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证道西游记   》 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      吴承恩 Wu Chengen

  【李本总批:若要净,也须沙清金见。即一姓名中,都有微旨。《西游》一记,可草草读耶?】
  【澹漪子曰:流沙河畔,收却悟净,则四象合矣,五行攒聚矣,此一部《西游》之小团圆也。到后来五圣成真,方是大团圆。然设无此二十二回之小团圆,顾安得有一百回之大团圆乎?按,此四众之来,或前或后,初若无意凑合,而其中实有铁板次序,井然不容紊乱。何以言之,取经以三藏为主,则三藏为中蠢之土无疑矣;土非火不生,故出门即首收心猿,是为南神之火;火无水不能既济,故次收意马,是为北精之水;水旺则能生木,故次收八戒,是为东魂之木;木旺必须金制,故又次收沙僧,是为西魂之金。合而言之,南火北水,东木西金,总以卫此土,正与水、火、木、金、土之定位相配,此作者一片苦心,千古未经拈出。若非半非居士与余两人今日冷取觑破,岂不被李卓吾、叶仲子辈瞒杀乎?
  至于四众之来,各以其时,即节候亦恰恰应之。如心猿之来以秋冬,秋冬为金水之交,大地火俱囚煞,若无心猿真火炎炎,彼三藏弱土,一日安能生活!至于意马之来以冬,水归冬,旺也。木母之来以春,金公之来以秋,木旺在春,金旺在秋也。五行四时,一一配合,毫发不爽,尤见作者组炼之奇巧。不然,则三藏何日不可出长安,乃独取于九月望前乎?或犹疑四众一体,彼三众皆乘旺而来,何心猿独不尔尔?曰:心猿之与三众,固不可例论者也。彼三众各分五行之一体,故不得不乘旺气而来。若心猿则全体五行,变化在我,即三藏中央之土,犹刻刻赖以生活,欲来则竟来耳,又何分于生死衰旺乎!此一部《西游》大旨,即一部金丹大旨也。聊于小团圆处,停樽按板,为大众发明之。
  四众之来,五行次序固毫发不爽矣。若意马收缰之后,到此凡七回文字,此七回中,亦何尝无五行排比,如观音院之火,火也;黑风洞之黑怪,水也;八戒之木母,木也;黄风怪之黄风,土也;沙僧之金公,金也。作者故自惺惺,未知读者能不愦愦啧否耶?
  学道之人,果能到四象和合、五行攒簇地位,虽未遽至大团圆,而此中有主,一切邪魔固已望而却走矣。试观三藏自流沙收悟净之后,所历魔境,不过如四圣之佛、五庄之仙、三戏之尸魔已耳。直待心猿放逐,然后毒魔狠怪相寻而至。盖虽有攒簇之五行,不敌心猿之一放也。学者可不猛省乎?】
  话说唐僧师徒三众,脱难前来,不一日,行过了八百黄风岭,进西却是一脉平阳之地。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寒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证道本夹批:秋。】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三藏在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边水势宽阔,怎不见船只行走,我们从那里过去?”八戒见了道:“果是狂澜,无舟可渡。”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凉篷而看,他也心惊道:“师父啊,真个是难,真个是难!这条河若论老孙去呵,只消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师父,诚千分难渡,万载难行。”三藏道:“我这里一望无边,端的有多少宽阔?”行者道:“径过有八百里远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个远近之数?”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老孙这双眼,白日里常看得千里路上的吉凶。却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远,但只见这径过足有八百里。”长老忧嗟烦恼,兜回马,忽见岸上有一通石碑。三众齐来看时,见上有三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
  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师徒们正看碑文,只听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岭,河当中滑辣的钻出一个妖精,十分凶丑:
  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
  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
  项下骷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
