論禪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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