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三刻拍案驚奇   》 第二十四回 冤傢原自結 兒女債須還      陸人竜 Liu Renlong

  報!非幽,非杳!謀固陰,亦復巧。白練橫斜,遊魂縹渺。漫雲得子好,誰識冤傢到?冤骨九泉不朽,怒氣再生難掃。直教指出舊根苗,從前怨苦方纔了。
  《一七體》天理人事,無往不復。豈有一人無辜受害,肯飲忍九原,令汝安享?故含冤負屈,此恨難消!報仇在死後的,如我朝太平侯張輗,與曹吉祥、石亨計害於忠肅、波及都督範廣。後邊路見範廣身死。藉刀殺人,忠良飲恨。報仇在數世後的,如漢朝袁盎,譖殺晁錯。後邊數世,袁盎轉世為僧,錯為人面瘡以報,盎作水懺而散。還有報在再生,以誤而報以誤的,如六合卒陳文,持槍曉行,一商疑他是強盜,躲在荊棘叢中,陳文見荊棘有聲,疑心是虎,一槍刺去,因得其財,遂棄鋪兵,住居南京。一晚,見前商走入對門皮匠店,他往問之,道生一子。他知道是冤傢來了,便朝妻子說:“我夢一貴人生在對門,可好看之。”視之如子。九歲,此人天暑晝臥,皮匠着兒子為他打扇,趕蒼蠅。此子見他汗流如雨,以皮刀颳之。陳文夢認作蠅,把手一記打下,刀入於腹。皮匠驚駭,他道:“莫驚,這是冤業。”把從前事說之,將傢資盡行與他,還以一女為配。這是我朝奇事。不知還有一個奇的,能知自己本來,報仇之後,復還其故。
  道是天順間,英山清涼寺一個無垢和尚。和尚俗姓蔡。他母親曾夢一老僧,持青蓮入室,摘一瓣令她吃了,因而有娠。十月滿足,生下這兒子。卻也貌如滿月,音若洪鐘,父母愛如珍寶。二歲斷了乳,與他葷都不吃,便哭;與他素便歡喜。到三歲,不料身多疾病,纔出痘花,又是疹子,衹見伶仃,全不是當日模樣了。他母親求神問佛。
  一日,見一個算命的過來:頭戴着倒半邊三角方巾,身穿着新漿的三鑲道服。白水襪,有筒無底;黃草鞋,出頭露跟。青布包中一本爛鮝頭似《百中經》,白紙牌上幾個鬼畫符似課命字。
  他在逐傢叫道:“算命、起課,不準不要錢!”可可走到蔡傢。
  蔡婆道:“先生會算命?”
  道:“我是出名蘭溪鄒子平,五個錢决盡一生造化。”
  蔡婆便說了八字。他把手來輪一輪道:“婆婆,莫怪我直嘴!此造生於庚日,産在申時,作身旺而斷。衹是目下正交酉運,是財、官兩絶之鄉。子平叫做‘身旺無依’,這應離祖;況又生來關殺重重:落地關、百日關,如今三歲關,還有六歲關、九歲關。急須離祖,可保生長。目下正、五、九日,須要仔細。”
  蔡婆道:“不妨麽?”
  道:“這我難斷。再為嬭起一課,也衹要嬭三釐。”忙取出課筒來。教她通了鄉貫,拿起且念且搖,先成一卦,再合一卦,道:“且喜子孫臨應,青竜又持世,可以無妨。衹嫌鬼爻發動,是未爻,觸了東南方土神。他面黃肚大,須要保禳,謝一謝就好。”
  蔡婆道:“這等要去尋個火居道士來?”
