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文明小史   》 第二十四回 太史維新喜膺總教 中丞課吏妙選真纔      李寶嘉 Li Baojia

  卻說定輝與華甫上了輪船,此番坐的卻是大菜間,果然寬暢舒服。次日出口,風平浪靜,兩人凴欄看看海中景緻,衹見水連天,天連水,水天一色,四顧無邊,幾衹沙鷗,回翔上下。定輝把些測量的方法,機器的作用,合華甫說瞭解悶,華甫全然不懂,便來夾七夾八的問起來,弄得定輝沒法兒回答。
  正在不耐煩的時候,卻好裏面請吃飯,然後打斷話頭。上的菜,第一樣是牛肉,定輝吃着,甚覺香美,華甫不知,咬了一口,哇的一聲,嘔出許多穢物,伺候的人,大傢掩鼻,連忙替他揩抹幹淨。定輝見此光景,心中暗笑,就吩咐:“下餐開中國菜吧。”到了晚上,風略大些,華甫弄得躺在牀上,嘔吐不止。
  定輝忖道:“貴傢子弟,原來同廢人一樣,四萬萬人中又去了一小分了。”捱到青島上岸,華甫已是面黃肌瘦的了。好容易到得濟南,說不盡一路風沙,舉目有山河之異。一行人找到了華甫母舅的公館裏來,暫時住下不題。
  且說他母舅也是長沙人氏,己醜科的翰林,姓王名文藻,表字宋卿,為人倜儻不羈。那年行新政的時候,他覷便上了個改服色的條陳,被禮部壓下,未見施行。他鬱鬱不樂,正想別的法子,偏偏各樣復舊的上諭下來,衹索罷手。他的名望也就漸漸低下去,衹好穿兩件窄袖的衣裳,戴上副金絲邊的眼鏡,風流自賞,聊以解嘲而已。那知事不湊巧,過了兩年,又有義和團的亂子出來,連他那金絲邊眼鏡都不敢戴了。其時義和團尚未到京,宋卿逢人便說這是亂黨,該早些發兵剿滅,那日到他同年蔡襄生的寓裏閑談,又駡起義和團來。襄生道:“老同年快休這樣,都中耳目很近,現在上頭意思,正想招接他們,抵當外國哩。”宋卿得了這個消息,嚇了一大跳,心上着實懷着鬼胎。到傢裏盤算了半夜,心上想着,現在要得意,除非如此如此。主意打定,半夜裏起身,磨好了墨,立刻做了一個招撫義和團的折子,把義和團說得有聲有色。這個條陳上去,比前番畢竟不同,等到召見時候,宋卿又趁便講了些招安方法,果然把那些義和團招到京中,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他後來看看風色不好,就攜眷出都,靠着那條陳的虛名,倒也一路並無阻礙。及至外國人指索罪魁,他幸而聲名不大,外國人不拿他放在心上,得以安然無事。衹是事雖平靜,京裏卻去不得,恐怕露了面,叫人傢說出前事,有些未便。但是閑居鄉裏,又不甘心,傢下縱還有點積蓄,是用得盡的。那時他姊丈萬撫臺正做着河南藩司,他就發一個狠去找他。姊丈見面後,着實怪他道:“老弟!你也忒沒耐性!你當翰林是第一等清貴之品,衹消循資按格,內而侍郎尚書,外而司道督撫,怕沒有你的分嗎?為什麽動不動上折子,弄到翰林都當不成了,這豈不可惜嗎?”說得宋卿滿面通紅,半晌纔說出話來道:“小弟也是功名心太熱些,論理揣摩風氣,小弟也算是竭力的了,上頭要行新政,就說新政的話,要招義和團,就說招義和團的話,還有什麽想不到的去處嗎?時運不濟,那就沒法了。如今千句話並一句說,衹要姊丈替我出力,找個維新上的事業辦辦,過了幾年,冷一冷場,仍舊去當我的翰林便了。”
  萬藩臺聽他這般說,究竟至親,他又是翰林,將來仍舊得法,也未可知,那有不看重他的道理?便道:“維新上的機關,一時還未必就動,我且寫封切實信,問問山東撫臺姬筱山同年,看有什麽好些機會,替你圖圖。”當下就留他署內住下,見了姊姊,自有一番話舊的情景,不須細表。
  過了一月,山東回信來了,內言:“令親王太史,弟久聞其名,是個維新領袖,現在敝省創辦學堂,正少一位通知時務的總教習,若惠然肯求,當虛左以待,每月束修,願奉秦關雙數”雲雲。萬藩臺看了此信,喜形於色,忙請宋卿來給他看,就催他動身。宋卿也是歡喜,便收拾行車上路。在路上晨餐晚宿,好不辛苦。但北道風沙,宋卿是領略過的,逢墻寫句,遇店題詩,頗足解悶,也不覺得日子多了。到了濟南,找到人和書屋熟店裏住下,就雇了一輛轎車上院。姬撫臺立時開中門請進,王翰林認了老前輩,自己分外謙恭。姬撫臺道:“宋翁新條陳,都中早已傳播,可惜沒見舉行。