  那怪一个旋风,奔上岸来,径抢唐僧,慌得行者把师父抱住,急登高岸,回身走脱。那八戒放下担子,掣出铁钯,望妖精便筑,那怪使宝杖架住。他两个在流沙河岸,各逞英雄。这一场好斗:
  九齿钯,降妖杖,二人相敌河岸上。这个是总督大天蓬,那个是谪下卷帘将。昔年曾会在灵霄,今日争持赌猛壮。这一个钯去探爪龙,那一个杖架磨牙象。伸开大四平,钻入迎风戗。这个没头没脸抓,那个无乱无空放。一个是久占流沙界吃人精,一个是秉教迦持修行将。
  他两个来来往往,战经二十回合,不分胜负。
  那大圣护了唐僧,牵着马,守定行李,见八戒与那怪交战,就恨得咬牙切齿,擦掌磨拳,忍不住要去打他,掣出棒来道:“师父,你坐着,莫怕。等老孙和他耍耍儿来。”那师父苦留不住。他打个唿哨,跳到前边。原来那怪与八戒正战到好处,难解难分,被行者轮起铁棒,望那怪着头一下,那怪急转身,慌忙躲过,径钻入流沙河里。气得个八戒乱跳道:“哥啊!谁着你来的!那怪渐渐手慢,难架我钯,再不上三五合,我就擒住他了!他见你凶险,败阵而逃,怎生是好!”行者笑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自从降了黄风怪,下山来,这个把月不曾耍棍,我见你和他战的甜美,我就忍不住脚痒,故就跳将来耍耍的。——那知那怪不识耍,就走了。”
  他两个搀着手,说说笑笑,转回见了唐僧。唐僧道:“可曾捉得妖怪?”行者道:“那妖怪不奈战,败回钻入水去也。”三藏道:“徒弟,这怪久住于此,他知道浅深。似这般无边的弱水,又没了舟楫,须是得个知水性的,引领引领才好哩。”行者道:“正是这等说。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怪在此,断知水性。我们如今拿住他,且不要打杀,只教他送师父过河,再做理会。”八戒道:“哥哥不必迟疑,让你先去拿他,等老猪看守师父。”行者笑道:“贤弟呀,这桩儿我不敢说嘴。水里勾当,老孙不大十分熟。若是空走,还要捻诀,又念念避水咒,方才走得。不然,就要变化做甚么鱼虾蟹鳖之类,我才去得。若论赌手段,凭你在高山云里,干甚么蹊跷异样事儿,老孙都会,只是水里的买卖,有些儿榔杭。”八戒道:“老猪当年总督天河,掌管了八万水兵大众,倒学得知些水性,却只怕那水里有甚么眷族老小,七窝八代的都来,我就弄他不过,一时不被他捞去耶?”行者道:“你若到他水中与他交战,却不要恋战,许败不许胜,把他引将出来,等老孙下手助你。”八戒道:“言得是,我去耶。”说声去,就剥了青锦直裰,脱了鞋,双手舞钯,分开水路,使出那当年的旧手段,跃浪翻波,撞将进去,径至水底之下,往前正走。
  却说那怪败了阵回,方才喘定,又听得有人推得水响,忽起身观看,原来是八戒执了钯推水。那怪举杖当面高呼道:“那和尚那里走!仔细看打!”八戒使钯架住道:“你是个甚么妖精,敢在此间挡路?”那妖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我不是那妖魔鬼怪,也不是少姓无名。”八戒道:“你既不是邪妖鬼怪,却怎生在此伤生?你端的甚么姓名,实实说来,我饶你性命。”那怪道:“我【证道本夹批:此一篇又是金公出身本传,正可与木母相配。〇末三句令人失笑。】
  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
  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
  万国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从吾撞。
  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
  常年衣钵谨随身,每日心神不可放。
  沿地云游数十遭,到处闲行百余趟。
  因此才得遇真人,引开大道金光亮。
  先将婴儿姹女收,后把木母金公放。
  明堂肾水入华池,重楼肝火投心脏。
  三千功满拜天颜,志心朝礼明华向。
  玉皇大帝便加升,亲口封为卷帘将。
  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
  腰间悬挂虎头牌,手中执定降妖杖。
  头顶金盔晃日光,身披铠甲明霞亮。
  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
  只因王母降蟠桃,设宴瑶池邀众将。【证道本夹批: 行者之闹天宫,八戒之戏嫦娥,皆因蟠桃会;今沙僧之打破玻璃,又因蟠桃会。然则王母之于三悟,其功之首、罪之魁否?】
  失手打破玉玻璃,天神个个魂飞丧。
  玉皇即便怒生嗔,却令掌朝左辅相:
  卸冠脱甲摘官衔,将身推在杀场上。
  多亏赤脚大天仙,越班启奏将吾放。
  饶死回生不典刑,遭贬流沙东岸上。
  饱时困卧此山中,饿去翻波寻食饷。
  樵子逢吾命不存,渔翁见我身皆丧。
  来来往往吃人多,翻翻复复伤生瘴。
  你敢行凶到我门,今日肚皮有所望。
  莫言粗糙不堪尝,拿住消停剁鲊酱!”
