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译家林少华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大学大在哪里      Lin Shaohua

  晚饭后我喜欢散步。但不在本校,专门去兄弟院校。为什么呢?因为怕有损教师形象。你想,讲台上我可以西装革履道貌岸然,纵然胸无点墨,看上去也蛮像那么回事。而散步时往往背心短裤同贩夫走卒无异。走在自家校园一会儿给自己教的女孩子来一声“林老师好”,虽是半大老头也心里不大受用。何况若在花间树阴里撞见班上一男一女做零距离接触状,大家都够尴尬的。而去邻校就没这个麻烦,因为互不认识。也巧,从南到北,我所任教的大学必同另一所大学隔路相望。讲学我心虚不敢去,散步甚觉理直气壮。春季桃红柳绿,夏天合欢婆娑,秋日满树金黄……“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但不那么乐的时候偶尔也是有的。一日,刚进彼校侧门,即被门口保安员拦住,叫我出示工作证。我拿不出,他便不放:“学校有令,今天省教育局来检查,学生不许走动,外人不许进入。”往里面看,果然安安静静,空无一人。正迟疑间,但见若干辆黑色轿车斯斯然鱼贯而来,两名保安即刻挺胸收腹,举手敬礼,神情肃然,俨然缩微仪仗队。轿车们当然不予理睬,径自消失在暮色中。保安员这才放下手,示意我进去散步。我当然没了散步心绪,默默扭头折回。
  既是省教育局,顶大官无非局长了。局长毕竟稀客,好好接待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用得着“坚壁清野”吗?用得着举手敬礼吗?此时此刻,较之气恼和嫉妒,我感到的更是诧异和悲
  时过不久,我去北京大学开一个学术研讨会暨季羡林老先生九十华诞庆贺会。听完季老关于东西文明“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的进一步高谈阔论,听完教育部的贺词,听完李肇星( 季老的学生 )的讲话,看完敦煌飞天舞( 同季老的东方学有关 ),我和北大一位我所敬慕的学者及其他几位同行一起在未名湖畔散步。这位北大教授极健谈,而谈得最为绘声绘色的是北大如何“架子大”——教育部司局长来校,北大只由副处长接待( “处长太忙” ),副部长来校难得见到副校长( “副校长上课去了” ),校长找部领导时让秘书打电话( “校长正和李政道交谈” )……总之就是说北大基本不把“官儿”看得神乎其神,能在权力面前保持学者、学府的尊严。我听了,不由想起前不久目睹的向局长( 或副局长 )敬礼的滑稽场面,心想北大到底不同,北大就是北大,北大就是大。
  记得美国思想家加尔布雷恩说过:“一个国家的前途,不取决于它的国库之殷实,不取决于它的城堡之坚固,也不取决于它的公共设施之华丽,而在于它的公民的文明素养,即在于人们所受的教育……”而教育,最后当然聚焦于大学教育。可以说,大学之大,不取决于其校区面积之大,不取决于其师生数量之大,不取决于其设施规模之大,不取决于投资款额之大,而在于是否大气——是否具有藐视官本位意识和世俗价值观的孤高之气,是否具有引领国民人格和民族精神走向崇高的浩然之气,是否具有敢于追求真理和高擎理想火炬的凛然之气。有此气,再小亦大;无此气,再大亦小。大学之大,惟在气大而已。试想,一个在校期间看了向局长致敬表演的学生,毕业后能够向真理致敬、向学问致敬、向人民致敬吗?幸好校方来个“坚壁清野”,没让学生瞧见。这至少说明校长们毕竟不好意思,晓得这玩意儿不是大学应有的光彩表演——“知耻近乎勇”,大学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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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中国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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