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二十五回 信風聞惡姑施毒手 誤日者淑女阻嘉姻      李涵秋 Li Hanqiu

  內中有幾個老成的,便攔着白兔子道:“講頑話兒,不要講出是非來罷。”白兔子把眼一翻道:“我敢是沒有真憑實據,赤口白舌,枉說人傢的。其實不與我相幹,衹是我同田大哥不止一天的交情,很替他有些不服。大傢說開了,好讓田大哥防備着。”田福恩聽到此處,忙將小喜子推過一旁,轉央着白兔子道:“好哥哥,你告訴我兄弟一聲,你敢是聽見我傢出了什麽笑話兒了。不瞞諸位說,我那個爛貨見着我像個避鬼似的,我心裏就有些犯疑,原來她已看上別人了。好好好,一刀兩段,永斷葛藤,是最爽快不過的。”說着忽的從襪統子抽出一柄背厚刃薄,明晃晃的解手尖刀,鏘然嚮炕背上一戳,餘勁猶自閃閃。大傢均吃一嚇,白兔子冷冷的笑道:“你怎麽樣,想是要嚇我了,我到不曾見着你這捉姦的,未曾當場,先出兇器。便告到官那裏,你先免不掉一個白日持刀的罪名。”說得田福恩轉有些發笑。小喜子早把那柄刀拔出來,擱在頭髮上括來括去頑耍。更催着白兔子道:“小兔子,你要說就快快說出來,我們大傢聽着熱鬧兒一會。如今小田是不用這刀子了,他衹配用兩柄瓜錘,你們看二月二,畫土地廟的那一出金山鬥法,那位龜丞相,提着兩柄瓜錘,好不威武,怪道小田適纔的牌九,滿口裏還嚷着瓜錘瓜錘,原來他早把他的兵器取出來賭了。我看你這位龜丞相賭輸了銀針還是小事,若是瓜錘也被人贏去,那就擺不起你的龜架子了。”話未說完,引得一屋的人笑聲大作。又有一人笑道:“龜丞相沒有瓜錘,他定然問月宮裏兔爺爺藉他一銀降魔寶杵,這可又要煩着白兔子了。”白兔子臉上一紅,駡道:“人傢講正經,要你們嚼蛆。”
  田福恩攔道:“不用鬧罷,好哥哥,你快說那姓楊的怎麽樣?”白兔子道:“有一天我在城河旁邊蹲着出恭,他悄悄的從背後來侮弄,被我一頓搶白,他哀告着我,便從袖裏數出二百五十文滴大溜光的銅錢給我。我一眼瞧見他包錢的,也不是手帕,也不是汗巾,是人傢女眷帶的一個雙扣二籃八結的粉紅兜肚兒,我隨後便追問他,這是那裏來的。他先不肯說,後來我要不依他,他纔告訴我,說不可說與旁人知道,這是綉貨鋪子裏小媳婦兒贈他的。在先我也不理會他這些事,後來他又交結上那個姓黃的小廝,便不來理我了。我越想越氣,所以告訴你,你趕緊回去先將你那小媳婦兒陪嫁過來的兜肚兒查一查,共有若幹,若是缺了一個,你便審問着她,是交給誰了,一經得了她的口供,你便拿出你那柄刀子,給她一個魚麟剮。”
  小喜子駡道:“你不用活作孽罷,教人傢這些惡毒主意,我知道你的用心,你恨不得我們女人都死了,讓你替我們陪人傢睡覺。但是一層,幸虧兔子不會生産,若是兔子也會生産,那你可以在商部裏挂個商標,讓你專利二十年,衹此一傢並無分鋪了。”說得衆人拍掌大笑。田福恩被白兔子說了這一篇話,心中很是不樂,一把將小喜子手裏的刀奪過來,仍然插入襪統裏,別了衆人,一口氣跑回傢中,已是夜晚時候,見他父親坐在店裏,他也不理,一徑跑入後面,靜悄悄不見一人,桌上點着一盞半明不滅的油燈。耳邊猛然聽見劈拍一聲,像個打着嘴巴一樣,接連便又駡道:“你這賤人,自己頭上帶的首飾,失落了會不知道,你這個骷髏,恐怕將來被人砍了,你也說是不曉得。”說着又是劈拍兩聲。這駡的聲音,分明是他母親周氏。他母親又喊道:“你還不替我跪下,我偏要你交代我這東西到那裏去了。你不說出來,你今夜便是個死。”又聽見綉春大哭哀告道:“娘饒了我罷,委實是我不小心,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周氏重重的嚮她臉上吐了一臉唾沫,說:“一次不小心,兩次不小心,我沒有這些首飾給你糟蹋。”便沒頭沒臉又打起來。田福恩此時已跳進來,明知為那枝銀針的事,一眼瞧見綉春,想起白兔子的話,心頭大怒,見綉春正跪在地下,他走上前一把將綉春頭髮揪住,嚮地上一拖,拳足交下,駡道:“娼根你做得好事,我姓田的傢裏的臉面,被你都丟盡了。你的兜肚兒呢?你送給誰了?”