  八戒闻言大怒,骂道:“你这泼物,全没一些儿眼色!我老猪还掐出水沫儿来哩,你怎敢说我粗糙,要剁鲊酱!看起来,你把我认做个老走硝哩。休得无礼!吃你祖宗这一钯!”那怪见钯来,使一个凤点头躲过。两个在水中打出水面,各人踏浪登波。这一场赌斗,比前不同,你看那:
  卷帘将,天蓬帅,各显神通真可爱。那个降妖宝杖着头轮,这个九齿钉钯随手快。跃浪振山川,推波昏世界。凶如太岁撞幛幡,恶似丧门掀宝盖。这一个赤心凛凛保唐僧,那一个犯罪滔滔为水怪。钯抓一下九条痕,杖打之时魂魄败。努力喜相持,用心要赌赛。算来只为取经人,怒气冲天不忍耐。搅得那鯾鲌鲤鳜退鲜鳞,龟鳖鼋鼍伤嫩盖;红虾紫蟹命皆亡,水府诸神朝上拜。只听得波翻浪滚似雷轰,日月无光天地怪。
  二人整斗有两个时辰,不分胜败。这才是铜盆逢铁帚,玉磬对金钟。
  却说那大圣保着唐僧,立于左右,眼巴巴的望着他两个在水上争持,只是他不好动手。只见那八戒虚幌一钯,佯输诈败,转回头往东岸上走。那怪随后赶来,将近到了岸边,这行者忍耐不住,撇了师父,掣铁棒,跳到河边,望妖精劈头就打。那妖物不敢相迎,飕的又钻入河内。八戒嚷道:“你这弼马温,真是个急猴子!你再缓缓些儿,等我哄他到了高处,你却阻住河边,教他不能回首呵,却不拿住他也!他这进去,几时又肯出来?”行者笑道:“呆子,莫嚷!莫嚷!我们且回去见师父去来。”
  八戒却同行者到高岸上,见了三藏。三藏欠身道:“徒弟辛苦呀。”八戒道:“且不说辛苦,只是降了妖精,送得你过河,方是万全之策。”三藏道:“你才与妖精交战何如?”八戒道:“那妖的手段,与老猪是个对手。正战处,使一个诈败,他才赶到岸上。见师兄举着棍子,他就跑了。”三藏道:“如此怎生奈何?”行者道:“师父放心,且莫焦恼。如今天色又晚,且坐在这崖次之下,待老孙去化些斋饭来,你吃了睡去,待明日再处。”八戒道:“说得是,你快去快来。”
  行者急纵云跳起去,正到直北下人家化了一钵素斋,回献师父。师父见他来得甚快,便叫:“悟空,我们去化斋的人家,求问他一个过河之策,不强似与这怪争持?”行者笑道:“这家子远得很哩!相去有五七千里之路。他那里得知水性?问他何益?”八戒道:“哥哥又来扯谎了。五七千里路,你怎么这等去来得快?”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孙的觔斗云,一纵有十万八千里。