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二十一回 斗室迎仙频来四海客 瓣香却病聊赠一枝梅      Zhang Henshui

  却说杨杏园和何剑尘正在看《仙佛杂志》,吴碧波在一边忽然大笑起来。不知道他为的什么事。杨杏园道:“你又看见什么好笑的事情,这样快活。”吴碧波道:“你看,这记事的栏里,竟有一大段妙论。说来之间在阴间里拜了吕洞宾为师,又跟着韩退之、柳子厚学古文。这真是道人所不能道。”杨杏园道:“这就算奇吗?你看这一段记事,那就更妙了。”说着,把杂志摆在桌上,大家同看。那杂志上记的是:
  十一月初七日
  孚佑帝君临
  今日子特奉请东西各教圣人集会,为改组宗教团体之噶矢。各圣人同时偕临,非常郑重,极尊之神圣仙佛,皆居于随驾之列,汝等须十分诚敬。行礼分三项,一叩首,二祷告,三鞠躬,因东西圣人所持礼俗不同也。文殊菩萨先降,观音菩萨次降,如来世尊降。子路夫子先降,子游夫子失降,至圣孔子降。赤松子失降,锺离子失降,老君至圣降。西贤等降,耶稣大圣降。穆罕默德回教圣人降。帝君谕,诸生静肃!兹由儒释道三教圣人,恭请西方圣人耶稣,宣讲大道。耶稣所示为拉丁文,至圣孔子以子游夫子,新从西域留学归来,命之译为英文。诸生不少识英文者,自行译成汉文可也。
  何剑尘笑道:“这位吕洞宾的魔力,实在不小,东西大教的台柱,他都请得动,但不知道除恶社的社坛,却有多大,来这些个圣人,教他们在哪里坐着?”吴碧波道:“有宋之问拜吕洞宾为师,就有子游到西域去留学。这些死了的古人真能解放与改造。”何剑尘道:“这些奇怪的消息,实在新鲜,我们能到它社里去参观一次,我想一定有趣得很。”杨杏园道:“参观倒不难,只要有社里的人介绍,就可以去。不过进去就得对帝君的像磕头。”何剑尘笑道:“吕洞宾无论是神仙不是神仙,他总是一个古人。我们对着古人磕几个头,也不算屈尊。”吴碧波道:“你刚才说帝君的像,这也是扶乩画出来的吗?”杨杏园道:“你要问这桩事,那就更有趣味了。据他们社里人说,吕洞宾曾在乩上告诉他们,说我某日某时,要摄一个真像,和你们相见。到了那时候,你们可以把照相机对空中一照,我的相自然会显现出来。他们得了这个圣谕,当然没有不相信的。到了那日,大家斋戒沐浴,香花奉请帝君照像。就把照相机,安在院子里对着天空,摄了一张影片。说也奇怪,摄完之后,那块干板上,就出现了一个道装的影子。这时候,在旁的社友,不由得心花怒放,三呼万岁,对空中捣蒜般地磕头。后来把这张相片子洗出来,正是一个身背古剑,手执云拂,眉清目秀,长须道装仙人,虽然和戏台上所扮那个三戏白牡丹的吕洞宾,有点儿不同,但是大致不错。他们看了,越发死心塌地,信仰帝师灵显,就把这张相片放大,在坛上供奉。”吴碧波听了,不由得拍掌称奇,说道:“果然如此,我也要去瞻仰瞻仰。但不知道这个相片,是哪一家照相馆照的。”杨杏园道:“天机不可泄漏,他们岂能假手于照相馆,自然是本社社友诚心诚意恭摄的。”何剑尘道:“对空中摄影能照出一个神仙的像来,这事我有些不相信。”杨杏园道:“好在放大的仙像,现在还供在除恶社坛里,这是铁案如山的一个证据。不瞒你说,这社里我曾去过一次,那像确实是相片放大的,一点儿不假。你不信,你只要一见相片,就没有话说。”何剑尘听见这话,也不由得高兴起来。说道:“果然这样灵显,那简直是活菩萨。我很愿意去看看。你社里既有熟人,就请你设法,介绍我们去看看,好不好?”杨杏园道:“社外人去参观,事先要通过他们的什么总教长统道长,答应不答应,却是不能定。等过两天,我再给你们回信。”吴碧波笑道:“无论如何,务必请你设法。”杨杏园说道:“有一个杨学孟,是我一个本家,他常在宗大海那里跑跑,也是除恶社的一个社员,要找人介绍参观,他倒可以办。等我过一两天去找他说说看。”何、吴二人说是很好,再谈了一会话,各自去了。
  过了两天,杨杏园抽了一点工夫,便到共和饭店去找杨学孟。恰好他在家里。这时他正伏在桌子上,摆着笔墨,旁边堆了一大堆参考书,正在做诗呢。看见杨杏园来了,把笔一放,连忙招呼请坐。杨杏园道:“你是最忙的人,怎样有这闲工夫?”杨学孟道:“我哪里是做诗,也是没法。昨天在除恶社里扶乱,吕祖做了几首诗,一定要我们和韵,在场的人,和了三四个钟头,勉强交卷,都不很好。但是这首诗,却要印在《仙佛杂志》里的,不能不修饰得好看一点,所以拿回来重新改造一下。偏偏《仙佛杂志》等着要付印,不能不赶起来。”杨杏园道:“我正为参观你们的贵社而来,我有两个朋友,想去瞻仰瞻仰吕祖的真像,特意教我来和你商量,可否介绍他们进去看看。”杨学孟笑道:“这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当新闻记者的耳目灵敏,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天下的事,听见说,总是稀奇的,一看见就平常了。”