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红闺春梦   》 第二十四回 设机局骗人还自害 叹报应怜旧复多情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话说柏成与刘蕴计议停当,去骗冷桓。柏成回房提盏手灯,急急的出庵去了: 将至冷家门首,故意把脚步放慢了,平一平
  气,装着从容不迫的样子,走进门来。见门房内灯火辉煌,冷府众家丁在里面吆五喝六的饮酒掐拳。见了柏成,齐齐立起道:"柏大哥来得正好,吃一杯去。"柏成陪笑道: "我有事来见你们贵居停的,烦那位上去回声。"早走过个小嘶,领了柏成来至书房。冷桓已吃过夜饭,在地下踱来踱去的想着事。忽见柏成进来,忙让他坐下,小厮送上两盏茶,退出。
  冷桓道:"你晚间出来何事,莫非内里有了好消息么?"柏成道: "消息却没有得着,倒打听了一个好机会,也算是个好消息。适才少爷叫我上街买物,碰见抚院贴身的二爷,他与我相熟。我顺便问他的消息,他说现在抚院忙着筹款寄家信呢,料想是没有空闲料理你主人那件事儿。我问他筹什么款,难道若大一座抚台衙门,还没钱用,要筹款么?他说因我家大少爷回籍招亲,又要修理桕茔祠堂,至少也须带七八万银子回去,刻下已筹得七万多了,还欠几千两银子。敝上的性格古直,又不肯挪用库项,衙门虽人,一时那里借得齐七八万私款来。就是这七万多银,也很费了一口气力。此刻敝上叫我随便互那家铺子里去借兑几千银子,停两日算还他。我要去与铺子里商议借银子,明日打发他们动身,不得空儿陪你闲话,说罢他即匆匆去了。我想你人老爷正要谋干那件事,何妨先送几千银子去凑他个趣,岂不是好机会么?我回去禀明家爷,我家小爷也说我想得在理,又说那件事还未有实在消息,先叫冷爷出银子,怕的冷爷不相信。好在抚台又没有指明向冷爷借,你倒不要去说罢。我说那也不妨,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去告诉一声,行止听他老人家的便,我又不去屈他。小爷答应了,所以我特地送信过来,你老人家酌量而行。在我看迟早都要送的,当日原说讨抚院个白情,外面花费些儿。如今把外面的分送些进去,讨本人个欢喜,岂不更好!横竖我们只出一宗儿。"
  冷桓听了,笑道: "你爷也太多心了,全是为我的事,他又不落己,我如果不相信,起先即不托你爷了。你家小爷太觉迂泥,还是二爷活套。真正倒难为你了,只好待事成加一倍酬谢罢。你二爷少坐片时,我叫人去兑了银子,同你送去。"柏成道: "你大老爷既然相信送这项银两,我还有一句不中听的话,要回明你老人家。银两送去,他必然欢喜,但是不可矜矜张张的送,怕抚院要多心,难道我这座大衙门,几千银子都办不出,岂不讨人笑话。须得我家小爷,悄悄的亲自带了进去,说明原委方好。不然送了去,他翻转脸不收;那才把大事弄坏了呢。"
  冷桓道: "真亏你虑得到,我几乎把这件事做错。那怎么了,我少刻将银两送至你家小爷处,听凭你爷怎样去办,断然不错的。总之我日后一齐叩谢罢,此时我也不空说那好听的话了。"柏成笑道: "你大老爷办事真大方,又决断,不是那小家子气象。曾记得当日,我跟老主人在京那时,老主人还在部里当差,做出事来同寅的人海夸奖老主人好,将来都不止终于部曹的。我看也似你老人家这样脾气,后来果然老主人入阁大拜,应了众人的话,我不怕你老人家多心,虽不能拜相,那督抚藩臬是不愁的。大凡有作为的人行事,都与人各别点儿。"说得冷桓满面得意,义与柏成闲谈了几句。柏成起辞,又嘱咐冷桓道: "你大老爷可赶快送来,倘或他已经借得,送了去也是收的,即不见得十足的情分了。"冷桓连称晓得。