現在時勢是不能再守舊的了,兄弟正想辦個學堂,開開風氣,可巧上諭下來,今得我公整頓一切,真是萬分之幸。”宋卿謙讓一番,說道:“老前輩提倡學務,自然各色當行,不知辦些什麽儀器書籍,請了幾位教員?”姬撫臺道:“卻還未辦,衹等你來翁來調度,教員有了十來人,衹西文教員尚缺。”宋卿道:“有個捨侄,是在上海學堂裏卒業的學生,現時尚在上海,要想出洋,若請他做個算學教習,那是專門之學,必不辱命的。”姬撫臺道:“既然令侄在上海,便請他辦些儀器書籍便了,不知需用若幹款項,好叫藩司撥匯。”宋卿道:“書倒還好,衹儀器要嚮外洋購運,是不容易辦的,粗備大概,也要二三萬銀子光景。”姬撫臺就請他開個單子,好去照辦。宋卿道:“這些器具名目,晚生雖開得出,衹是辦得齊全辦不齊全,卻拿不定。捨侄在上海多年,又那化學、格緻裏的器具是看慣用慣的,那件有,那件沒有,還是他在行些。要辦,莫如但寄款去,聽他作主,妥便些。”
  原來山東省雖辦學堂,卻是人人外教,正在無從着力,卻好王太史說出這些方法,怎敢不依?當下姬撫臺-一如命,因為請教這王太史的事多,足足談了兩個鐘頭,纔端茶送客。宋卿又拜兩司,未見。次早,藩臺親到下關書,送到二萬銀子的匯票,又托他寫信,請他今侄辦好書器,便來學堂,延為算學教習。
  宋卿大喜,送了藩臺出去,連忙到銀號裏,將票子劃為三張,寄一萬五幹銀子到上海,叫他侄兒購辦書器,餘二千寄到長沙接他妻子出來,三千留下作為租公館等用。佈置已畢,擇日搬進學堂。原來那學堂裏人尚寥寥,學生亦未招足,教員到了三位,倒有兩個是學堂裏造就出來的;衹有一位收支,是江蘇人,姓吳;一位學監,是紹興人,姓周,上海洋行裏夥計出身,略識得幾個西文的拼音,大約經書也讀過兩三本,曾在洋行裏發財,捐個通判到省,因為大傢都說他懂洋務,所以就得了這個差使。當下總教習到堂,周學監趕忙衣冠謁見,宋卿吩咐他道:“學監是頂要緊的差使,學生飲食起居,一概都要老兄照料,萬一學生荒功鬧事,那就是老兄之責。”他站着答應了幾個“是”,方纔退出。吳收支又來見,宋卿看他樣兒,也合自己從前一般窄袖皮靴,露出一種伶俐樣子,進來就是一個安,問大人的牀鋪安放那間屋裏,一切應用物事恐有想不到的,請開條照辦。王總教道:“屋子不拘。兄弟除了隨帶應用之物,一概不消公中開支。老兄不見兄弟的親筆條兒,不要瞻化錢嗎?”
  吳收支也答應幾個“是”,出去了。衹那三位教員,卻大模大樣的,停了半日,纔有個名片來見。宋卿請他進來,每人作了一個揖,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宋卿見他們這樣,衹得敷衍他幾句,心上卻着實厭惡他們。這月裏正還沒事,大傢吃飯睡覺。
  過了十餘日,撫臺打發人來,請王總教衙門裏去有事相商,宋卿忙打轎上院。撫臺請在簽押房裏見面,談起來是為課吏的事,請他擬幾個時務題目。那知這位王太史的時務,是要本子上謄寫下來的,憑空要他出題目,就着實為難。不好露出不濟的馬腳,拈了一枝筆,坐在撫臺的公事桌上凝思,頭上的汗有黃豆大,一顆一顆從頸脖子上挂到那硬胎海虎絨領裏去了。好容易做成了兩個題目,恭楷謄真,雙手呈與撫臺。姬公看了,莫測高深,衹籠統贊了聲“好”又說日後考畢,還要請費心評定甲乙,這是新章課吏,關係他們前程,務要秘密纔好。當下送客不提。
  且說課吏的日期定得忒匆促了些,有幾位新到省的州縣,直急得佛腳也無從抱起。單表內中有一位盡先補用直隸州金子香,是浙江紹興府人,傢裏有十來萬傢私,衹是胸中沒得一點兒墨汁。此番聽得姬撫臺課吏極為認真,要有不通的人,前程大為可危,便整日擡着轎子,在各候補熟人中托代找槍手,那裏找得到,足足瞎撞了一天,回到公館裏,大駡:“用樂賊示,捐班還府,為會如要考,早駝得挨拉開心,夾脫子宮,倒也幾千銀子跺!”正在那裏發牢騷,可巧學堂裏的周學監是他同鄉熟人,前來探望他。金子香滿面愁容,周學監問其所以,原來為此,因獻策道:“聽得我們總教習昨日上院,撫臺請他出題目的,我今晚回去,替你作個說客,但你須出個二三百銀子,衹說是仰慕他學問,情願拜在門下,有了銀子,我去說法,那怕他不收?衹要明日見面求他,包管曉得些出處,便好下筆了。