象这五七千路,只消把头点上两点,把腰躬上一躬,就是个往回,有何难哉!”八戒道:“哥啊,既是这般容易,你把师父背着,只消点点头,躬躬腰,跳过去罢了,何必苦苦的与他厮战?”行者道:“你不会驾云?你把师父驮过去不是?”八戒道:“师父的骨肉凡胎,重似泰山,我这驾云的,怎称得起?须是你的觔斗方可。”行者道:“我的觔斗,好道也是驾云,只是去的有远近些儿。你是驮不动,我却如何驮得动?自古道,遣泰山轻如芥子,携凡夫难脱红尘。象这泼魔毒怪,使摄法,弄风头,却是扯扯拉拉,就地而行,不能带得空中而去。象那样法儿,老孙也会使会弄。还有那隐身法、缩地法,老孙件件皆知。但只是师父要穷历异邦,不能彀超脱苦海,所以寸步难行也。我和你只做得个拥护,保得他身在命在,替不得这些苦恼,也取不得经来,就是有能先去见了佛,那佛也不肯把经善与你我。正叫做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证道本夹批:此一段发明自不可少。】那呆子闻言,喏喏听受。遂吃了些无菜的素食,师徒们歇在流沙河东,崖次之下。
  次早,三藏道:“悟空,今日怎生区处?”行者道:“没甚区处,还须八戒下水。”八戒道:“哥哥,你要图干净,只作成我下水。”行者道:“贤弟,这番我再不急性了,只让你引他上来,我拦住河沿,不让他回去,务要将他擒了。”
  好八戒,抹抹脸,抖擞精神,双手拿钯到河沿,分开水路,依然又下至窝巢。那怪方才睡醒,忽听推得水响,急回头睁睛看看,见八戒执钯下至,他跳出来,当头阻住,喝道:“慢来!慢来!看杖!”八戒举钯架住道:“你是个甚么哭丧杖,叫你祖宗看杖!”那怪道:“你这厮甚不晓得哩!我这
  宝杖原来名誉大,本是月里梭罗派。
  吴刚伐下一枝来,鲁班制造工夫盖。
  里边一条金趁心,外边万道珠丝玠。
  名称宝杖善降妖,永镇灵霄能伏怪。
  只因官拜大将军,玉皇赐我随身带。
  或长或短任吾心,要细要粗凭意态。
  也曾护驾宴蟠桃,也曾随朝居上界。
  值殿曾经众圣参,卷帘曾见诸仙拜。
  养成灵性一神兵,不是人间凡器械。【证道本夹批: 宝杖亦亏此发明,以后方能变化。】
  自从遭贬下天门,任意纵横游海外。
  不当大胆自称夸,天下枪刀难比赛。
  看你那个锈钉钯,只好锄田与筑菜!”