  柏成回至庵内,细细对刘蕴说了,喜的刘蕴手舞足蹈,痛赞柏成办事停妥。不多时,有人叩门,柏成忙去开了,见冷府两名家丁点的官衔手灯,带着数名粗使大汉,抬了两鞘银子进来,当面交与刘蕴检点,又说了一番拜托的话。刘蕴道: "请你家老爷放心,预备着到任罢。"柏成邀了他们出来,款待茶果,又去取了刘蕴亲笔"收刊冷姓纹银三千两"收条一纸,给来人回去销差。坐了半晌,冷府家丁辞去。柏成进来,与刘蕴打开银鞘,一封一封的搬入房内。
  众尼争来询问,刘蕴回说: "是南京转寄来的,恐我日久缺乏使用。其实呆气,我那里使用得这许多,难道在这里过了年去不成。"众尼道: "我们正欲留你过一世呢,好容易就走了,你山该舍不下我们来。"刘蕴笑道: "我亦不想回南京去,明日倒要出门走遭,去石一家亲眷,三五日就来了。只带柏成同去,我有物件在此,又有家人留在这里,你们也该放心,不致防我溜走。我若要真溜,也不告诉你们了。"众尼见刘蕴要去看亲眷,随身物件又不带去,不好十分拦阻他,只说: "快去快来,不要望坏了我们。"刘蕴早与柏成议定, "只能你我私走,其余家丁只好狠心丢下他们,不然众秃头起了疑心,牵绊住了,传说与冷家知道,即难以脱身"。夜间,柏成将冷家来的银子全数放在一只空箱子里,又将紧要物件臧在两床行李内。收拾停当,早见东方日出,忙入内唤起刘巯,又假意嘱咐众家丁,不许滋事。 "我到绍兴去看亲眷,三两日就回来的"。柏成昨晚已雇定两匹牲口骑坐,一辆车子装载行囊-别过众尼,上了牲口,一溜烟出城,叫了一只小船,连夜向南京进发。
  单说冷桓次日清晨,命家人备轿拜客。出了门,只见满街的人交头接耳,唧唧的议论,知道杭州出了事,忙唤过一名跟随家丁,叫他去问。不一时,那去的家丁仓惶失措的跑至轿前,喘着回道: "不知抚院大人犯了什么罪,京中差了两位钦差官来抄没家产,锁拿入都勘问。小的怕系讹言,即到抚院衙门打听,果见合城文武官员都在那里,又有许多兵丁围在衙门,·不许闲人窥探。至于为的什么事件,小的无处访问,却不晓得。"冷桓听了大惊,心内早劈劈的跳了起来,忙道: "你再去细细访问明白,不可大意。"一面又吩咐轿夫回头,不拜客了, "速到紫竹庵拜会刘大老爷去,问他即知底细"。轿夫答应,到了庵前,入内通报。少刻领着刘家的家丁至轿前请安道: "家爷今早往绍兴看亲眷去了,不两日即要回来,再到大老爷公馆谢步。"
  冷桓闻说刘蕴已去,分外着急,心中猜疑不定,只得坐轿回米。进了门,见那打听的家丁早巳回来,随着冷桓到了书房,把京中御史如何参奏抚院贪婪不法,所以放钦差来抄拿的5又怕走猫风声,抚院去做手脚,两位钦差一路俱是扮着商贾模样,昨晚即进了城,亦无人知晓。今早一面知会在城文武调兵围抄,一面即去开读圣旨。 "小的回来的时候,亲见抚台大人已上了刑具,坐在一顶没顶的小轿内,前后还有多少兵丁拥护。余外一起一起的,多是挑抬着抄查之物"。冷桓听了亦无言语,在书房内团团的走来走去,心内毫无主见。又带了一个小童,亲自上街市访问.,果然抚院已锁拿入京,现在抚院的印,暂交藩司护理。冷桓无精无神的回来。
  过了几日,又到抚院衙内细为访察,方晓得遭了刘蕴的骗,直气的暴跳如雷。若要声张,又因与他同科,于自己有碍;若不声张,白白的丢了许多银两。又至紫竹庵来,寻刘蕴的一班家丁,想套问他主人着落何处。众尼道: "不要提那起下流东西,昨日都被我撵走。原来他们是一起骗子,骗了人家银两,先溜走两个。我们出家人也不至于出首他,只撵走了他们,免得带累我们清净之地。"冷桓听了,更五指望,只好自认晦气,结交错了人。待新巡抚来省,再作别的计较。
  且说刘蕴与柏成连夜离了杭州,不一日已至常州地界。刘蕴对柏成道: "连日不知杭州消息如何,怕的冷家不肯干休,要告发起来。二则回至南京,老太爷必要责备不禀命而行,与那扬州闹祸的情节。莫若再迟数日,俟老太爷气平了回去,可保无事。"柏成道: "随你老人家便,,纵然你老人家不惧,小的也担当不起,爽性不回去,倒也罢了。待老太爷想你老人家起来,趁着那个巧宗儿回家,一句闲话都没得。"