  子平道:“婆婆,不如我一發替嬭虔誠燒送。衹要把我文書錢,我就去打點,紙馬土誥各樣我都去請來。若怕我騙去,把包中《百中經》作當。”就留下包袱。蔡婆便與了二分銀子,嫌不夠,又與了兩個銅錢。
  蔡公因有兩個兒子。也不在心,倒是蔡婆着意,打點了禮物。他晚間走來,要什麽鎮代替銀子、祭蠱、鴨蛋。鬼念送半日,把這銀子、鴨蛋都收拾袖中,還又道:“文書符都是張天師府中的。”要他重價。
  蔡公道:“先生,你便是仙人?竜虎山一會也走個往回。”還是蔡婆被纏不過,與了三分騷銅,一二升米了。
  這病越是不好,還聽這“鄒子平”要離祖,寄在清涼寺和尚遠公名下。到六歲,見他不肯吃葷,仍舊多病多痛,竟送與遠公做了徒弟。
  那師祖定公甚是奇他。到得十歲,教他誦經吹打,無般不會。到了十一二歲,便無所不通。定公把他做活寶般似。凡是寺中有人取笑着他,便發惱,衹是留他在房中,行坐不離。喜得這小子極肯聽說,極肯習學經典。人卻脫然換了一個,絶無病容。看看十三,也到及時來,不期定公患了虛癆,眼看了一個標緻徒孫,做不得事,懨懨殆盡,把所有衣鉢交與徒弟遠公。
  定公暗地將銀一百兩與他,道:“要再照管你幾年,也不能夠,是你沒福;我看了你一嚮,不能再看一兩年,也是我沒福。”又吩咐徒弟:“我所有衣鉢都與你了。衹有這間房與些動用傢夥,與了這小徒孫,等他在裏邊焚修,做我一念。二年後,便與他披剃了,法名叫無垢。”不數日涅槃了。
  轉眼韶華速,難留不死身。
  西方在何處?空自日修焚。
  無垢感他深恩,哭泣盡禮。這遠公是個好酒和尚,不大重財,也遵遺命,將這兩間房兒與他。他把這房兒收拾得齊齊整整,上邊列一座佛龕,側邊供一幅定公小像,側邊一張小木幾,上列《金剛》、《法華》諸經,《梁皇》各懺,朝久看誦,超薦師祖。尚有小屋一間,中設竹床紙帳,極其清幽。小小天井,也有一二碧梧紫竹,盆花捲石,點綴極佳。
  衹是無垢當時有個師祖管住,沒有來看相他。如今僧傢規矩,師父待徒弟極嚴的。其餘鄰房、自己房中長輩、同輩因他標緻,又沒了個吃醋的定公,卻假藉探望來纏。
  一個鄰房無塵,年紀十八、九,是他師兄,來見他誦經資薦師公,道:“師弟,有什好處想他?我那師祖,整整淘了他五、六年氣。記得像你大時,定要在我頭邊睡,道:‘徒孫,我們禪門規矩,你自是伴我的。我的衣鉢後來畢竟歸你,凡事你要體我的心。’就要我照什規矩,先是個一壓,壓得臭死,到那疼的時節,我哭起來。他道:‘不妨,慢些,慢些,’哪裏肯放你起來,一做做落了規矩,不隔兩、三日就來。如今左右是慣的,不在我心上。衹是看了一日經,身子也正睏倦,他定要纏,或是明早要去看經,要將息見,他又不肯,況且撞着我與師兄師弟,衆多夥裏說說笑笑。便來吵鬧。師弟,你說我們同輩還可活動一活動。是他一纏住。他倒興完了,叫我們哪裏去出脫。如今你造化了,脫了這苦,又沒他來管,可以像意得。”
  無垢道:“我也沒什苦,師祖在時也沒什纏。”
  無塵道:“活賊,我是過來人,哄得的?”就捱近身邊去。道:“你說不苦,我試一試看,難道是黃花的?”就去摸他。
  無垢更不快道:“師兄,這個什麽光景?”
  無塵道:“我們和尚沒個婦人,不過老的尋徒弟,小的尋師弟,如今我和你兌吧,便讓你先。”
  無垢道:“師兄不要鬍纏。”
  無塵道:“師弟兩方便。”又扯無垢手去按他陽物,道小而且細,須不似老和尚粗蠢。”
  無垢道:“師兄不來教道我些正事,衹如此纏,不是了。”
  無塵道:“師弟二婚頭,做什腔?”直待無垢變臉纔走。
  一日,又來道:“師弟,一部《方便經》,你曾見麽?”
