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演绎 定是红楼梦里人   》 第二十四篇 园子图样早已定      周汝昌 Zhou Ruchang

  宝玉
  
  张爱玲的红学思路,大致是从研究版本(抄本)拼配情况、年代早晚这一层次出发,做出了若干她自己认定的结论;然后以此“结论”为基石,进而构建的一整套“大拆迁”、“大修改”、“大增添”(人物后加的,故事后加的……)、“大搬家”的写作方式。
  
  她的这种理解认识——一部《红楼》是如此如彼地“拆改、膨胀、搬家”的写作理论,不仅仅是个“方法”“过程”的问题,实际上更是一个文艺审美原则的大问题。只看见了(或假设了)前一层,却忘掉了后一审美层次,也就成了“一知半解”(借用,双关语)。
  
  我今打一比方。
  
  曹雪芹之特写一处省亲别墅大观园,作用不止一端,而其间显然兼有寓意:创写一部《红楼梦》,正如盖造一座“大观园”。
  
  大观园的特征是什么?一,“天上人间诸景备”,故比方谓之“大观”。二,“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有山川天然之基,有楼台泉石之点染,是一个精美的艺品。
  
  这就表明:先得有“自然”“天成”之基,然后方有“顺水推舟”“依山架阁”的设计和制作。两者有先有后,有主有宾。
  
  因此,先有个园林大师“山子野”定出设计图纸,为建园之大本。这是主干,不能乱动的。
  
  园之内,有“大主山”,是骨架。有沁芳溪,是脉络(血脉,经络,生机的流动运行)。此二者,是不能出现任何“变动”的。
  
  “山川秀”、“秀水明山”、“衔山抱水”,再三重笔标出,惟恐人忘。
  
  再次,方是“惜春作画”,画《大观园图》。
  
  这儿,又分两道“工序”:第一,请会画的清客相公以“山子野”的设计图纸为“蓝本”,勾出一个有实景依据、各有部位的“第二图纸”来——即“画稿”是也。
  
  这“画稿”之所以不同于“设计图”,只在从绘画平面艺术表现而着想的办法,所以不能“死搬”,不再是“房样子”。
  
  然而,即使如此,也是有其限度与规律的——
  
  ……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如何成得。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样,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只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
  
  要了解雪芹的艺术论,这段话重要无比。
  
  简而言之,这里所说的“添”,是点染景色,一株花木,嫌单,可略增三五。这里所谓的“减”,是指房舍重叠,“全”画出来反而吃力不讨好——也就连带着必有“隐”——只露一角的,只画一簷的;有“显”,须绘作“正景”“主体”的。
  
  很清楚:这指斟酌主次重轻,考虑视觉联想、实际效果。一句话,这绝对地不指可以将“图纸”“画稿”做出什么“大拆改”、“大搬家”。
  
  比如,将潇湘馆“拆迁”到正殿牌坊里;将怡红院搬家至西北角“茅厕”的对门邻居。
  
  这是夸张笑谈。但也可悟:画稿是不能乱改的。同理——雪芹下笔之前,对此巨著,先须有一个“画稿”在心中,所谓“胸有成竹”才行。岂有随时随手,拼拼配配、搬山移水之理?
  
  照我理会,张爱玲是潜意识承认雪芹著书是有“蓝本”的,是“写实”的。这自然不等于艺术写作是僵死照描的“复制”“翻版”;但曹雪芹不会是自己(“山子野”定出了设计图、相公据以绘出了画稿)把自己的一切“成竹”的布置安排都像张女士那样地“操作”起来。
  
  我这样论说,是否有意与她分争?自认无此成见。我只是说,一个大作家,不会将自己的艺术理论原则与实地写作方式割裂开来。
  
  诗曰:
  
  红楼梦即大观园,山是根基水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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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绪引第一篇 人杰地灵的丰润第二篇 天日无光
第三篇 第六官第四篇 “百般无味”第五篇 《金瓶梅》的旁证
第六篇 定是红楼梦里人第七篇 最坏的亚东本第八篇 令人惋惜的错误
第九篇 一篇自序大方家第十篇 揭假究真第十一篇 智者千虑
第十二篇 一尊菩萨第十三篇 惯杀风景第十四篇 新颖的插曲
第十五篇 英雄所见略同第十六篇 金玉缘与金石缘第十七篇 三部古抄本
第十八篇 曹雪芹写自己第十九篇 “破灭感”第二十篇 还是承认了自传性
第二十一篇 上乘的探佚能力第二十二篇 未能免俗第二十三篇 怎么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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