  就使題目不是他出的,請他多擬幾款條對,也可應應急。考官究竟比考童生寬,將就得過,也沒事了。”子香聽他說得有理,又係同鄉,知他不給自己當上的,便進去取了三張銀票,每張壹百兩,雙手奉上,又拜托了一番。周學監拿了他三張銀票,回去見了王總教,先探口氣,說他同鄉某人,怎樣仰慕,怎樣孝敬,要拜投門下的意思。王總教那有不願,自然一說便成。
  他便呈上兩張銀票,卻幹沒有了一張。次日金直刺來拜,王總教着實擡舉他,叫收支招呼廚房另外備了幾樣菜請他吃飯。說起課吏要請教的事,王總教道:“這個容易,題目是我出的,外面卻不好說出去,撫臺大人極秘密的,待我把出處翻給你看便了。”立起來開了自己的那個書箱,左翻右翻,把兩個題目找出,原來是格致書院課藝裏的現成文章,倒有五六篇,衹題目上有兩三字不對。金子香字是認得的,看看題目不符,就要請教。王總教道:“這幾個字也差不多,是他刻錯的,你照我的題目抄便了。好在捲子仍是我看,把你取在前頭就是了。”
  子香大喜過望,連忙又請了個安道謝,方纔別過。次日便是考期,所有的候補同通州縣齊集在院上,靜候考試,撫臺親自監場,題目出來,問的是礦務,偏偏那個“礦”字照着周禮古寫,大傢不認得,衹面面相覷,又不敢問。內中有幾個人肚子裏略略有些邱壑,盡其所有寫上,都是牛頭不對馬面。衹金子香官星透露,坐的位子也好,靠着墻壁,離着撫臺很遠,可以做得手腳,便把那課藝取出,對準題目,揀一篇極短的一字一句學寫,捺定性子不叫他錯。從九點鐘寫起,直寫到下午五點鐘,纔把這本捲子寫完。出得場來,那學堂裏的周學監,已在他公館裏久候了。這時見面,一番感激,是不消說。當晚就請周學監到北諸樓,又邀了幾個同鄉朋友,預請一頓喜酒。
  再說撫臺收齊捲子,大略一番,通共七十一本,倒有三十多本白捲,其餘的或幾十字一篇,或百餘字一篇,大約沒得到二百字的,也不知他說些什麽。又打開一本,卻整整的六百宇,就衹書法不佳,一字偏東,一字偏西,像那“七巧圖”的塊兒,大小邪正不一。勉強看他文義,着實有意思,翻轉捲面,寫的是“盡先補用直隸州金熲”,心裏暗忖:捐班裏面,要算他是巨擘了,為何那幾個字寫得這般難看呢?隨即差人請了王總教來,把捲子交給他,請他評定。這番王總教看捲子,不比那出題目的為難了,提起筆來,先把金子香的捲子連圈到底,說也奇怪,那歪邪不正的字兒,被他一圈,就個個精光飽湛起來。
  以下幾本,隨意批點,送呈撫帥。姬公見金熲取了第一,看他批語,是“應有盡有,應無盡無”八個字,便笑道:“我公的眼力實在不錯,兄弟就擬這本頭一,八字批得真正確當。”
  又看底下有的批:“兩個黃鵬鳴翠柳,文境似之。”姬公看了,卻不懂得,說:“這本據兄弟看來,頗有些不通的去處,為什麽倒批他好呢?”王總教道:“晚生這個批語,原是說他不通。那兩個黃鵬大柳樹陰中對談,咱們正聽不出他說的是些什麽。”
  姬公也大笑道:“我公真是倜儻詼諧。”王總教又道:“看這金熲的文字是極通達時務的人,倒好辦兩樁維新事件。”姬公點頭稱是。次日,挂出名次牌來,那交白捲的停委三年,餘下俱沒有什麽出進。金子香因自己果然取了個第一,忙去謝老師的栽培。王總教嘆了口氣道:“我們中國的事總是這般,你看上頭出來的條教雷厲風行,說得何等厲害,及至辦到要緊地方,原來也是稀鬆的。我想這回撫院課吏,要算得你們候補場中一重關了,撫憲自己監場,搶替也找不得,夾帶要翻也礙着耳目,他親口對我說,要有不通的關係前程。我衹通那些不通的應該功名不保,誰知弄到臨了,交白捲也的不過停委三年。七十一個人,除了三十多個交白捲,又除了老弟一位,其餘幾十本捲子,那本是通的?一般安安穩穩靜等着委差署缺,不見什麽高低。既然如此,何必考這一番呢?老弟文章好醜不打緊,你卻全虧我在撫憲面前替你着實保舉了幾句,說你懂得時務,大約將來差使有得委哩。衹是時務書,以後倒要買些看看,方能措施有本。”金子香聽了王總教的這些名言,一句句打在心坎上,說不出的感激,隨請教應該看些什麽時務書。王總教見他請教,就開了幾部半新不舊的時務書目錄給他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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