  綉春正被周氏的凌虐,十分悲痛,忽然從外面又跳進一個田福恩來,不問青紅皂白,拖住一頓打駡,也不知道所為何事,心中此時正如萬箭攢心,一口氣轉不過來,早暈絶在地。田福恩駡道:“你這賤人,還會裝死呢。”正待再打,周氏道:“好兒子,你不要氣壞了,你打她反閃了你的手。你適纔說的是什麽,你先告訴我,饒這賤人便是死了,傢私多大禍多大,也沒有不了的事,你可知道她今日好好的將一根銀針丟了。”
  田福恩道:“正是呀,這銀針必又是送了她相好姓楊的了。”田福恩便將適纔聽見白兔子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周氏,卻好綉春又悠悠醒轉,放聲大哭。周氏冷笑道:“原來你這賤人小小的年紀,到還會幹這些勾當。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做婆婆的到沒有把柄在你手裏。你定然是跟你那寡婦母親學的,你母親守寡有十幾年了,諒情那姘頭兒也不知多少。她在我們面前還假充正經呢。”又望着田福恩道:“你替我將這小賤人捆起來,我們細細拷問她,怕她不招。”
  田福恩真個便來動手,綉春耳中已聽見周氏駡她的母親許多污衊的話,不由心中火冒,不等田福恩近身,早跳起來一頭嚮壁上撞去。周氏眼快,早一把將她兩衹手奪住,嚮懷這一扯,駡道:“你拿死來嚇誰?”順手又一摜,將綉春摜在地上,用腳踏着。田福恩早拔過一銀門閂,嚮綉春下半截痛擊。綉春此時到反不哭了,咬着牙忍痛,已拚一死。房中正在熱鬧,田煥在外面聽見,忙走進來看見這樣痛打,心中老大不忍,忙攔着田福恩道:“你怎麽是瘋了。”說着上前將門閂奪過來,又將周氏推過一旁。綉春睡在地上,再也擡身不得。田煥埋怨田福恩道:“有話好講,怎麽便動手動足起來,也不成個樣子。”
  田福恩睜圓兩個眼睛跳起來,嚮田煥駡道:“你知道什麽,你情願做老龜,我這龜名是不情願的,你問她幹的什麽事?”田煥笑道:“阿呀,世上的龜難道不是人做的,要這般着急。快隨我到前面去,有現成的好牛肉,你去吃幾杯燒酒罷。”說着便扯着田福恩去了。
  此處周氏見綉春打得十分狼狽,便不再嚼舌,依然氣憤憤的走出房外。可憐綉春勉強坐起身來,將散發盤了一盤,嗚嗚咽咽的,獨自走入自傢小房間裏,掩面痛哭。暗念他們母子說的話,卻是一句不懂。又聽見肚兜兩個字,猛然想起一事,是前兩月裏,曾將漿洗過的衣服,曬在後面小院子裏,晚間去收拾,便不見了一個肚兜。這院子墻矮,是同隔壁窯貨鋪子可通的,疑惑他傢什麽女人貪小偷去了,也便不曾提起。今日不知落在什麽人手裏,想是被這冤傢看見了。總之我的命苦,也不必怨着旁人。便從是夜,等周氏他們都睡了,一燈如豆,緑沉沉的,遙聽街更,正敲三鼓。