  八戒笑道:“我把你少打的泼物!且莫管甚么筑菜,只怕荡了一下儿,教你没处贴膏药,九个眼子一齐流血!纵然不死,也是个到老的破伤风!”那怪丢开架子,在那水底下,与八戒依然打出水面。这一番斗,比前果更不同,你看他:
  宝杖轮,钉钯筑,言语不通非眷属。
  只因木母克刀圭,【证道本夹批: 丹金妙义。】致令两下相战触。
  没输赢,无反复,翻波淘浪不和睦
  这个怒气怎含容?那个伤心难忍辱。
  钯来杖架逞英雄,水滚流沙能恶毒。
  气昂昂,劳碌碌,多因三藏朝西域。
  钉钯老大凶,宝杖十分熟。
  这个揪住要往岸上拖,那个抓来就将水里沃。
  声如霹雳动鱼龙,云暗天昏神鬼伏。
  这一场,来来往往,斗经三十回合,不见强弱。八戒又使个佯输计,拖了钯走。那怪随后又赶来,拥波捉浪,赶至崖边。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你上来!这高处,脚踏实地好打!”那妖骂道:“你这厮哄我上去,又教那帮手来哩。你下来,还在水里相斗。”原来那妖乖了,再不肯上岸,只在河沿与八戒闹吵。
  却说行者见他不肯上岸,急得他心焦性爆,恨不得一把捉来。行者道:“师父!你自坐下,等我与他个饿鹰雕食。”就纵筋斗,跳在半空,刷的落下来,要抓那妖。那妖正与八戒嚷闹,忽听得风响,急回头,见是行者落下云来,却又收了那杖,一头淬下水,隐迹潜踪,渺然不见。行者伫立岸上,对八戒说:“兄弟呀,这妖也弄得滑了。他再不肯上岸,如之奈何?”八戒道:“难!难!难!战不胜他,就把吃奶的气力也使尽了,只绷得个手平。”行者道:“且见师父去。”
  二人又到高岸,见了唐僧,备言难捉。那长老满眼下泪道:“似此艰难,怎生得渡!”行者道:“师父莫要烦恼。这怪深潜水底,其实难行。八戒,你只在此保守师父,再莫与他厮斗,等老孙往南海走走去来。”八戒道:“哥呵,你去南海何干?”行者道:“这取经的勾当,原是观音菩萨;及脱解我等,也是观音菩萨。今日路阻流沙河,不能前进,不得他,怎生处治?等我去请他,还强如和这妖精相斗。”八戒道:“也是,也是。师兄,你去时,千万与我上复一声:向日多承指教。”【李本旁批:趣。】三藏道:“悟空,若是去请菩萨,却也不必迟疑,快去快来。”
  行者即纵筋斗云,径上南海。咦!那消半个时辰,早望见普陀山境。须臾间坠下筋斗,到紫竹林外,又只见那二十四路诸天,上前迎着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我师有难,特来谒见菩萨。”诸天道:“请坐,容报。”那轮日的诸天,径至潮音洞口报道:“孙悟空有事朝见。”菩萨正与捧珠龙女在宝莲池畔扶栏看花,闻报,即转云岩,开门唤入。大圣端肃皈依参拜。
  菩萨问曰:“你怎么不保唐僧?为甚事又来见我?”行者启上道:“菩萨,我师父前在高老庄,又收了一个徒弟,唤名猪八戒,多蒙菩萨又赐法讳悟能。才行过黄风岭,今至八百里流沙河,乃是弱水三千,师父已是难渡。河中又有个妖怪,武艺高强,甚亏了悟能与他水面上大战三次,只是不能取胜,被他拦阻,不能渡河。因此特告菩萨,望垂怜悯,济渡他一济渡。”菩萨道:“你这猴子,又逞自满,不肯说出保唐僧的话来么?”行者道:“我们只是要拿住他,教他送我师父渡河。水里事,我又弄不得精细,只是悟能寻着他窝巢,与他打话,想是不曾说出取经的勾当。”菩萨道:“那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也是我劝化的善信,教他保护取经之辈。你若肯说出是东土取经人呵,他决不与你争持,断然归顺矣。”行者道:“那怪如今怯战,不肯上崖,只在水里潜踪,如何得他归顺?我师如何得渡弱水?”
