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漢字癡迷      周汝昌 Zhou Ruchang

  已寫過一節,題曰《顧麯傢風》,因為似乎天生一副“音樂耳”,對聲韻特為敏感。這必然 就連帶上也有特喜詩詞的脾性。
  曹雪芹寫寶玉有“小時候幹的營生”,舊事重提,頗有悔意。我就想起自己幼時,也有“營 生”,就是愛上了詩詞麯,如同着了迷的一般。
  
  但我對此,並無悔意。
  
  也有人說,中華詩詞有什麽好處?總不過是嘆老傷時,閑愁瑣恨,寂寞悲哀,牢騷幽怨…… 像一種迷魂藥,它浸染你,“麻醉”你,讓你受了傳染病,永難醫治。
  
  可是怪就怪在一點:說此話者應已“徹悟”,“了”此癡迷了,誰想他並未修行得道,仍然 沉淪在詩詞海中——因為他自己特愛作詩,不斷地吟哦詠嘆。
  
  詩詞確有一種迷人的“藥效”,但不是“病毒”,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在我看來,人類高層次的精神活動大致分為兩類,一是思想哲學家,二是詩人(廣義的)。此 二者也許時或相通,但思維與感受不同,表達方式也有異。哲學思維大概不會讓感情進來打 攪,而詩人卻特重自己的和別人的感情,而不是哲思義理。
  
  詩人是個大藝術傢,也時常有點兒“怪”,與世俗人不甚諧調。他總有被人誤會和嘲謗的遭 遇。
  
  做一個詩人是苦是樂?難說清楚。當他忽然想以一首詩的形態表達內心的感受之時,那總是 一種高尚而純潔的境界,不妨說成是“文之升華”——這兒包括他的人格、氣味、素質、修 養、造詣、人生感悟、價值觀、審美觀和社會的“關係”(往往有衝突),與大自然的聯繫( 神往,嚮慕,契合)。他的感情忒豐富,感受力極敏銳。
  
  他的敏銳感受力之一就是聲音韻律,尤其是民族音樂語文——在我中華來說,就是漢字音韻 聲律的極大之美!
  
  從最基本而簡單的一端而講,他對漢字的四聲平仄能無師自通。
  
  雪芹的祖父楝亭(寅)四歲即通四聲,人稱“聖童”。他是清代一大詩傢,罕有儔匹。
  
  我自己呢?比人傢差遠了,大約已到十歲左右,這纔摸索到其中的規律。這也就是中華的詩 詞麯從一起源就是音樂文學的根本緣由。聲律是民族語言的本身特點,而有些不明學理者誤 以 為是人為的安排,要廢掉中華詩的音韻而自以為這是什麽“除舊革新”,真乃無知妄作之 尤,文化悲劇之痛。
  
  聲律的基本規律就是四聲平仄,絶不復雜麻煩。
  
  漢字的聲律平仄,靈心慧性的可以自悟而得,上智者可以一點即透。中智者有明師教之也能 漸曉。惟有下智者不好辦,怎麽講也不明白,作了一輩子的“詩”,竟然平仄不調。
  
  平仄到底是什麽?就是一陰一陽之道在漢語文中的自然體現。
  
  漢字分平、上 (shǎng)、 去、入四種聲調,聲調錯了就沒法懂——此乃 單音字同音者太多而分別之要害,總在四聲上顯明。
  
  平仄者,即平聲字(又分陰平、陽平細類)都屬平聲,其他上、去、入三聲,總括為仄聲 ——仄即側,不平之義也。
  
  如此簡單,絶無奧妙。
  
  如以tong為例,則“通”為陰平,“同”為陽平,“統”為上聲,“痛”為去聲。
  
  中華詩的一大特點是“義組”與“聲組”的可合可分的奇妙關係。
  
  詩句基本構成是二字為一基本“單元”,姑名之曰“組”。以文義語意為一單元或組者,我 名之曰“義組”,如“朝陽”、“夕照”是也。以音為“組”者,是凡每二字為一組,不管 文義語意,可斷可連。舉例以明之:
  