自己哭了一會,便從抽屜內尋出一柄新磨的剪子,自己對着菱鏡,看了又看,嘆道:“綉春綉春,可憐你今年纔得一十五歲,便不許你在世上了。”剛說到此,陡覺窗外一陣寒風,透人肌骨,那燈光更縮得像豆子一般。綉春平時最是膽小,到此卻一毫不怕,更將燈芯挑得一挑,提起那一把剪子在手,暗念我那兄弟,此時不知可曾由泰州回來,你這一躺回來,可再也莫想看見你薄命姐姐了。又想我母親此時定已安睡,你那裏料得到你的女兒一霎時間便要幽明永隔,你明日若是聽見你女兒的死信,準要肝腸寸裂,便是跑到這裏,我那裏還能親親熱熱的叫着你一聲母親呢。綉春萬轉千回,想到此處,那一把珍珠眼淚,不由紛紛而下。手裏一柄剪子,便撲地落下來,哽咽得十分難受。隔房周氏聽見綉春房裏悉悉率率,也防着綉春自尋短見,又不肯下這一口氣,轉高聲駡道:“賤人還不早早挺屍,半夜三更,嚎什麽喪呢!”
  綉春一嚇,忍着眼淚,和衣入衾,心中總因為放母親不下,不肯就死。又念周氏性情雖惡,究竟是我的婆婆,我若是一死,難保兩傢不別生風波,那時候我便死在九泉之下,也是不安的。因此上轉想着睡了。次日起身,仍然照常料理各事,卻因為身上痛楚,行動有些艱苦,依然被周氏駡了幾頓。綉春含淚忍受,過了幾日,周氏正命綉春在後門外面一個井上汲水。綉春身量本不甚高,提那桶水很是吃力,猛見那窯貨鋪子後門呀的開了,走出一個後生,白瘦臉兒,嘴尖眼滑。迎着綉春掀起前面衣服,嚮着她小解。嚇得綉春魂飛天外,急忙掉轉身子不理他。轉眼之間,忽見一雙手腕,從自傢身後嚮胸前抄得來,綉春阿呀一聲,那手裏水桶撲的直墜下井。綉春也顧不得,邁步飛奔入門裏,緊緊將門閉了,心頭小鹿兀的突突亂跳又念那桶落在井裏,這一樁禍事也算不小,又該要吃周氏打駡,急得掩面痛哭。正在十分為難,忽然前面跑入一個小官來,望着綉春笑道:“春姑娘,你快到裏面望望去,你傢兄弟坐着大轎來了,好不威武呢。”
  綉春忙收了眼淚問道:“真是他來了不是?”小官笑道:“誰還哄你呢!”綉春心裏一喜。便三腳兩步的跑出來,果然見雲麟穿着海水花袍,天青外褂,立在一張大紅氈條上,嚮田煥夫婦行禮,忙得夫婦二人還禮不迭。田福恩遠遠的躲在房裏,雲麟要請他出來相見,他死也不肯出來。雲麟一笑,也衹得罷了。便嚮周氏問道:“請問太親母,傢姐在那裏呢?”周氏支着牙齒笑道:“阿呀我的少爺,你這尊稱小婦人實在不敢當,你的傢姐在後面會童子呢,等小婦人去喚他出來。”
  綉春聽見周氏這話,急忙走出來。雲麟見綉春面有爪痕,鬢發散亂,心裏很不放心,便也望綉春行了禮,便有跟來的那個孫大將紅氈收了。周氏一定要留雲麟坐一坐,綉春也便立在一旁,問道:“你幾時回傢的?”雲麟道:“前天便到傢了,母親為我的事很忙,命我來接姐姐回去走走。”周氏笑道:“使得使得。”又望綉春道:“姑娘你也坐下,可憐你的腳小,那裏能夠久站在地上呢。”