  無垢道:“不曾。”無塵便將出來,無垢焚香禮誦,衹見上面寫道:如是我聞,佛在孤獨圓,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天人鹹在。世尊放大光明,普照恆河沙界,爾時阿難,於大衆中離坐而起,繞佛三匝,偏襢右肩,右膝着地,叉手長跪,而拜佛言:‘人聞衆僧,自無始劫來,受此色身,即饒俗想,漸染延灼,中夜益識,情根勃興,崛然難製,乃假祖、孫作為夫婦,五體投地,腹背相附,一葦翹然,道貌直渡,闢彼悟門,時進時止,頂灌甘露,熱心乃死,此中酣適,彼畏痛楚,世尊何以令脫此苦?’世尊(答語)阿難:‘人各有欲,夜動晝伏,麗於色根,輾轉相逐,悟門之開,得於有觸,勇往精進,各有所樂,心地清涼,身何穢濁,積此福田,勉哉相勖’。大衆聞言,皆忘此苦,皆大歡喜,作禮而退,信受奉行。’”
  無垢念了一遍道:“我從不曾見此經,不解說。”
  無塵道:“不惟可講,還可兼做,師弟衹是聰明孔未開。”又來相謔.無垢道:“師兄何得歪纏,我即持此經,送我師父。”
  無塵道:“這經你師父也熟讀的。”
  無垢便生一計,要師父披剃;要坐關三年,以杜衆人纏繞。師父也憑他,去請位鄉紳,替他封關出示。他在關中,究心內典,大有了悟。因來往燒香的見他年紀小,肯坐關,都肯捨他。他坐關三年,施捨的都與師父,衹取三十餘兩,並師祖與他的,要往南京印大乘諸經,來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閱。師父也不阻他。
  他便將房屋封鎖,收拾行李就起身。師父道:“你年紀小,不曾出路。這裏有個種菜的聾道人,你帶了他去罷!”
  無垢道:“一瓢、一笠,僧傢之常。何必要人伏事?”竟自蹺船到南京。
  各寺因上司禁遊方僧道,不肯容他。衹得嚮一個印經的印匠徐文傢藉屋住宿。
  一到,徐文備齋請他。無垢就問他各經價數。徐文見他口聲來得闊綽,身邊有百來兩之數,聽了不覺有些動火,想道:“看這和尚不出,倒有這一塊!不若生個計弄了他的。左右十方錢財,他也是騙來的。”
  晚間就對老婆彭氏道:“這和尚是來印經,身邊倒有百來兩氣候。他是個孤身和尚,我意欲弄了他的。何如?”
  彭氏道:“等他出去,抉進房門偷了他的,衹說着賊便了。”
  徐文道:“我須是個主人傢。我看這小和尚畢竟有些欠老成,不若嬭去嗅他。”
  彭氏道:“好!你要錢,倒叫我打和尚?”
  徐文道:“睏是不與他睏,衹嗅得他來調嬭。便做他風流罪過,打上一頓,要送。他脫得身好了,還敢要錢?哄得來大傢好過。”彭氏倒點頭稱是。
  次早,見無垢衹坐在房中不出來,彭氏便自送湯送水進去嬌着聲兒去撩他。那無垢衹不擡頭,不大應聲,任她在面前裝腔賣俏。
  彭氏道:“小師父,怎衹呆坐?報恩寺好個塔!十廟、觀星臺,也去走一走。”
  無垢道:“小僧不認得。”
  彭氏道:“衹不要差走到珠市樓去。”笑嘻嘻去了。
  午間拿飯去,道:“小師父,我們傢主公他日日有生意不在,衹有我。你若要什麽,自進來拿。我們小人傢,沒什內外的。”
  無垢道:“多謝女菩薩。小僧三餐之外,別不要什的。”
  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師父,你多少年紀?”
  無垢道:“十八歲了。”
  彭氏道:“好一個少年標緻師父!說道師公與徒孫,是公婆兩個一般,這是有的麽?”
  無垢道:“無此事。女菩薩請回,外觀不雅。”
  彭氏道:“這師父還臉嫩。我這裏師父們見了女人,笑便堆下來,好生歡喜哩!也衹是年紀小,不知趣味。”無垢紅了臉,衹把經翻。入不得港。去了。
  一日,徐文道:“何如?嬭不要欠老到就跌倒。”
  彭氏道:“鬍說!衹是這和尚假老實,沒處進港,怎麽?”