  菩萨即唤惠岸,袖中取出一个红葫芦儿,吩咐道:“你可将此葫芦,同孙悟空到流沙河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先要引他归依了唐僧,然后把他那九个骷髅穿在一处,按九宫布列,却把这葫芦安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能渡唐僧过流沙河界。”【证道本夹批:葫芦属木;红者火色;一者,水之生数;九者,金之成数;一与九为十,又是土之成数。即一法船必须五行配合,不然安能渡三千弱谁耶?】惠岸闻言,谨遵师命,当时与大圣捧葫芦出了潮音洞,奉法旨辞了紫竹林。有诗为证,诗曰:【证道本夹批:金丹大旨。又复合盘托出,何必更翻道藏?】
  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
  炼已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
  金来归性还同类,木去求情共复沦。
  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
  他两个不多时按落云头,早来到流沙河岸。猪八戒认得是木叉行者,引师父上前迎接。那木叉与三藏礼毕,又与八戒相见。八戒道:“向蒙尊者指示,得见菩萨,我老猪果遵法教,今喜拜了沙门。这一向在途中奔碌,未及致谢,恕罪恕罪。”行者道:“且莫叙阔,我们叫唤那厮去来。”三藏道:“叫谁?”行者道:“老孙见菩萨,备陈前事。菩萨说:这流沙河的妖怪,乃是卷帘大将临凡,因为在天有罪,堕落此河,忘形作怪。他曾被菩萨劝化,愿归师父往西天去的。但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情,故此苦苦争斗。菩萨今差木叉,将此葫芦,要与这厮结作法船,渡你过去哩。”三藏闻言,顶礼不尽,对木叉作礼道:“万望尊者作速一行。”那木叉捧定葫芦,半云半雾,径到了流沙河水面上,厉声高叫道:“悟净!悟净!取经人在此久矣,你怎么还不归顺!”【证道本夹批:看到此处,令我亦踊跃欢喜。】
  却说那怪惧怕猴王,回于水底,正在窝中歇息,只听得叫他法名,情知是观音菩萨;又闻得说“取经人在此”,他也不惧斧钺,急翻波伸出头来,又认得是木叉行者。你看他笑盈盈,上前作礼道:“尊者失迎,菩萨今在何处?”木叉道:“我师未来,先差我来吩咐你早跟唐僧做个徒弟。叫把你项下挂的骷髅与这个葫芦,按九宫结做一只法船,渡他过此弱水。”悟净道:“取经人却在那里?”木叉用手指道:“那东岸上坐的不是?”悟净看见了八戒道:“他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泼物,与我整斗了这两日,何曾言着一个取经的字儿?”又看见行者,道:“这个主子,是他的帮手,好不利害!我不去了。”木叉道:“那是猪八戒,这是孙行者,俱是唐僧的徒弟,俱是菩萨劝化的,怕他怎的?我且和你见唐僧去。”那悟净才收了宝杖,整一整黄锦直裰,跳上岸来,对唐僧双膝跪下道:“师父,弟子有眼无珠,不认得师父的尊容,多有冲撞,万望恕罪。”八戒道:“你这脓包,怎的早不皈依,只管要与我打?是何说话!”行者笑道:“兄弟,你莫怪他,还是我们不曾说出取经的事样与姓名耳。”长老道:“你果肯诚心皈依吾教么?”悟净道:“弟子向蒙菩萨教化,指河为姓,与我起了法名,唤做沙悟净,岂有不从师父之理!”三藏道:“既如此,”叫:“悟空,取戒刀来,与他落了发。”大圣依言,即将戒刀与他剃了头。又来拜了三藏,拜了行者与八戒,分了大小。三藏见他行礼,真象个和尚家风,故又叫他做沙和尚。【证道本夹批:沙僧何以称金公?金公者,铅也。铅为水中之金,悟净出自流沙,故以此名之。】木叉道:“既秉了迦持,不必叙烦,早与作法船去来。”