  刘蕴点首称善道: "我们在外飘流着也不是事,我想现任镇江府是我的同年,明日托言到他衙门内住几时,连使用都可节省些。今日难得天气晴朗,我同你上岸去逛逛。闻得此地惠泉山的姑子们,是天下闻名的,大可赏识一遭。"柏成笑道: "罢哟,再不要提这些秃头了,杭州的把戏还没有闹得清净,你老人家倒又想到惠泉山的女占子了。真正好了疮疤,忘了痛的话。可怜丢在紫竹庵那一班我辈,如今不知怎样?遥想众秃子们还肯多养活他们一天么?你老人家实在高兴,就请去逛。此间人地生疏,我不敢离船上一刻儿。"刘蕴道: "这也好,你在船上坐着罢。我上岸去去即来。"又开箱取出个小银包,带着登岸去了。
  柏成独坐在舱中,呆呆想道: "事虽做过,我倒想了怕起来,倘或冷家告发出来,以及回家老主人怒恼,他必一齐推到我身上。况且他一味贪恋玩耍,外来的银两又不肉痛。前次在杭州二千两银子,不过两个多月即使用完了。这三千两若任意使用,也不济事,再用完了那就真没处设法。他嘴里虽说到镇江去,心里仍在这惠泉山上呢!我何苦担惊受怕,跟着他也落不得一点便宜。我既代他设策丢了同伙们在杭州,他明日回过味来,也把我丢了,那才是自设砖自磕脚呢!不见祝家的王德,我闻也很巴结着主人,不顾蹈汤赴火的去干事,如今弄得身受刑罚,想起来亦是他主人带累。不要日后我也像他,那就不好了。"柏成愈想愈怕,蓦地计上心来,笑道: "我也弄他个空儿,叫做骗中骗。"
  正想着,刘蕴已回船来。柏成伺候他吃了晚饭,搭着讪笑道: "今日逛了几处姑子庙,比杭州怎么?"刘蕴道: "此地好得多呢,我明日仍想逛一天再开船,不知你可愿意?"柏成笑道: "爷说那里的话,爷们要逛一日,小的敢阻挡么?就是这句话,我也当不起。明日我倒要随着去见识见识,此地怎生好处?"刘蕴闻柏成也要同去,十分欢喜道: "你明日去逛过了,才晓得我不说谎。"柏成道: "谁说爷说谎的。"一宵已过。
  次早,刘蕴换了一套新艳衣服,命柏成带了数十两银子,"准备今日大大乐他一乐,明天好开船"。 柏成应着取了银两,同刘蕴齐上岸来。回头命船户"看好舱中物件,我们回来得快"。他主仆二人在路说说笑笑,不多一会,到了一座庵前,门额上题着"昙花庵"。刘蕴是昨来过的,昂然直入,里面早有三四个姑子迎接出来,齐笑道: "刘老爷真是信人,连约的时候都不差刻儿。"柏成见这几个姑子皆未落发,如在家人一样,都是浓妆艳抹,体格妖娆,年纪又均在二十岁内外。邀着刘蕴至里间坐定,请柏成在下房内去坐,也有两个年轻的道婆过来奉陪。
  柏成说笑了一会,起身道: "我去去即来,若是我家爷问及我,烦你们回声,就说解手去了。倘或来迟,千祈你们遮盖着,不要使我回来碰他的钉子。实告诉你们罢,我也有个相好的,要偷空去瞧一晌儿。"两个道婆笑道: "好哟,想必那人很俊呢,你才牵肠挂肚要看他去。你家老爷问到你,我代你说就是了。回来却不可忘了我们,虽说配不上你那相好的,也不至辱没了你。到处灵山都有庙,何必一定至那里把香烧。"柏成笑着,一面作揖,一面搭讪走出道: "你两位真是好人,少停罚我备个大东道请你们罢。"又闻刘蕴在里面高声叫道: "今晚在你家吃醉了,定见不回去的。我家拍二爷的席面不可草率,也要同我一样。"
  柏成听说,知刘蕴一时不走,分外放着胆,出了庵门飞也似的回船来。将至船前,故意装出那仓惶的形色,兼之一路跑回,面红气喘,上了船头,即问道: "你们的人可全在船上么?"众船户见柏成如此情形,不解何故,忙道: "我等都在这里,二爷有什么事,这等着急?"柏成一面摇手,一面跨入舱内,跺脚道: "这是那里米的晦气,不是在这地方住一日也不得撞见对头。"众船户道: "二爷到底什么事?"柏成拍手道: "什么事呢,不过是那杭州的事发作罢了。偏生就在耽搁的这一日内,仁和县差寻到此,我看这场官司有得闹不清呢!"