  徐文想想道:“這和尚嗅不上……我想他在我傢已兩日,不曾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個不伏,經官也壞自己體面,倒不如衹是謀了他罷!再過兩日,人知道他在我傢下,銀子散了,就大事去。”夫婦兩個便計議了。
  到次日,是六月六日。無垢說了法,念了半日經,正睡。衹見他夫婦悄悄的做下手腳:二更天氣,衹聽得他微微有鼾聲。徐文先自己去抉開房門,做了個圈,輕輕把來套在頸上。夫妻兩個各扯一頭,猛可的下老實一扯。衹見喉下這一箍緊,那和尚氣透不來,衹在床上掙得幾掙,早已斷命。他夫婦尚緊緊的扯了一個時辰,方纔放手。放時,衹見和尚眼突舌吐,兩腳筆直。
  疏月綺窗回,金多作禍媒。
  遊魂渺何許?清夜泣蒿黎。
  徐文將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將□□□□□(鋤頭掘開地)下可二尺許,把和尚埋在那小房床下,上面堆些壇甕。把他竹籠打開來,見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不歡喜!不消得說。
  衹此時彭氏見有孕了,十月將足。這日夜間,衹聽得徐文魘起來,失驚裏道:“有鬼!有鬼!”
  彭氏問時,道:“我夢那無垢直趕進我房中來,因此失驚。”
  彭氏也似失驚般。一會兒身子睏倦,肚腹疼痛,一連幾次痛陣緊,生下一個小廝來。倒也生得好!徐文仔細一看,與無垢無二,便要淹死。
  彭氏道:“當日你已殺他一命,如今淹死,是殺他二命了。不若留他,做我們兒子,把這一主橫財,仍舊歸了他,也是解冤釋結。”徐文也便住了手。彭氏便把來着實看待他。
  衹是這小廝真性不移,也衹吃胎裏素。母親抱在手裏,見着佛堂中供養原是他的經,他便撲去要看。他看見他原帶來竹籠尚在,常撲去看。徐文心知是冤傢,也無心去管理他,自把這宗銀子,暗暗出來着個夥計在外做些經商生意。
  彭氏因沒子,倒也□□□□□□(顧念他,更喜得)這小廝一些瘡毒不生,一毫病痛沒有□□□□□,(不覺已是六)歲,教他上學讀書。他自是聰明,過目成□□□□□(誦,取名徐英)。
  衹是這徐英,生得標緻,性格兒盡是溫雅。但有一個,出門歡喜入門惱。在學中歡歡喜喜,與同伴頑也和和順順的;一到傢中便焦燥,對着徐文也不曾叫個爺,對着彭氏,也不曾叫個娘,開口便是“老奴才”、“老畜生”、“老淫婦”、“老養漢”。幾次徐文捉來打,他越打越駡。甚至拿着刀,便道:“殺你這兩個老強盜纔好!”
  那徐文好不氣惱!間壁一個吳婆道:“徐老爹,虎毒不吃兒,怎麽着實打他?這沒規矩,也是你們嬌養慣了。比如他小時節,不曾過滿月,巴不得他笑;到他說叫得一兩個□(字)出,就教他駡人:‘老奴才’、‘老畜生’、‘老養漢’、‘小養漢’;駡得一句,你夫妻兩個快活。抱在手中,常引他去打人,打得一下,便笑道:‘兒子會打人了。’做椿奇事。日逐這等慣了,連他不知駡是好話,駡是歹話;連他不知哪人好打,哪個不好打,也是你們嬌養教壞了他。如今怎改得轉?喜得六歲上學,先生訓他,自然曉得規矩。你看他在街上走,搖搖擺擺,好個模樣,與這些學生也有說有道,好不和氣!怎你道他不好?且從容教道他,恕他個小。”
  彭氏道:“不知他小時節也好,如今一似着傷般,在傢中就劣崛起來。也是我老兩口兒的命。”
  吳婆道:“早哩!纔得六七歲,哪裏與他一般見識得。”
  彭氏也應聲道:“正是,罷了。”
