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和大姨都冲我笑了。大姨说:"你姐谁也不嫁,留着给你讲故事。"
我听了,就笑了。
表姐晚上仍很晚才回家,表姐的脸上仍是满面红光。
秋忙过去了,场院里的粮打完了,忙碌了春夏秋三季的人们,一下子轻闲下来。
宣传队被抽到公社搞汇演去了。公社离我们这个屯子很远,演出队就住在那里。
表姐那几日就像丢了魂似的,不时地在小屋里进进出出。
一天,晚饭后,吴广泰站在我家门口冲我大姨夫说:"晚上让你家莉莉去大队部开个会,青年工作的。"
表姐不是宣传队的演员了,却是屯里青年突击队的成员。以前表姐也经常去开会。那一晚表姐还是去了。
我不知道表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只在梦中被大姨的叫声惊醒。大姨用前所未有的惊恐的声音喊我大姨夫:"小莉喝药了,快去叫车老板套车,送医院。"
我和表哥爬起来的时候,大姨已经抱着表姐走出小屋来到了院子里。我看到表姐衣服零乱,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眼睛紧闭,一股敌敌畏味。
那一晚我吓坏了,我怕表姐死去。车老板赶来车的时候,我也爬了上去,大姨慌乱中没有注意到我。
到了医院,折腾了好长时间,医生才说,"再晚几分钟就没救了。"表姐躺在病床上,仍紧闭着两眼,表姐此时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在公社礼堂演出的马驰也来了,他的脸上还画着油彩,妆没化完,听到表姐出事了,他就跑来了。他伏在表姐的面前,轻轻地叫了一声什么,表姐睁开眼睛,看见了马驰,马上又把眼睛闭上了。这时表姐苍白的脸上滚过一串泪水。半晌,表姐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说:"让我死吧!"
表姐回家的那几日,仍没断了死的念头。马驰没等演完就从公社回来了,白天陪着我表姐,晚上大姨和表姐睡在一起。表姐白天黑夜哭个不停。
当时我不知道表姐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马驰在一个晚上,手提着一个扒粪用的二齿钩,摸进大队书记吴广泰的家里,把吴广泰和他那个傻儿子砸得血肉模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姐那晚被吴广泰通知去开会,其实不是开会。他只通知了我表姐。表姐去了,吴广泰就把门闩上了,他把表姐按在地上,扒光了衣服,让躲在一旁的傻儿子强奸了我表姐。吴广泰提亲不成,就想出了这种办法,想让生米做成熟饭,让表姐答应这门口亲事。
那几日,大姨夫不吃不喝,一有空就抽自己的嘴巴子,边抽边说:"是我害了你们呀,是我害了你们呀。"大姨夫直到把自己打得口鼻出血才住手。
马驰杀人后,便自首了。
枪决马驰那一天,表姐突然不哭不闹了。她还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脸上涂了一些胭脂,还梳了梳头。马驰从县里拉回到公社执行。马驰被剃成了光头,被两个公安人员推着,表姐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马驰经过表姐面前时,表姐喊了-声:"马驰--"
马驰看见了表姐,冲表姐笑了一下,便转过头被推走了。
枪响过之后,表姐呜咽一声就背过气去。大姨一直站在表姐身旁,她抱着表姐,表姐好半晌才醒过来。
回家的路上,大姨挽着精神恍惚的表姐走着。
大姨夫也似傻了,痴痴怔怔地只说一句话:"该杀的是我呀!马驰替我死了。"
表姐没几天就疯了,疯了的表姐披头散发很吓人。她一次次跑出家门,呼喊着马驰的名字。后来表姐被送到了精神病院,一年以后,表姐出院了。出院的表姐不哭不闹也不往外跑了,一天到晚只是痴痴呆呆地在屋里坐着,吃喝睡觉都得大姨喊她。
后来,表姐被嫁到外县一个屯子里。娶表姐的是个哑巴,中年死了老婆带着个儿子的哑巴。
再后来,表姐掉到井里死了。
表姐去井台上担水,提满一桶水,再去提第二桶时,一头栽到了井里。得到这个消息时,大姨和大姨夫都没哭,坐在那里麻木地望着窗外那条小路,每次表姐都从那条小路上走出去又走回来。
四
父亲在石河子农场改造的第一个项目是推车送粪。
车是独轮车,每三个人一组,从农场的羊栏里到红嘴口的麦地,往返一趟要走几公里。每天每车要拉十几趟。
和父亲一个组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刘大川,另一个叫胡麻子。刘大川当过国民党的营长,家是河北保定人。平津战役的时候,刘大川被解放过来,后来回家种地,再后来又被送到这里。刘大川长得腰宽体胖,满脸的连毛胡子。刘大川当国民党营长时,有过老婆和孩子。平津战役打响的时候,刘大川带兵在前方打仗,老婆孩子留在天津。他一门心思惦记着老婆孩子。那时打仗的有老婆孩子的那些人,都惦记着老婆孩子,队伍刚一被解放军包围,那些当官的首先扔掉了枪,举起了双手。
刘大川解放过来没有参加解放军,主要是他惦记着老婆孩子。天津解放了,可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老婆孩子了。刘大川并没有死心,河南、河北、辽宁,凡是他能想到的地方,他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后来全国解放了,他才死了那份心。那年月,死几个人是常事,可刘大川不相信老婆孩子会被流弹打死。他回了河北老家,没有再婚,他一直在等待,总想有一天自己的老婆孩子,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等来老婆孩子,却等来了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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