  众船户由杭州开到常州,在路也走了七八日,常听得他们主仆咕咕哝哝的议论杭州之事。虽然听不明白,亦偶尔听得两句。
  因为事不关己,也不理会。此时听柏成说了出来,竟是杭州所干的事。又见柏成甚为惊惶,即问道: "柏二爷,这件事可拖累得着我们么?"柏成嗐道: "怎么拖累不着,就怕要追你们船户作窝家,那就不妙了。"众船户闻了,人人吓得面上失色,对柏成磕头道: "柏二爷,你是晓得我们船户是拖累不起的,装了爷们这宗交易,本也没有捞得着,如今再拖一场官司,眼睁睁我们是死的了。总求你二爷积点阴德,设个法儿开豁我们才好呢!"
  柏成又故意沉吟了一会道: "也罢,拚着我一人顶磨去,可怜你们一只小船,吃饭的人又多,那里拖累得起。快些将我船上的物件搬了上岸,你们将船速速开到别处躲避一二日,即没有事了。"众船户听了,感谢不已,七手八脚的下舱帮着柏成搬取物件。柏成将箱内银两包扎在一处,揣入怀内,见众船户已把物件收拾停当,柏成忙忙的上岸,领着众人挑抬到一家当典内,叫他们放下道: "不如把这些衣囊物件暂行质典,轻松着身子,好去打官司了。"此时众船户吓得没了主见,但求早早开去,免得拖累,惟有顺着柏成的话说好。柏成将物件行李一件一件的搬至柜上,叫典里估当,又命众船户速去为是。众人谢了一声,飞风的回船,开向他方去了。这里柏成把各物当了数百银两,另雇了一只快船,连夜赶回南京,接了家眷奔清淮而去。下文自有他的交代,暂且不表。
  且说刘蕴在昙花庵内,说笑的甚为热闹。少顷,又摆上酒来,掐拳行令的作乐。忽然问及柏成道: "他也在外面吃酒么?"道婆回道: "他说解手去了,还有别的事件,恐其来迟,你老人家问他,嘱咐过我们,代他回声呢。"刘蕴也不介意,直吃到月色西沉,漏声四淌,刘蕴已醺醺大醉,伏桌而卧。道婆等上来将他扶入房内安睡,又派了一个年轻姑子陪他。这一夜风倒鸾颠,绸缪备至。次日旁午,才起身出房。刘蕴迭声说呼唤柏成,道婆道: "他昨夜没有来。"
  刘蕴甚为诧异,不由得脸上变色道: "这奴才真真奇怪,烦你们至船上唤他上来,我有话说。"道婆答应,去了半晌,回来咕着嘴道: "一条河边我都找遍了头,也没有见你老人家的船,将我们跑路当耍子呢。"刘蕴听了分外着慌,立起道: "没有的话,难道溜了不成?待我去寻。"众尼昨夜见柏成未来,却不在意。今早道婆去找,又未找着,即有点疑惑,又见刘蕴大惊小怪的起来,如何肯放刘蕴一人去寻,即叫了道婆与一个使用的男仆,同刘蕴找去。到了泊船的所在,刘蕴四面一望,果然没有。问到邻船上,都说: "昨日午后,你家二爷慌慌忙忙的跑到船上,唧哝了一会,带着船户将行李物件一齐发上岸去,船户不一会空身回来,即开船去了。我们问他,也不肯说。看来好似出了事的一般。"刘蕴听了,吓出一身冷汗,怔怔的站在岸上。道婆道: "他的去处你是知道的,必然同你老人家说明了。还清铂;到我们庵中去罢,都要寻着的。"