  無奈這徐英,一日大一日,在傢一日狠一日。拿着把刀道:“我定要砍死你這老畜生、老淫婦!”捉着塊石頭道:“定要打死你這老王八、老娼根!”也曾幾次對先生講他。他越回傢嚷駡不改。
  鄰捨又有個唐少華,也來對徐英道:“小官,爺和娘養兒女也不是容易得的。莫說十個月懷着這苦,臨産時也性命相搏,三年乳哺,哪一刻不把心對?忙半日不與乳吃,怕餓了小廝;天色冷,怕凍了小廝;一聲哭,不知為着什麽,失驚裏忙來看;揩尿抹屎,哺粥喂飯,何曾空閑?大冷時,夜間一泡尿出屎出,怕不走起來收拾,還推幹就濕,也不得一個好覺兒。你不聽得那街上唱歌兒的道:‘奉勸人傢子孫聽,不敬爹娘敬何人?三年乳哺娘辛苦,十月懷耽受母恩’。學生,這句句都是真話。學生,你要學好,不可鬍行。”
  徐英道:“我也知道。不知怎麽見了他,便生惱。”
  唐少華又道:“沒有不是父母,你要聽我說。”
  這徐英哪裏得個一日好?到得傢裏便舊性發了。似此又五六年,也不知被他嘔了多少氣。
  這日,學中回來。道飯冷了,便駡彭氏。彭氏惱了起來,正要打他,被他一掀一個翻筋鬥,氣得臉色如土,復身趕來,一把要捋他頭髮,被他臂上一拳,打個縮手不及。徐文正在外面,與這些鄰捨說大話,聽得裏面爭嚷,知是他娘兒兩個爭了。正提了一根棍子、趕將進去,恰遇他跑出來時一撞,也是一交。徐英早是跳去門外了。
  衆人看見徐英,道:“做什麽,做什麽?”
  隨即見徐文夫婦忙趕出來,道:“四鄰八捨,替我拿住這忤逆賊!”
  徐英道:“我倒是賊?我不走,我不走!”
  彭氏道:“我養了他十四歲,不知費了多少辛苦。他無一日不是打,便是駡。常時馱刀弄杖,要殺我。適纔把我推一交,要去捋他頭髮時,反將我臂膊上打兩下。老兒走來,又被他丟一交。列位,有這等打爺駡娘的麽?”
  徐文道:“我衹打死了這畜生罷!譬如不養得。”
  徐英道:“你還要打死我?”便就地下一抉兩抉,抉了一塊大石頭,道:“我先開除你這兩個老畜生。”
  □□□□□□□,□□□□□□□(怒氣填胸短發支,夙冤猶自記年時。)□(擬)將片石除兇暴,少泄當年係頸悲。
  正待打來,虧得一個鄰捨來德搶住了,道:“你這小官兒不好,這須是我們看見的。教道鄉村!個個是你,也不要兒女了。”
  唐少華道:“學生,我們再要如何勸你?你不肯改。若打殺爺娘,連我們鄰捨也不好。你走過來,聽我,爹娘面前叩個頭,賠禮,以後再不可如此。”
  徐英道:“我去磕這兩個強盜的頭?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今日不殺,明日殺。决不饒他!”衆人聽了,都抱不平。
  跳出一個鄰捨李竜泉道:“論起不曾出幼,還該恕他個小。但衹是做事忒不好得緊!我們不若送他到官,也驚嚇他一番,等他有些怕懼。不要縱他,弄假成真,做人命幹連。”便去了叫了總甲。
  這時人住馬不往,徐英道:“寧可送官,决不賠這兩個強盜禮!衆人便將他擁住了,來見城上御史。
  這御史姓祁:冠頂神羊意氣新,閑邪當道譽埋輪。
  霜飛白簡古遺直,身伏青蒲今諍臣。
  輦轂妖狐逃皎日,郊圻驄馬沐陽春。
  □□□□□□□(何須持斧矜威厲),已覺聲間□□□(自軼塵)。
  他夜間忽夢一金甲神道:“明日可問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
  早間坐堂,適值地方解進,道:“地方送忤逆的。”
  御史問時:道:“小的地方。有個徐文的子徐英,纍纍打駡父、母。昨日,又拿石塊要打死他兩個。小的拿住,送到老爺臺下。”
  御史叫徐文道:“這是你第幾個兒子?”
