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王蒙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   》 第25節:來了個年輕人      王蒙 Wang Meng

  在這個會議上青年作者們最常說的詞兒有這麽幾個,一個是"",可不是如今的發財的意思,指的是發表,誰的什麽什麽作品發了。這就立刻顯得高人一等,誰的什麽什麽作品不發了,就是失敗了倒黴了江郎纔盡了前途暗淡了。第二個詞是集子,因為大部分與會者都是寫短小作品的,誰做到了把自己的短小作品集合出書,誰自然比僅僅在報刊上印成鉛字又高明成功了許多。第三個詞是入會,像劉紹棠什麽的,早已經加入作協成為會員,又比我輩寫了個把東西就來開會強得多闊得多了。
  由於《小豆兒》,我在兒童文學組,我有機會瞻仰邵燕祥的風采,他寫過《毛主席挖的甜水井》,算是兒童文學。他似乎是北京代表團的副團長。他穿着一件米黃色風衣,坐車時喜歡站在車門邊。我覺得他的姿態像普希金,我正陶醉於普希金的《葉甫根尼·奧涅金》,我相信邵一定能夠寫出普希金一類的作品。
  在這個會議上。我也有機會看到戴寬邊深色鏡框眼鏡的劉紹棠,他常常叼着香煙,說話聲大氣粗。他可以毫無顧忌地談論(出版)合同與稿酬,當時他正熱衷於像蘇聯的潘菲洛夫那樣,寫出中國的《磨刀石農莊》。這部小說以鴻篇巨製、一部接着一部而著名,但是至少是在中國,很少有人讀過。說是劉老弟還在會上提出,寧可少活十年,也要早出作品一星期。我在小組會上聽到老詩人臧剋傢對於劉紹棠輟學(北京大學)搞專業創作的微詞。先是劉考上了北大中文係,受到全國的稱贊。後來,他不可能安心就學,被中國青年報的文藝部主任吳一鏗同志調到報社"養"了起來。我在兒童文學組還結識了鄭文光、劉厚明、柯岩等作傢,並與他們時有快樂的聚會。文光是歸國華僑,有點實力,傢有廚師,我們不止一次能在他那裏改善生活研討乃至朗讀作品。其樂何如!
  會中,周總理會見了大傢,並與大傢在北京飯店大廳翩翩起舞。這是一代青年作者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空前記錄,也差不多是最後一次的舞步匆匆、文思灼灼的陽光檔案了。
  會議組織了一次活動,衆與會者與本市文學青年見面。我見到了組織這次活動的團市委某中層領導人,我纔知道,我所豔羨的劉紹棠等知名青年作傢,在我的同事某些團幹部眼中是思想成問題、政治上不開展,亟待端正輓救改造的另類青年--我卻並沒有珍視我的幹部資歷與身份。而從劉等人的口中,我也知道他們是怎樣地帶幾分輕狂,輕視和厭惡一心熱愛文學、卻未必有成就的可能的青年人。他用相當不友好的話對另一個青年作傢說:"你就撅他!駁兒他!千萬別搭理他!"我和他們最終也無法完全打成一片。我一上來就夾在當間兒啦。
  十六、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走上寫作路後,我知道了蘇聯報告文學(更普及的稱呼是"特寫")作傢奧維奇金的名字,知道他曾經在蘇聯第二次作傢代表大會上與蕭洛霍夫聯手嚮作協的領導作傢特別是西蒙諾夫挑戰。包括《士敏土》的作者革拉特考夫專門發表了聲明,譴責他與蕭洛霍夫。他的"揭露陰暗面"的說法,令我如望禁果,驚喜懼交加。
  記得是1955或者1956年,團中央發出號召,要全國青年與團員學習蘇聯女作傢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說《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此書描寫一個剛剛走嚮生活的女農業技術人員娜斯佳,由於不妥協地與一切陰暗現象作鬥爭,而改變了大局,使集體農莊的工作改變了舊貌。中國青年出版社將此書印了幾百萬册。當時農業問題,正像一切社會主義國傢的農業問題一樣,睏擾着蘇聯當局與公衆。
