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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薄命红颜(1)
半夏 Ban Xia
果园中的树干高大魁梧，枝繁叶肥，圆润光泽，好像刷了油。开出的花泛着黄白，透着价值永恒的金钱本色。结下的果子，初生青绿，宛如愣头小伙，到了八九月的秋天，它又摇曳身姿，蜕变作了惹火红颜。《圣经》上说，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制造的，也就是说男人的局部是女人。咳，不论女权的张扬多么风云诡谲，眼前这桩青年男女的变身公案，便是耶和华指点人间的现世说法。
如此充当上帝生动神喻的，正是南北所在处处皆有的柿子。
从外观看，四方安家的柿子，仿佛未必幸福的家庭，各自不同，如牛心，似蒸饼，像火盆，还写生牛妈妈的奶嘴，大小更有碟盘拳头鹿心鸭子鸡卵种种级别等差。
综观柿子的一生，你会发现，足可圈点的事迹，居然林林总总，颇值得从容道来。当直白演示男女衍生关系的果实挂上枝头时，采用的是稠密的大兵团生育政策，垂垂累累，象征着丁口繁衍六畜兴旺的小康景象。一向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偏这群居的小康庶民，个个循规蹈矩，如出一辙，不肯出位。先看那层薄皮，略略揉搓，应手而脱，好似善解人意的通房丫头，不劳主子琐琐吩咐，便侍候得爽快熨贴。薄皮之下，是柔若无骨的新鲜肉身，一派温润香糯，更绝的是里面全无心肝杂碎，不屑机心，浑然天成，省却许多调教摆弄的麻烦功夫，方便恣意享用，即使快意大嚼，囫囵吞下，也没有丝毫妨害，不像那栗子，外裹硬皮，通身洋溢的是时刻准备着的防范意识，也不像那枣子，内中包藏暗器，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就会有骨鲠戟刺的不虞后果。
如此可人疼爱的丫头，大约稍稍引起诟病的，只是许多水果都不能免俗的溃败迅速。这似乎暗示了红颜薄命的常规宿命，但也是时势使然，须怨不得它。大家伙都喜欢愉悦一时，无暇顾及长久，奴家顺水推舟，随波逐流，并没有什么不妥。落得残花败柳，也是你佳期延误，享受失时，怎怪得受害的苦主？再说了，残败之后，纵被叠筐累碗成建制的无情抛弃，妾身又何曾怨恨过谁！
这一番幽怨倾吐，不由人不珠泪沾巾，击节扼腕叹息。并且，本丫头价格便宜量又足，好吃不贵一如臭豆腐，最受雇不起使唤丫头的贫贱大众追捧。
的确，翻阅所有记载，本丫头惟一不利人间的作祟，似乎只有小西天附近的稀柿衕。为那深山里亘古无人走到，因此遍山的柿子，熟烂落在路上，年深日久，将一条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成就一路的污秽，味道比掏东圊更加恶臭，挡住了三藏四众的去路。终于是八戒勤勉，捻诀变做一匹黑面环眼圆头大耳嘴长毛短膘子肥的大猪魈，拱开八百里烂柿，成就一桩臭功。
除这一桩，之外再无劣迹可寻。因此上，有前贤归结这乖巧丫头，是身负七种绝世功夫：一是寿禄长久；二是阴凉阔大；三是无鸟筑巢，免去聒噪打扰；四是没虫蠹，干净爽利养护成本低廉；五是霜叶可爱，足供把玩；六是佳果好吃，大快朵颐；七是落叶肥滑，方便练笔临书。
《聊斋》里讲故事，川西有富豪，家资巨万，钱多添老婆，娶了一房小妾，姿容绝色，性子温婉。大老婆向来悍妒，不敢跟掌柜的翻脸，专拿小妾说事，动不动就是一顿鞭子，小妾一概忍受。富豪心软，时常私下抚慰，小妾则是毫无怨言。一天半夜，几个强人翻墙进院，屋门撞得几乎塌架。掌柜的和大老婆胆战心惊，缩作一团。小妾起身，悄悄摸起一根扁担，拔开门闩，跳到院里。强人们一拥而上，只见小妾舞动扁担，呼呼风响，转眼将四五个贼人打翻地上。强人们一贯是软欺硬怕，见风头不对，扯呼逃命，慌张之下，连墙头也翻不上去，摔得吱哇乱喊。小妾拄着扁担，立在园当中，笑道：就你们这几个不知深浅的东西，都不值得下手收拾，也来学作贼人！我不杀你们，嫌脏了我的手。挥挥手果然放了众强人。
掌柜的大为惊讶，问她怎么有此本事。小妾说，老爹从前是个枪棒师傅，一身功夫都传给了小妾，别说拾掇几个蟊贼，就是上百个人群殴，也寻常近不得她身。大老婆惊恐，想起以往的过分，十分懊悔，从此善待小妾，但小妾始终礼数周到，并没有丝毫的懈怠。邻家的娘们儿问小妾：大嫂收拾贼人就和轰猪撵狗一样，怎么偏肯甘心挨打呢？小妾回答说：这是我的本分，没什么可说的。众娘们儿听了，肃然起敬。
想这柿丫头，娇羞靓丽，温软可人，不屑机心，不言不语，竟身负七宗绝活，正像那平日逆来顺受临危挺身而出的击贼小妾，怎不招人怜爱。
细看这七项全能的归结，不消说，站脚基本体现了既非潦倒穷汉又非成功富豪的读书人立场。譬如燕子做窝，原是小户人家贪图吉利的眉梢喜事，聒噪自是聒噪，却不影响庄户人的鼾畅。只有那六神浮躁的秀才，听见家雀叫便以为天鹅肉凭空掉下，塌不下心思做功课，先生家长为日后富贵打算，只好把无鸟筑巢，当作预付的积极成本。
至于霜叶可爱以及落叶肥滑，足以临书，更是闲汉穷酸的本色。唐朝时，河南有个郑姓书生，做了一介小官，却不甘寂寞，暗地学习司马迁，收集本朝故事，写了几十篇当代史著作。有朋友得知，杀熟告密，说他私撰国史。这是死罪，杀头不免。好在郑书生胆小机灵，知道当前性命远比死后名声实在，慌忙烧掉罪证。饶如此，也被贬谪了十年。玄宗皇帝终究爱才，安排他在自己身边做个闲职，特特的因人设庙，专门开辟广文馆，让他做了博士，养起来吃干薪。郑博士闲来无事，只好舞文弄墨，写字画画儿消磨时光。无奈博士的工资菲薄，纸张的问题提上议事日程。听说慈恩寺里库存了几间屋子的柿子叶，郑博士便借下僧房居处，每天拿来柿子叶练笔，后来竟然把几屋子的柿叶都写满了。郑博士乖巧，整理自己的作品，连诗带画抄为一卷，呈送给皇上，以示干薪不是白拿的，顺便也做个邀宠契机。玄宗皇帝看了，果然高兴，御笔亲题为诗书画三绝，真的就升了官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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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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