  綉春便答應坐在雲麟旁邊。雲麟又問道:“姐姐你臉上怎麽有重重疊疊的傷痕?”周氏忙接口道:“不瞞你少爺說,你的傢姐,前日晚上坐在燈下做針黹,不知那裏來了一隻瘟貓,冷不防的抓了她一把,把小婦人都肉疼死了。你少爺想想,若不是這畜生放肆,誰還敢欺負你們傢姐呢。”雲麟便也笑了一笑。綉春心中十分希罕,覺得周氏今日不知何以對着自己忽然憐惜起來,便趁這個當兒說道:“娘呀,適纔我在井上,猛不防將水桶掉在井裏了。”
  周氏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本來不慣做這些粗生活,往常都是我去,今日我懶了一懶,到反嚇了你了,叫你公公趕快去設法弄上來,你不用操心罷。你進房收拾收拾,我停會着人送你回去,見你傢母,替我請安問好。”田煥對着雲麟,正自手足無措,卻好聽見周氏叫他去取水桶,他假裝着謙遜了兩句,飛也似的嚮後邊去了。雲麟歇了一歇,也便辭周氏而去。綉春好生高興,走入房裏盥洗,輕勻薄粉,略抹胭脂,轉覺得那幾條血痕,猩紅的更增嫵媚,走出來命外面小官替她雇了一乘小車,便着這小官相送,笑吟吟的嚮周氏面前說了一聲。周氏猛沉下那副青臉,望着綉春大聲喝道:“你敢是快快回去,說我的壞話。”
  綉春一嚇,忙答應:“娘待我沒有什麽不好,我敢背後議論着娘。”周氏冷笑道:“你仔細着,我是順風耳,若是你敢迸出個不字,看我揭你的皮。”綉春諾諾連聲,把適纔一團的高興,又送入東洋大海。一到了傢,見舅母的婆媳同着三姨娘都在這裏,忙着染喜蛋,包喜封,十分熱鬧,衹不見着淑儀。秦氏見了綉春,好生歡喜笑道:“春丫頭你老實不想傢了。簡直有幾個月不曾回來,不是你兄弟今日去接你,你還不曉得捱到那一天呢。”
  綉春微微一笑,轉又低着頭,含了兩眶眼淚,衹管捻着袖子。又想今日是兄弟的喜事,忙忍着眼淚,嚮三姑娘問道:“儀妹妹呢?為何不同姨娘一路來,她如今是不想我了,聽見我回傢也不來會會。”何氏笑道:“儀姑娘害羞呢,他們的舅舅,替他們做媒,你想她還肯來。”綉春笑道:“這真好了,我母親膝下卻少一個女孩子,將來儀妹妹嫁得過來,我便是死了,也放心。”說着眼又一紅。三姑娘久已聞得周氏凌虐綉春,看綉春情形,知道她心裏委屈,便搭訕道:“儀兒也不是一定為此,她見她麟哥哥進學,她轉發憤用心,日夜纏着她先生什麽對對子,做詩呀,鬧得人頭疼。姑娘,你這一嚮還好。”
  綉春點點頭說:“托姨娘的福庇,各事都還安靜。”正說着,秦氏從廚房裏走出來,端了幾碟點心,大傢便隨意坐着,見雲麟已從外面拜客回來,匆匆卸了衣服,也便坐在綉春肩下笑道:“姐姐你那個婆太太,真是發笑,說的話,全然叫人不解,對着我稱你做傢姐,對着你又稱母親做傢母,這也罷了,怎麽我問姐姐,他說你們傢姐在後面會童子呢。這童子是誰?”