  削發為尼實可憐,孤燈一盞伴佛眠。
  
  光陰似箭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
  
  此《思凡》劇中之句。如按“義組”而分,那是——
  
  削發——為尼——實——可憐,
  
  ……
  
  辜負青春——美——少年。
  
  但誦詩吟句時則實際是以音組為準的——
  
  削發——為尼——實可——憐,
  
  ……
  
  辜負——青春——美少——年。
  
  你如以為稀奇、難信,去聽聽戲臺上的小旦角怎麽念法,就服氣了。
  
  同理,司馬光的名句,念起來是按音組而抑揚頓挫的——
  
  四月——清和——雨乍——晴,
  
  南山——當戶——轉分——明。
  
  更無——柳絮——因風——起,
  
  惟有——葵花——嚮日——傾。
  
  此即“頓挫”之聲美。
  
  那麽,什麽又是“抑揚”呢?
  
  抑揚也是平仄的內容,兩者有合有分。仄,相對於平而言,即“不平”之義。如“因”陰平 ,聲調之抑而低行也。“銀”陽平,視陰平為微揚矣。“引”為上聲,揚之“走高”。“印 ”為去聲,則抑而“墜”矣。入聲短促,可以“挫”義領會之。
  
  所以要講平仄“聲組”,是說明作詩的基本規律:聲組以第二字的平仄為準,平組與仄組總 是交替排序,構成陰陽之道,抑揚之美——萬變不離此“宗”。
  
  在科考時代,讀書者人人都得會作詩,即首先須通平、仄。南人四聲甚清,不生混亂;北人 衹因入聲之有無而麻煩較大;可是不知彼時私塾先生以何妙法竟教得平仄分明,思之不得其 解。最近一個朋友來信正巧也提到這個 問題。 (我傢世代天津人,而先嚴作的 詩,凡入聲字一個不錯地作仄聲用。我早年也因此竊以為奇。)
  
  我寫這些,是要教人作詩嗎?非也。我想說的倒是作麯配詞(古謂之填詞,即為麯譜定律而寫 詞),或因詞配麯的事。
  
  民間通俗文藝演唱,無論大戲或鼓書,聲腔吐字都必講“字正腔圓”,最忌“倒字”。倒字 就是唱出來的聲調不對了,無法聽懂。比如“寶玉”唱得像“抱魚”;“探春”成了“談蠢 ”……豈非笑柄!京戲名角如餘叔岩、言菊朋、馬連良等尤為考究嚴謹,四聲不舛。
  
  可是,高層知識分子的作麯、配詞專傢們,卻不然了。他們大約自幼從師習樂,是以西方樂 理啓蒙肄業的,而西樂西語並不存在“單字音以四聲辨義”的重大問題;加上“白話文”打 倒了“文言”之後,作“文”之人早已不諳聲律為何事,漢語嚴重“外語譯文化”——於是 很好的麯譜與歌詞,名為“配合”,實則完全脫了節,形成怪聲謬調。但此理現已鮮有講 者了。
  
  我初中時,音樂課教唱李後主詞“春花秋月何時了”那首名作,“春花”兩陰平,卻譜成1 · 5,一揚一抑,差了三四個音階。下邊“何時”二字和“小樓”的“樓”字, 三字陽平,
  
  “何時”走高唱1 · 1 · ,而“樓”卻走低作5
  
  ,又相差幾音階。再下邊“春風”兩陰平,卻又譜作 3 2 5,“春”走 低而“風”忽揚。 唱出來之難聽難懂,令我童心深感不愉快——當時衹能有“感”,尚不能說清道理病痛何在 。
  
  可見五四以來,專傢已不懂漢字四聲,所歌之詞,全是亂的,非復中華之樂理了。(洋文無 聲別,高唱低唱,隨意麯折,皆不妨礙語義。而中國人要與人傢“一同”,豈不糟糕哉。)
  
  詩曰:
  
  四聲不辨也名傢,臺上名伶字不差。
  
  陽抑陰揚誰識得 如京劇唱腔中,陰平字必走高,而陽平字必走低,名 師歷歷不爽, 此鐵定規律,亦自音樂之妙理也。但今人無一道及此者,深可異也。 ,洋歌 聲調滿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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