  刘蕴无奈,只得随了道婆等人,仍回庵内。道婆将适才的话,一一对众尼说了。众尼齐冷笑道: "真是新奇得很,他早也不走迟也不走,你老人家在这里住了一夜,他就走去了。实在是巧的有趣,好像约定了的。况且他是你老人家得用的人,同走了多少路也没有溜走,若不是得用的人,你也未必把银两交代他。他既然溜走了,你老人家必定要追寻他的。昨日我们服侍了你老爷一夜的费用,请开发了罢,你好干正经去。"说得刘蕴满面紫涨,陪着笑道: "我此时再说些,你们也不相信,好似我主仆合手来骗你们。横竖找也不走,还住在你庵内,定要寻着他,不然我亦不肯善自干休。"
  众尼皆"嗤嗤"冷笑道: "不怕你多心的话,我们终年靠的什么?若是这一个去,那一个去,我们这座庵堂久经变卖了。
  我们也不想图你看顾,请你把昨日的使用开发了,你再找你的船去。多分在那里等着,你们心内明白就罢了。方才你说要住在我们庵内慢慢寻找,岂非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说着,那两个年纪火的姑子回身入后,骂着道婆发话道: "你们这班瞎眼的,随便是人是鬼都要招揽来,也不将驴眼睁开望望。"又见昨夜陪刘蕴过夜的小姑子,哭着说着道:"你老人家也该摸摸良心,他们不过使用了好些,我是父母遗体卖钱的。"那两个道婆亦上来道: "刘老爷你行点方便罢,你听我们受抱怨呢,辛辛苦苫伺候着你,一点好处没有,反落些埋怨。"
  你一言我--语,把刘蕴羞得无地缝可钻,忍又忍不下去,欲要发作苦于自己情短理亏,说不得,赌气将暖间佩的洋表以及嵌玉镶金等件摘下道: "留此作个押头,估算你们也不吃苦了。我去寻着他,再来赎取。"众尼始而不受,两个道婆从旁做好做歹的说了,方肯收下,还说了多少难听说话,撵逐刘蕴出门。刘蕴方跨出庵门,两个道婆"咕咚"一声,把门关上,又啐了两口。
  刘蕴直气的眼红眉竖,恨恨不绝。复到河边寻了一回,仍无踪迹,眼见得柏成起了不良,勾通船户溜去了。身畔分文皆无,只得将外面穿的一件小毛短褂脱下,当了几两银子使用。又寻了一个客寓,暂且住下,慢慢访问。欲待回南京去,此时人财两空,更无面目回家。虽有几处世交住在常州,身上没了短褂,怎好见人,急得进退两难,毫无主意。过了两日,那几两银子又使用完了,又把长衫脱下去当。
  客寓里见他如此情形,终日叹气喀声不绝,怕他寻了短见,带累自己,又把刘蕴逐了出来。此时身上没了长衫,更难见人。
  走至河干无人行走的处在,淌了几点眼泪。自己骂着自己胡涂,有眼不识好歹,该受苦的。又骂柏成狠心禽兽,"平日待你不薄,你反恩将仇报,害得我难回家乡,难对父母。我今进退无门,惟有一死,即做鬼也不能饶你"。又望着南京叫声"父亲,不肖儿子今日永别你了"。咬着牙齿把双眼一闭,头一埋,栽入河内。把河水打了一个大大水窝沉了下去,在那远远的水中冒起,复又沉下。刘蕴直觉得耳内雷鸣,嘴里止不住一口一口的水咽入,昏昏懵懵,顺着下流或沉或浮的。刘蕴只要一时半刻腹内水吃足了,即呜呼哀哉!