  而我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小青年,我是略有資歷的青年工作幹部了。我不相信娜斯佳有這樣的運氣,一堅持原則就馬上勢如破竹。我剛剛處理過一個事,一位陸姓團員,喜歡活動,並不服領導,到處提意見,受到留團察看兩年的處分。我與一位曾在蘇聯團校學習過的市裏管團的紀律檢查的同志研究過小陸的問題,這位同志給我講了一個概念:反對派。他說,總是充當反對派的角色,有可能最終變成反動派。他給了我很大的啓發。
  (此陸姓青年,名大彪,因受處分,連大學也沒有被錄取。後來他連連找我,我幫助他及時恢復了團籍,纔被取到一個相對偏遠一點的學校--山西太𠔌農學院。他顯然汲取了教訓,見了我衹知鞠躬哈腰,一傢夥就"成熟"起來了。)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人情都告訴我,娜斯佳的故事恐怕是廉價的烏托邦。但是娜斯佳式的天真、熱情與理想主義,對於我,一個21歲的團幹部,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作者來說,仍然頗有魅力。文學有文學的性格,文學有文學的蹊徑洞天,直到想入非非:生活中到處碰壁、不受歡迎、尷尬狼狽,但並無大惡,乃至不無幾分可愛的人物,也許仍然可以入夢入詩入小說吧,誰知道呢?對於他們,我有同情,有嘆息,有憐憫,也有輕視甚或也有欣賞。他們也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改變環境不足,損毀自己有餘。賈寶玉、林黛玉、晴雯或者芳官之類的青年,如果與我同事,肯定也會受處分被淘汰。但是,《紅樓夢》中,有他們的一席之地,是他們大有用武,大行其道的地方。
  我在改《青春萬歲》,很順利,我常常住到郊外,我父親那裏,中關村公寓,不受幹擾。我已經找到了感覺,知道我在寫什麽,知道我正在寫的與前邊與後邊都有着怎樣的聯結,知道什麽時候應該承接前文,什麽時候應該有所變化,有所旁鶩。我愈來愈感到長篇小說的結構如同交響樂,既有第一主題,又有第二第三主題,既有和聲,還有變奏,既有連續,有延伸、加強、重複又有突轉與中斷,還有和諧與不和諧的刺激、衝撞……結構的問題,主綫的問題,與其說是一種格式一種圖形不如說是一種感覺,對於小說寫作的音樂感韻律感與節奏感是多麽地迷人!像作麯一樣地寫小說,這是幸福。什麽地方應該再現,什麽地方應該暗轉,什麽地方應該配合呼應,什麽地方應該異軍突起,什麽地方應該緊鑼密鼓,什麽地方應該悠閑踱步,什麽地方應該欲擒故縱,什麽地方應該稀裏嘩啦……全靠一己的感覺。寫作的人怎麽會沒有這種感覺呢?一一表述,另起一枝,抒情旁白,衆聲嘈雜,喁喁絮語,懸念如天,吊起胃口,原來如此,拍案驚奇,然後是餘音裊裊,前後照應,會心盡意,天衣無縫或者故意賣個破綻,引人輾轉反側。寫小說,有多少靈氣就有多少招術……我定可如期改好,改得很好。我的感覺與悟性與我的設計,我的苦思冥想一致,我的感覺解决了所有我的設計與苦思冥想中碰到的難題。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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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我有沒有童年第6節:老捨的話劇第7節:雨果與周曼華第8節:擁抱就會懷孕
第9節:思想赤化第10節:鼕天裏的春天第11節:中央團校第12節:個人英雄主義
第13節:秋天的發現第14節:充滿陽光第15節:走嚮勝利第16節:終於離異
第17節:家庭主男第18節:初戀第19節:藝術生活第20節:戰鬥的時候
第21節:愛戀和永恆第22節:苦難與升華第23節:青年作傢第24節:小說的命門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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