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悲情城市》没有害怕
白岩松:您年轻的时候会对自己讲,遇到自己不喜欢或者反感的时候会立即表达出来。但是拍电影的过程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您从最初入行一直到现在拍了许多电影,其实处在台湾各方面依然很艰难的一段时光,比如说拍《悲情城市》就涉及到"二二八"(1947年2月28日台湾同胞反对国民党专制统治的民主运动---编者注)这样一个非常敏感的东西,为此您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侯孝贤:我个人就是这样子的。我刚才讲过这可能也跟我的成长经历有很大的关联性。人成长的过程里面难免要跟人家面对面,我在城隍庙长大的那段时期基本上是这样,我感觉我永远在跟人家面对面。你也许还年轻,没办法想象以前在台湾像凤山这样的地区有多少这种冲突!
当我无论碰到什么事情,包括当一个导演,这些事都可能让我不自觉地有一种能量。我感觉这些都是相关的,当我碰到、看到越来越多的事情的时候,当我看到陈胤真的小说,看到他描写的白色恐怖、台湾人跟"外省人",我又看到了很多历史,有些历史虽然看不到,但是我会在无意间感受到或者去挖掘,慢慢累积起来,我确实会有一种愤怒。
其实在拍《悲情城市》之前,我就找过陈胤真,要拍他的小说,描写白色恐怖的。但他劝我说,你拍了你到时候被关,划不来。所以等到1988年解禁以后才开拍。本来这个题材拍的不是这个题目,不是这个内容,甚至那个时候起初也不知道怎么拍。我并不会真的害怕。但事后想起来是有一点后怕,因为我假使没有得奖,可能会不同,虽然蒋经国去世了,换人了,但是那个体系还在,你知道吗,这个体系不会一刻就变的,听说后来杨明奎又被抓进去了,那个时候他当监制,以后听说他抓进去后就被调查整个片子的来源。
白岩松:您也知道很多艺术家处在一个相对来说不够足够开放的时代,甚至会有很多意识形态的压力,有的时候作品要有相对安全的表达方式,比如说拍其他朝代的东西、或者说拍一些唯美的东西、把一些想说的话含蓄地说出来,您拍了这么多部电影,基本上跟过去几十年台湾的历程是紧密相关的,像讲日据时期的《戏梦人生》,《悲情城市》的"二二八"背景,包括国民党老兵到这儿(台湾),有关原住民的一些东西,直到现在开始拍一些现代的东西,您不知道这里边所蕴藏着一些相对危险的东西吗?您为什么就是要主动去碰它?
侯孝贤:我想这个就是我所谓的成长,回到昨天,从前的我就种了这个因。你想想看,我从小看武侠小说,里面讲的就是这些东西。我以前拍片非常卖座,也没有受到教训,路很顺,也正好碰到了台湾经济起飞,整个民间(环境)比较松的时代,我感觉不管是教育程度还是别的种种,遇到这样的一个整体社会背景,才有这样的一个机会。你看,假如说不是这样的话,比我们靠前一点的,你动一下就被警察抓走了。陈孝其就拍过一个什么《上三》,他正在演戏就被带走了。
热情的人拍出悲情的电影
白岩松:但是跟您同龄的导演也同样不少,他也生活在这个时代,为什么您依然特别坚决地坚守电影本土化,关注台湾几十年的发展历史?
侯孝贤:这有一个现实的因素,因为我生活在这里,我知道自己的成长过程。一直到我拍电影,我发现我其实跟他们不一样,跟我从小的玩伴不一样,这样的一个成长经历其实跟我小时候有很大的关系,也是我为什么要拍《童年往事》的原因,第一,你不管是不是创作者,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对本人往往有很大的影响。
最后这个人的世界观其实是受小时候的环境影响,小时候就形成的。我记得我以前做的,就像《童年往事》里一样,一天到晚往外走,因为我父亲常年生病,他不跟我们接近,因为他有肺病;而我母亲常年忧郁,她忧郁是因为她住过精神病院,有一点儿(精神)分裂,我母亲这里有一条很长的疤。所以其实家里面有一种很奇特的气氛,我不甘于在家里。人家讲星座的话,因为我是4月座,4月的第一个星座牧羊座就喜欢往外跑,所以我一天到晚往外跑。
我后来拍片,为什么我的电影在最后其实都有一种苍凉,有一种悲伤的氛围在里面?可能都因为这样一个原因。我想不通,其实我很热情!我外面朋友一大堆,一天到晚帮人家干这弄那的。好了,我自己回想,我感觉就是我小时候那段历程对我的影响其实已经确立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那是对人世的一个看法,所以才会这样。
这样来讲的话,我就会有一个角度,就是我会看到自己,我很清楚拍《童年往事》时整个地看到自己,然后我就会看到别人的不同,才知道他们常年在这里生活,好几代,他们的想法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他们没有我这种盲动,这种漂泊的情绪,他没有。因为这样子,所以我更有一个距离看这块土地的整个成长,然后你在看这块土地时你就会有一些不平的感觉或者说你感觉一定要出来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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