  谁料刘蕴命不逢绝,上流来了几号官船,扬帆鸣锣而至。那船内是谁,原来是陈小儒带着家眷人等,回乡祭祖。小儒到了江宁府,任了两月,办了一件多年不清的钦案。几任府官皆未理出头绪,经小儒问了一堂,即顿时明白。程公将此案单片题奏上去,小儒即升了扬州关道。适值江宁藩司丁艰出缺,程公又调授两广总督,两江当放了熊桂森来。熊公是小儒会试老师,师生本来契合,到了任,即奏请小儒护理藩篆。不足两月,新任藩司已至,小儒交卸已毕,趁此机会且不回关道的任,请假四个月回乡祭扫。熊公因关道本行人代理着,可以暂缓回任无妨,遂准小儒请假四月。小儒择日携眷回里,此时小儒是司道人员,非府县可比,一路上迎送不绝。
  今日已抵常州地方,现任常州知府何炳乃小儒的乡试房师。若论官阶,常州府理当迎接,小儒因是他的门生,不当送迎,悄悄吩咐船户,不许此地停泊,扬帆直下。小儒正同方夫人带着三个儿女,倚窗玩赏野景。今年小儒的大公子年方十一岁取名宝徵,二小姐九岁乳名赛珍,三公子八岁名宝熴,皆生得粉装玉琢,秀倩绝伦。二位公子又聪慧过人,现从甘誓在衙内读书。小儒看着这三个儿女,也自欢喜。
  忽听得船头上喧嚷起来,即命人查问何事?见双福进舱回道: "上流淌下来个死尸,被我们座船舵牙钩住。众水手捞起,摸他胸前尚有微热。家人也过去看看,好似南京刘仁香的模样。有几名水手向来认识他,也说酷像,是以大众议论喧嚷。"小儒忙道: "不问他像谁,既然胸口未冷,快些救转过来。问他失足落水的,还是自寻短见的?问明了来回我。"双福答应出去。过了一会,又进来道: "真真奇闻,那人已救活了,细问他名姓,起先并不肯说,再三问他,竟是南京刘仁香。"小儒诧异道:"他怎么到这里来,怎么又跌在水里,你可细问他个明白么?"双福遂将刘蕴如何避祸杭州,又如何到了常州,被家丁柏成拐骗,而今进退不得,又无面目回转南京,所以才自寻短见。 "他现在已知道是我们座船,惭愧的了不得,仍要跳下水去。家人叫水手等看守,请示怎生发落他?"
  小儒听了,长吁道: "报应昭彰,丝毫不爽。刘蕴擅尽威风,作尽罪孽,今日也有这般下场,弄得有家难归。想他亦系科甲出身,堂堂朝廷言官,作践得身败名裂,真令人可发一叹。"方夫人也叹启,道: "可见福善祸淫,自有天理。刘蕴与祝自新两个魍魉,把祝家叔叔两次三番拖累。祝家叔叔不过受了些挫折,如今仍然发迹,毫无损处。日前风闻祝自新失了丈人家靠背,发恨到南海修行去了,还算他回头得早,尚有见识,强似刘蕴作恶不改,弄到这般地步。今日恰好我们的船走这里经过,偏生又被我们救起,这也是仙命不该绝,造化巧于作合,将这功德留待我们做的。你不可记憎他前事,古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他前数次播乱反正,并未与我家为难。今番得此报应,也算自作自受了。"小儒笑道: "没有的话,你即不劝我救他,我也不肯既救了他,何得不把他救彻。即如日前祝自新的事,他栽害沈家,咎有应得,我未尝于法外稍有苛求。若是不念刘蕴同年的情分,我即据祝自新所供追究,还怕刘蕴飞上天去?好在沈家没有指名控他,我亦明知故昧,-放过他去。他此刻既受天罚,我再记他前怨,也不是我平日的为人。你还不知我性格么?"说着,起身出舱。双福道: "大人出来了。"
  刘蕴为众水手救起,吐出多少水来,渐已苏转。又闻得是陈小儒的座船,惶恐无地,暗想: "小儒与我同科举人,我还比他早一科入词馆,只因我处处心术不正,未能害人反害了自己,弄到今日狼藉不堪,死都迟了。小儒前年虽成了进士,不过得了个榜下知县。初任江都即声名大噪,未交两年已到了司道地步,功成名立。又闻他圣眷宪眷皆优,将来不怕不到督抚的位置。我与他比较起来,不啻天渊之殊;"愈想愈愧,又私自追悔刁;及,恨不能仍然跳下水去,又被众水手拖住不放。
  忽见小儒笑吟吟的走出,如今小儒已发了胖,面似银盆一般,不浓不淡的掩齿青须,体圆步重,足称大员气度。刘蕴只得老着面皮,颤抖抖水淋鸡似的站起,抢前一步,似跪非跪的道:"大公祖久违了,难治生真不是人,真可愧死。谅来治生的细情,大公祖尽悉,毋庸赘陈。又荷大德拯救残喘,感仰不朽。但是治生何颜再立人世,不若葬於鱼腹,借河水洗吾羞耻,一死倒还干净。"说毕,不禁大哭。