  那悟净不敢怠慢,即将颈项下挂的骷髅取下,用索子结作九宫,把菩萨葫芦安在当中,请师父下岸。那长老遂登法船,坐于上面,【证道本夹批:此时想三藏但见船,而不见葫芦骷髅矣。】果然稳似轻舟。左有八戒扶持,【证道本夹批:木。】右有悟净捧托,【证道本夹批:金。】孙行者在后面牵了龙马,【证道本夹批:火,水。】半云半雾相跟;头直上又有木叉拥护;那师父才飘然稳渡流沙河界,浪静风平过弱河。真个也如飞似箭,不多时,身登彼岸,得脱洪波;又不拖泥带水,幸喜脚干手燥,清净无为,师徒们脚踏实地。【李本旁批:着眼。】【证道本夹批:一连几句,真如一串明珠,水可迸落。】那木叉按祥云,收了葫芦。又只见那骷髅一时解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证道本夹批:亦奇。】三藏拜谢了木叉,顶礼了菩萨。正是:
  木叉径回东洋海,三藏上马却投西。
  毕竟不知几时才得正果求经,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已言假土为祸,借灵明之性可以降伏矣,然假土已降,而真主斯现。此回专育收伏真土、和合四象、攒簇五行之妙用也。
  “唐僧三众过黄风岭,进西却是一派平阳之地。”犹言过黄风之假土,即至平阳之真土矣。真去而假来,假去而真来,理所必然。然已到平阳之地,何以又有八百流沙河,三千弱水深乎?殊不知真土即在假土之中,假土不在真土之外。流沙比假土之流性不定,弱水比假土之易于陷真,流沙弱水正是借假修真之处。
  “河中钻出一个妖精,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具有火也;“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具有木水也;“身披一领鹅黄氅”具有土也;“腰来双攒露白藤”,具有金也;“项下骷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九宫相穿,拄杖在手,土运四象也。总言真土备有五行,罗列九宫,无不拄杖而运用之。
  “八戒与怪大战”,木克土地。“大圣举样望那怪着头一下,那怪转身钻入流沙河。”此躁性太过,而真土潜藏也。“行者道:‘我们拿住他,不要打杀他,叫他送师父过河,再作理会。’”沙增为真土,非假土可比,打杀何以和四象?叫送过河理会,犹言过得此河,方能五行相会也。何以大圣道:“我水里勾当不十分熟。”大圣水中金,水为金生,何以不熟?又金入水不溺,入火不焚,何以不可去?此中别有妙义。盖收伏真土在柔而不刚,金公坚刚之性,木母阴柔之性,取其用柔而不用刚也。八戒下水与怪复战,那怪自叙本身一篇,其中卷帘、流沙、骷髅,俱系真土之象,以见有金公木母,而黄婆之不可无者。“八戒虚晃一钯,回头诱怪上岸,行者忍耐不住,劈头就打,‘嗖’的又钻入水中。”总以见不能从容缓图,急欲成功,不但真土不能输服,反致真土潜藏不见。故八戒道:“你这个急猴子,便缓着些儿,等我哄到高处,你挡住河边,却不拿住他也。”此处收伏真土之火候作用,明明道出矣。盖急则坏事,缓则成功,不到高处,未可下手,已离河边,急须收伏,此千古不易之诀,收伏真土之妙法也。
  “三藏道:‘怎么奈何。’八戒道。‘求得一个万全之策方好。’”可见急躁则非万全之策,缓着方有万全之策也。“行者化斋叫睡”,缓着也;“凡胎骨重,驾不得云”,缓着也;“携凡夫难脱红尘”,缓着也;“保的身命,替不得苦恼”,缓着也;“要穷历异邦,不能够超脱苦海”,缓着也;“就是先见了佛,不肯把经与你我”,缓着也;“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缓着也。“三藏道:‘怎生区处?”’即没万全之策,还须八戒下水,还是急而不缓。那怪叙出宝杖长短由心,粗细凭意,系是神兵,不是凡器。可知为真土,而非假土可比。然土虽真,若不得和合之法,则彼此言语不通,未可投诚。“两个从水底打到水面”,正是“宝杖轮,钉钯筑,言语不通非眷属,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两家相战触。”盖言语通则彼此同心,土能载木;言语不通,则彼此争持,木能克土。土木之生克,总在言语之通不通处点醒耳。八戒佯输,那怪不肯上岸,便是嫌疑未去,信行不周,非可收伏之时。而欲强制,急为我用,犹如饿鹰叼食一般,到底着空,何益于事?