  徐文道:“小的衹得這一個。”
  御史道:“若果忤逆,我這裏正法,該死的了。你靠誰人養老?”
  徐文道:“衹求爺爺責治,使他改悔。”御史便叫徐英。
  徐英上去,御史一看:短發如雲僅覆肩,修眉如畫恰嫣然。
  瓠牙櫻口真堪愛,固是當今美少年。
  御史心裏便想道:“他恁般一個小廝,怎做出這樣事來?”便叫徐英:“你父親衹生得你一個,你正該孝順他。況你年紀正小,該學好。怎忤逆父母,是什緣故?”
  徐英道:“連小的也不知緣故。衹是見他兩個,便心裏不憤的。”
  御史把須捻上一捻,想了一會,就叫彭氏道:“這不是嬭兒子,是嬭冤傢了。他今年十幾歲?”
  彭氏道:“十四歲。”
  御史道:“嬭把那十四年前事細想一想,這一報還一報。”連把棋子敲上幾聲。衹見彭氏臉都失色。
  御史道:“嬭快招上來!”
  這些鄰捨聽了,道:“這官好糊塗!怎告忤逆,反要難為爹娘?”
  衹見那御史道:“昨日我夢中,神人已對我說了。快將那事招來!”彭氏衹顧回頭看徐文,徐文已是驚呆了。
  御史又道:“六月六日事。”
  這遭彭氏驚得衹是叩頭,道是:“神明老爺!這事原不關婦人事,都是丈夫主謀。”
  御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謀了。快快招,不招看夾棍伺候!”
  徐文衹得把十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說:“十四年前六月初四,有個英山清涼寺和尚,叫做無垢,帶銀一百二十兩來南京印經。小人一時見財起意,於初六日晚將他絞死。這是真情。”
  御史道:“屍骸如今在哪裏?”
  徐文道:“現埋在傢中客房床底下。”御史隨着城上兵馬發驗。
  又問:“這徐英幾時生的?”
  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
  御史道:“這就是無垢了。”
  就叫徐英:“你忤逆,本該打死。如今我饒你,你待做些什麽?”
  徐英道:“小的一嚮思量出傢。”
  御史點一點頭道:“這也罷。我將徐文傢産盡給與你,與你做衣鉢之資。”
  衹見徐英叩頭道:“小人衹要原謀的一百二十兩。其餘的望老爺給彭氏,償她養育的恩。”
  御史又點頭道:“果是個有些來歷的,故此真性不迷。”這些鄰捨聽了,始知徐文謀殺無垢,徐英是無垢轉世,故此還報要殺。若使前世殺他,今世又枉殺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夢,又得這神明的官勘出。
  須臾兵馬來報,果然於徐文傢取出白骨一副。御史就將徐文問擬“謀財殺命斬罪”參送法司。又於徐文名下追出原謀銀一百二十兩、當日隨身行李。其餘鄰里,因事經久遠免究。
  徐英出衙門,彭氏便於房中取出他當日帶來竹籠,並當日僧鞋、僧帽、僧衣、經捲還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舊名無垢。穿了當日衣帽,來謝祁御史伸冤救命大恩。
  那御史道:“你能再世不忘本來,也是有靈性的了。此去當努力精進,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將這一百二十兩銀子印造大乘諸經;又在南京各禪剎參禮名宿。他本來根器具在,凡有點撥,無不立解。小小年紀也會講經說法。
  真性皎月瑩,豈受浮雲掩。
  翻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滿。
  一時鄉紳富戶都說他是個再來人,都禮敬他,大□(有)施捨。在南京半年,他將各部真經,裝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辭各檀越名宿,復歸英山。
  衹見到寺山麓,光景宛然舊遊。信步行去,衹見寺宇雖是當年,卻也不免零落。見一個小沙彌,道:“你寺裏一個無垢和尚,你聽得麽?”道不曉得。
  一個老道人道:“有一個無垢師父,是定師太徒孫,遠師太徒弟。十來年前,定師太死,把他七八個銀子,他說要到南京去印經,一去不來。也不知擔這些銀子,還俗在哪邊?也不知流落在哪邊?如今現現關鎖着一所關房,是他舊日的。”
  無垢道:“如今遠師太好麽?”