  小儒亦觉凄然,忙挽住道: "仁香切不可如此,你我世交非比外人,还来笑你不成?人生谁不失足,只要知止而悔,即是丈夫。况你我正在壮年,将来作为谁能逆料。而且你平时也是个旷达人,因何存此短见。"又回头喝骂众家丁道: "你们可见刘人老爷浑身湿透,怎么这半晌不取衣服来换?"遂邀刘蕴入舱,双福早送上一套衣服,代刘蕴更换。刘蕴复又叩首道谢,小儒急顶礼相还。坐定,又叫人备了暖酒与他冲赶寒气,遂道: "明日我雇船一只,送你回去,再将随身应用衣履物件置备少许。到了南京,也无人知道。若说虑尊老人人怒责,小弟作一禀函,将你委曲情由婉转代达,想老人人膝下只有你一人,只要你从此承欢色笑,子道无亏,为父母者即喜欢不尽,那里似外人看待,还记恨前情么,就是外人到了此时,也只有叹惜你的。"小儒一番话,半讽半劝,刘蕴愧的满面绯红,心内感激万分,一句话都说不出,惟有唯唯听命而已。少顷泊了船,小儒又命治酒代刘蕴压惊。席间,又狠狠的规戒了一番,宾主直饮到三鼓始止。一夕无话。
  次日,小儒封了一号船,又送刘蕴四百两银子,叫他自己该如何补置衣物;又拨了一名得力家丁,送他回转南京,须当面见刘老人人呈信请安,细述其中原委。刘蕴谢了又谢,痛哭作别。
  在路走了数日,已抵南京。小儒的家丁送他回府,当面见刘先达面呈了信。刘先达正愁着儿子不知去向,今见刘蕴回来,又看了小儒的信,心内又气又怜,骂了刘蕴两句,也只好罢了。随即覆了回书,无非是些感谢的话,又重赏来人回去销差。
  单说小儒打发了刘蕴起身,沿途无多耽搁。这日到了杭州,祭祖,拜会亲友各事,无须细述。整整忙了两月有余,因假期将满,预备收拾起程。忽接奉南京来文,新任藩司已调升他处,所遗江宁藩司一缺,即着陈眉寿补授。总督衙门行文催促,速赴新任。各亲友闻得此信,道贺饯行,更加热闹。小儒已择定三日后动身,差人至各处辞行。
  忽见双福送进一封信来,说是京中祝伯青等人寄来的,因来足到了南京,闻得小儒已回浙江,一路迎上来的。小儒见是京中诸至交的米信,忙接过来开看。未知来信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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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千里关山欺二竖 六朝金粉擅双珠
第二回 偕友寻芳桃叶渡 论诗共醉菊花天第三回 乐春游曲词听丽口 行酒令笑骂出深心
第四回 捏虚词密现丧心计 痛远别合谱断肠诗第五回 报前仇风波起邗水 赋佳句月夜宴平山
第六回 嬉春阁双美弹棋 捷秋闱三元及第第七回 游旧迹萋菲遇众恶 宴新令花月集群芳
第八回 拔穷途路逢美二郎 平海寇羽报连三捷第九回 闹闱场害人反害己 护名葩全始复全终
第十回 狐假虎威狐谋终逊 石出水落石性常坚第十一回 庆寿筵醉绾同心结 闹喜酒争补洞房诗
第十二回 陈大令判联碧玉环 祝词林访旧红文巷第十三回 序寿文老眼无花 论星数挥毫起草
第十四回 甘老术妙著青囊 冯郎金尽遭白眼第十五回 智以绐贪犹烦撮合 散而复聚顿解相思
第十六回 见彼美陡起不良心 借世交巧作进身计第十七回 胡涂虫受赃枉断 陈铁面执法雪冤
第十八回 沐皇恩双开孔雀屏 联夜宴小试鸳鸯令第十九回 看新娘众公子解橐 憎秃妇两亲母争锋
第二十回 众家宴阔叙别离情 半山亭珍重凄惶泪第二十一回 闹家庭偏伤爱日情 浪闺闼共耻中风苒
第二十二回 盗财帛奴仆齐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过禅关 游西湖宣淫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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