  夫金丹大道,全在火候爻铢不差,若少有差错,未许完成。金木相并,金丹已宛然有象,然黄中不能通理,虽含四象而道难就。何则?土为万物之母,所以和四象配五行。《悟真篇》曰:“离坎若还无戊己,虽含四象不成丹。”是有真土而金丹易成,无真土而金丹难就。虽然真土在流沙,以克土者降土,土争持而不伏;以土生者制土,土反藏而不出。是将何所用其功?是必有道焉。苟非自在观察,到得清净之地,不能发其真诚,放行者叫八戒莫厮斗,往南海寻寻观音来。八戒道:“正是!正是!”不厮斗而往南海,去强制而归清净,悟到此地,正是收伏真土之大机关,大作用。言语已通,可以施为矣。
  “菩萨道:‘你这猴子,又逞自强,不肯说出取经人的话来,若肯说出取经人的话,他自早早归顺。’”可见前之三次大战,皆由不肯说出取经人之故。提纲“八戒大战流沙河”,是徒以戒求净,而净者反不净;以战制流,而流者更觉流。所谓大战者,明讥其争胜好强,而不能静观密察也。“菩萨取出一个葫芦,吩咐惠岸叫在水面上只叫悟净,他就出来了。”此等妙决,如谷应声,何其省事?葫芦者,二“土”合一成“圭”之象,已为静土,戊为动土.动静如一,戊已归真而为净。悟其此净,真土自出,不求皈依而皈依矣。
  “把九个骷髅,接九宫布列,葫芦安在当中,就是法船一只。”谓之法船,真法船也。土居中央,九宫布列,八卦五行四象,尽在其中,圆满无亏,金丹成就。得之者再造乾坤,别立世界,超凡地,入圣域,能成不朽功业。不徒唐僧能渡流沙河,而历代仙真,无不藉此而渡流沙河也。诗云:“五行匹配合天真,认得从前旧主人。炼己立基为妙用,辨明邪正见原因。金来归性还同类,水去求情亦等伦。二土全功成寂寞,调和水火没纤尘。”此攒簇五行之实理,乃仙翁开心见掌之法言,若人悟得其中妙义,则金丹有为之道,已是了了。噫!“自从悟得长生廖,年年海上觅知音。不知谁是知音者,试把此言着意寻。”其如人不识者何哉?
  “木叉到流沙河水面上厉声高叫道:‘悟净!悟净!取经人在此久矣,你怎么还不归顺?’那怪闻说取经人,急出来向木叉作礼。”读者至此,不能无疑。八戒为木,木叉亦木,何以八戒屡战而不服,木叉一叫而出礼?菩萨已有言矣,若肯说出取经人,他自早早归顺,前八戒之战不肯说出取经人,以木克土,是言语不通,专依自强也;今木叉之叫,已经说出取经人,土来就木,是言语已通,本于自在也。自强者以力制,故不归顺;自在者以德感,故自诚服。一出勉强,一出自然,天地悬隔。悟的此净,方能收得真土;悟不得此净,即收不得真土。高叫“悟净!悟净!”叫醒迷人者多矣,不知学人悟得否?悟净归了唐僧,又叫作沙和尚,即有为真土之作用。依菩萨法言,骷髅结作九宫,葫芦安放当中,长老坐上,左有八戒,右有悟净,行者在后,李了白马。以《河图》为体,以《洛书》为用,五行攒簇,三家相见,结就婴儿,浑然太极矣。
  “不多时,身登彼岸,得出洪波,又不拖泥带水,幸喜脚干手燥,自在无为。”此所谓“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弃有为而入无为,即在此时。“木叉收了葫芦,那骷髅一时解化作九股阴气,寂然不见。”盖金丹成熟,取而服之,点化凡躯,如猫捕鼠,霎时之间,群阴悉化。从此师徒们同心向西而行,见佛有望矣。
  诗曰:
  真土匿藏流性中,特强戒定不成功。
  若非伏气行柔道,彼此何能言语通。】
  【张含章《通易西游正旨分章注释》批语:
  此回正接上文,离不着物,坎不下陷,则真意自凝。然意近念,念近神,神近火,而沙僧乃于水出者,无意之意,得已而凝,遇戊而化,至灵至妙,不可执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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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游记
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清本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第十六回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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