  道:“衹是吃酒。一壇也醉,兩壇也醉,不去看經、應付,一發不興。”
  無垢聽了,便到殿上,禮拜了世尊,把經捲都挑在殿上,打發了這些挑經的。
  這各房和尚都來看他,道:“哪裏來這標緻小和尚?”
  他就與這幹和尚和南了,道:“哪一位是遠師父?”
  一個和尚道:“師祖在房中。”
  無垢道:“這等煩同一見。”
  衆人道:“酒鬼哪裏來這相識?”無垢竟往前走,路徑都是熟遊,直到遠公房中。
  此時下午,他正磁壺裏裝一上壺淡酒,一碟□()菜兒,拿衹茶甌兒,在那邊吃。
  無垢嚮前道:“師父稽首!”
  把一個遠公的酒盅,便驚將落來,道:“師父哪裏來?”
  無垢道:“徒弟就是無垢。”
  遠公道:“出傢人莫打誑語。若是我徒弟去時還了俗,可也生得出你這樣個小長老哩!”
  無垢道:“師父,我實是你再生徒弟。你把這行李、竹籠認一認!”
  遠公擦一擦摸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裏?”
  無垢便將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謀害;後來托生他傢,要殺他報仇;又得神托夢與祁御史,將徐文正法,“把原帶去銀一百二十兩,盡行給我;我仍舊將來造經,以完前願。如今經都帶在外邊。”連忙請遠公在上參拜了。
  遠公道:“這等我與你再世師徒了。衹是自你去後,我貪了這幾盅酒,不會管傢。你這些師弟師侄,都是沒用的,把這一個房頭竟寥落了。哪知你在南京吃這樣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竜天保佑,使你得還傢,你來,我好安耽了。衹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來,也不曾開。不知裏面怎麽的了?”
  無垢來開時,鎖已銹定,衹得敲脫開門,裏邊但見:佛廚面,蛛絲結定;香幾上,鼠屎堆完。蓮經零落有風飄,琉璃無光唯月照。塵落竹床黑,苔生石凳青。點頭翠竹,如喜故人來;映日碧梧,尚留當日影。
  無垢一看,依然當日棲止處。就取香燭,在佛前叩了幾個頭,又在師祖前叩了幾個頭。各房遍去拜謁,敘說前事,人人盡道稀奇。
  相見無塵,道:“前日師弟標緻,如今越標緻了。年紀老少不同,可也與無垢師弟面龐相似,一個塑模塑的。”無垢又在寺中打齋供佛,謝佛恩護祐。並供韋馱尊者,謝他托夢。又將南京人上施捨的,都拿來修葺殿宇,裝彩殿中聖像。每日在殿上把造來經諷誦解悟。
  其時蔡老夫婦尚在,也來相見。說起也是再生兒子,各各問慰了。閤城知他這托生報仇,又不忘本來,都來參謁、施捨。他後來日精禪理,至九十二歲,趺坐而終。蓋其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卻,終能遂其造經之願。這事也極奇,僧人中也極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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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書序第一回 看得倫理真 寫出姦徒幻存目第二回 千金苦不易 一死麯伸冤
第三回 情詞無可逗 羞殺抱琵琶第四回 設計去姑易 買舟送父難第五回 烈士殉君難 書生得女貞
第六回 冰心還獨抱 惡計枉教施第七回 生報花萼恩 死謝徐海義第八回 義僕還自守 浪子寧不回
第九回 淫婦情可誅 俠士心當宥第十回 千秋盟友誼 雙璧返他鄉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豈無心
第十二回 坐懷能不亂 秉正自無偏第十三回 匿頭計占紅顔 發棺立蘇呆婿第十四回 郎材莫與匹 女識更無雙
第十五回 劫庫機雖巧 擒兇智倍神第十六回 見白鏹失義 因雀引鳴冤第十七回 八兩殺二命 一雷誅七兇
第十八回 奇顛清俗纍 仙術動朝廷第十九回 血指害無辜 金冠雪枉法第二十回 良緣狐作合 伉儷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還假合 朋友卻真緣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護 貪色檄能誅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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