  綉春聽了,臉上飛紅,疑惑周氏知道她今早遇見那個男子的事情,又想並不曾看見周氏到着後面,正自回答不出,勉強說道:“我不曉得她說的是什麽?我在井邊汲水,什麽童子不童子呢。”三姑娘拍掌大笑說:“我猜着了,你那個太親母,是同你通文,他以為井上兩個字不雅相,俗語說井上的神,叫做井泉童子,他便說是去會童子了。”衆人一想,真是不錯,不由都笑起來。雲麟更是笑得發喘,說:“不錯不錯,他今日通文通得實是利害,他稱我少爺不算,他又自稱為小婦人,可是不倫不類。”說罷衆人又是大笑。三姑娘笑道:“都是你這秀纔做壞了,帶纍他也酸溜溜的起來,真是奇怪。”
  此處大傢熱鬧了一日,當天綉春便不曾回去,一直等麟兒在何先生處訂了一個吉期,開賀,將刻成的試草,刷好的報條,一封一封雇着人沿傢分散,便是茶水爐子,以及開剃頭鋪子的,都來索一張喜報,貼在墻壁上,光輝光輝。那些庵觀寺院的和尚尼姑,更不消說了,屁滾尿流的,送着大份錢封兒,來孝敬本坊秀纔老爺。這一天麟兒傢裏,也收到有一百多塊洋錢,除酬謝何先生以外,尚賺得許多。秦氏歡喜自不必說,說也奇怪,世界上貧寒子弟,當那未曾發科發甲之先,便似狗屎一般的臭,斷不會有人理會。偶然不識高低,嚮一嚮人傢提起姻事,誰也不裂開笑口,說這窮念書的,有什麽長進,我傢嬌生慣養的女兒,難不成肯白望着他火坑裏葬送。你要想娶媳婦兒,可是老實些買一隻黃母雞,傢裏去生蛋罷。所以任你這些窮念書的,儘管捧着那本孟子,顛來倒去,說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還說是不孝有三,沒錢為大呢。像雲麟在尋常子弟之中,也算得是個翩翩濁世的佳公子了。然而當那未曾進學之先,除得那一天在柳春傢會課的時辰,他那柳春母親說曾愛着他,喚進內室,問了他一聲可曾定了親事不成,以外就沒有人嚮雲麟提過這句話。誰知雲麟自進了學,紅鸞星便跟着他發動了。大傢夥兒約齊了,你一張庚帖,我一張庚帖,不住的嚮着他傢送,那香爐底下,密層層的擱了有四五張,好像是人傢有女兒的,都該送給新秀纔賞鑒賞鑒。不是在下說無聊的話,雲麟不是今日纔生長的,怎麽在先便沒有娶親的資格兒,今日要娶起來,便這樣擁擠不開呢!
  雲麟好生得意,又生得一副標緻面孔,照着鏡子,暗暗歡喜。今日東傢要看女婿,他便搖搖擺擺的送過東傢來。明天西傢要看女婿,他又搖搖擺擺送過西傢去。今日穿這件舊衣服,明日添那件新鞋襪,忙個不住,秦氏溺愛,卻便聽其所為。連黃大媽住在鄉裏,那些鄉裏的土財主,也都一般托黃大來關說,要想新秀纔去做個女婿。其實雲麟心裏,明知道自己的婚姻是在儀妹妹身上,再沒有另聘他姓之理。衹是少年豪興,落得同那些人戲耍戲耍。三姑娘聽見這個消息,也深愁把一個心愛的女婿,被人傢奪去,幾次催着晉芳嚮洛鐘處去請他做媒,你想秦氏有個不答應的道理嗎?加着綉春又從中慫恿,便擇了一個好日子,將兩人的年庚送給一個極高明的命課先生去合婚。別人傢的年庚,容或還有個屬相不配,時日犯衝,至于云麟同淑儀,諸君料也該記得他們這小兩口兒,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誰還有個參差呢。那命課先生便老老實實批了一個上婚,連合卺開面的喜期喜辰,都老早擇定了。
  兩傢好不高興,都忙着過茶下聘。綉春也甚是歡喜,因為田傢又來接過三五次,便先自回去,說定了等兄弟下聘過禮那一天,再回傢來幫忙。那淑儀在傢聽見這個信息,面子上裝着不曾知道一般,其實那小心窩裏,也兀自暗暗的跳躍。偏偏事有湊巧。這一天伍傢門房裏,用的那個老頭子,因為他兒子阿順得了一個童子癆,病勢十分沉重,聽着人說,請了一位算命瞎先生,替他用符退退惡星煞。正在門房裏七搭八搭的瞎說,便有內裏的僕婦們瞧見這個熱鬧,無意中講給卜氏知道。卜氏偶然高興,便命人將瞎子喚得進來,算算流年。不多一會,早見那瞎子扶着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進來,那小孩子一手提着一面小紅旗兒,東倒西歪,寫了幾個大字,是山東李鐵嘴,算命如神。一手提着一柄小銅鑼兒,顫巍巍的將瞎子扶在一張板凳上坐下來,便有僕婦們倒了一杯茶遞給瞎子。瞎子喝了一口,翻着那鮮紅眼眶兒,撅着嘴問道:“太太們若問流年,我瞎子是從不奉承的,直言休怪。”
  卜氏笑道:“要這樣纔好呢。”又望三姑娘笑道:“你也算一算。”三姑娘笑了一聲,便先替卜氏報了年月日時,那瞎子說了一遍福壽雙全的話。三姑娘也自己報了,瞎子又說是旺夫旺子。算過之後,卜氏猛觸起一件心事。便把雲麟的八字,請瞎子推算推算,還說了一句話:“這是我們親戚傢的一位相公,你先生看他將來怎麽樣?”瞎子便先將八字在嘴裏嘰哩咕嚕念了一遍,又咳嗽兩聲,說道:“太太休怪,照這個命是最好不過了,兩重金,兩重水,金水相生,不不剝,又有文昌輔佐,貴官祿財,我瞎子保定他將來是一位封疆大臣,至少也有個狀元遊街的分兒。”
  卜氏笑道:“真個如此,將來我叫他替你揚名。”此時三姑娘樂得衹是點頭,那瞎子又接着說道:“阿呀,這相公命主九宮,硬得好利害呀。將來同人傢論婚,至少也有個三妻之命。”話未說完,三姑娘重重哼了一口,說:“先生查清楚些,不用嚼這些。……”
  瞎子又把眼皮翻了幾翻,擠得水淋淋的,急道:“怎麽駡我嚼舌,我是照命上直說的。我李鐵嘴說的話,能彀刻在石版上。這位小相公若是娶了親,不出一年半截,那披麻煞包管進門,你記着我的話,如有半字虛浮,你來割我這張鐵嘴去換糖吃去。”此時衹把三姑娘氣得臉上鐵青,便連旁邊僕婦們一個個都搓手咂舌,竊竊私語。偏生卜氏卻聽得十分出神,還衹管催着瞎子講。瞎子又原原本本說了一大篇話,卜氏十分不高興,便開發李鐵嘴走了。婆媳相對,默然無語。卻好伍晉芳一手輓着淑儀,從前面笑嘻嘻的走得進來。卜氏再忍不住,喊了一聲道:“晉芳,我適纔替雲府的相公算過命了,我們這親事怕結不得,趁兩傢還不曾過禮,你去告訴你舅爺一聲罷。”說着便將瞎子的話說了一遍,淑儀早躲入房裏去了。
  晉芳大笑起來:“我母親你老人傢也太迷信了,瞎子有什麽見識,趁着嘴亂說,他有本事能斷人吉兇生死,他便早該算到他眼睛幾時會瞎,怎麽不想個法兒來醫治呢?麟兒命硬,我傢儀兒同他的八字一樣的,怕不也硬,以硬配硬,這有什麽不好?況如今兩傢的喜事,都預備差不多齊全了,平白地去回人傢,怕不成個笑話。”
  卜氏聽見晉芳侃侃而談,含譏帶諷,心中十分不快,便沉着臉說道:“女兒呢,原是你們養的,論理我也犯不着替你們做主,但儀兒總算是我伍傢一代的人,我總不能眼巴巴的看着她。……”說到此卜氏也不忍再望下說,轉流下幾行眼淚來。晉芳也怕母親生氣,便陪笑道:“既然母親不願意結這類親事,我們商量着辦也好。”說着便走入自己房裏,三姑娘也跟進來。晉芳冷笑了幾聲說:“這是從那裏說起?怎麽好好事體,被你們弄着這瞎子,鬧出天大的笑話兒來了。”
  三姑娘笑道:“都是母親鬧的。但是這些話,也不可不相信,我也有些替儀兒耽心。好在年紀都還小,老實等一二年再說罷。”三姑娘一面說着,一面拿眼去瞟淑儀。早見淑儀低頭無語,兩點眉尖壓着有無限新愁,將褲帶上兩根大紅須兒,扭成一個花模樣。晉芳嘆了一口氣,也再不言語。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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