杨杏园道:“照你这样说,菩萨显圣的事,难道全是假的。”杨学孟道:“假是不假。”杨杏园道:“既然不假,为什么不可以参观?”杨学孟微笑了一笑,不肯往下说。杨杏园道:“我告诉你,我也去参观过一次,确是有些怀疑。”杨学孟笑道:“你说有点怀疑,我来问你,你怀疑的是哪一点?”杨杏园道:“我听说那几个扶乩的,却有一定的人,不是任人都可以扶的。那么,这不是个大破绽吗?”杨学孟摇摇头道:“这不是破绽。就是请生人去扶乩,也是一样,可以扶出字来的。”杨杏园道:“除了这一点,我看他们弄得祭神如神在一般,我实在没有别的方法,证明它不真。”杨学孟道:“岂但你不能说它是假,就是天天在社里跑的人,谁又能说它是假呢?”杨杏园道:“我最相信的,就是那张吕祖相片。听说是当着大众,在空中摄出来的,真是神妙不可思议呢。”杨学孟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这样的相片,已经摄好了好几张。前几天张仙降坛批示,也愿以真像示人。大概这一两天内,就要实行了。”杨杏园听了,笑着跳起来,说道:“这个机会,那就好极了。无论如何,你那天必带我们去瞻仰瞻仰,究竟这像是怎样照出来的。”杨学孟道:“若是你一个人,我还可以设法,若还要带朋友去,就要先通知社里,还要请帝师的批示,成与不成,那可不敢断定。”杨杏园道:“若是为表示灵显起见,当然欢迎人参观,这何必还要请示?”杨学孟道:“我们的帝师,社里之事,事无大小,都是躬亲的。去年上半年他老人家的生日,演堂会戏的戏目,都是亲点的。演唱的时候,戏台上多点两盏汽油灯,他老人家还批示下来,光线太强,有碍观众目光,着即撤去,以节糜费。由此类推,你可知道帝师洞烛幽微了。”杨杏园笑道:“吕祖他本来是个风流潇酒的人,既然饮酒赋诗,毫无拘忌,对于音律,一定不是外行。看了戏之后,作了戏评没有?”杨学孟笑道:“戏评虽没有,却也有几句批语。有一位唱正生,和一位唱青衣的,他老人家还批着每人赐供果两碟呢。”杨杏园道:“为什么赏得这样少?”杨学孟道:“这还少吗?社里的社员整干的洋钱捐出来,也不过赐茶一杯半杯,赐果一枚两枚。而今整碟子的果子赐出来,那总算是二十四分的面子哩。”杨杏园道:“何不赏戏子几文钱?”杨学孟笑了一笑,不做声。杨杏园也觉得这句话问得不大合适,便也放了过去。又道:“照仙像的那一天,务必请你带我去参观。”杨学孟道:“老实告诉你,就是今天。你若是愿磕头,我可以带你去,你的贵友要去,可得稍等日子。”杨杏园因为要去看照仙像,就都依允了。又坐了片刻,等杨学孟把诗稿写完,两个人便一同到除恶社来。
  到了除恶社门口,只见车马盈门,十分热闹。一直走到里院,只见四面墙上,用黄纸写了一尺来大的一个字,写着肃静、诚敬的字样,四围静悄悄的,一点声息没有,只有檀香烛油的气味,一阵一阵地扑鼻而来。杨学孟走到这里,连咳嗽也没有了。他把杨杏园引在旁边一间小会客室里坐了。说道:“你在这里等一等,让我进坛去看看,我没有来,你千万别走。”说着他就进坛去了。
  走到坛里,只见本社的总务员曹小风,跪在吕祖面前,再三的磕头。杨学孟一看,他猜一定是帝师气了,站在一边,也不敢做声。那边沙盘上却批下批示来,要曹小风捐二千元办理四郊的旱灾。曹小风磕了三个头道:“回帝师的话,弟子这几年在京赋闲,丝毫没有收入,就是有点积蓄,也都用光了。”那乩上又批道:“子为本社干员,对慈善事业,而乃如此推托,将何以资提倡?着责手心五十板,以为不忠社务者戒!命悟能悟空执刑,切切。”曹小风听到说要打他的手心,心想自己也曾做过一任道尹,如何能受这样的侮辱,连忙又趴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道:“情愿回去筹款,筹得多少捐多少。”乩上批道:“胡说!现在即捐款亦须打手心五十板。”曹小风偷眼一看,那两个扶乩的,板着面孔,不像往日那样安闲。心想:“是了,早一个星期,我曾当总教长面前说了他们两句,今天他们是报仇一笔。”又磕了一个头,直挺挺的跪着,道:“请帝师饶恕。”这时那边乱笔在沙盘上飞舞,写着“打打打”!那两上奉示执刑的,道号悟能悟空两位先生,和曹小风向来不和,便走过来对曹小风道:“帝师已发怒了,你还不领刑吗?”说着拿了戒尺过来,便要动手。曹小风急了,跳起来就往外跑,昂头对着天,口里嚷道:“这是假的!这是假的!你们别这样捉弄我,惹得我戳破了这个纸老虎,大家都不好看。”说着他就跑走了。这时在这里的戈甘尘和一班社员,都勃然变色,心想曹小风违抗圣谕,离经叛道,这还了得!戈甘尘丢下帽子,赶紧跪在吕祖神位面前,说本人统率无方,是诚信未孚所致,而今跪在这里,请帝师处分。乩上批道:“子无罪,起来。”戈甘尘跪在地下道:“曹小风从事社务,很有功劳,望帝师饶他一次。弟子一定教他前来谢罪。”这些社员,看见戈甘尘跪着不起来,也只得都跪下,和曹小风讲情。乱上批道:“小风之罪,诚不可赦,姑念汝等恳求,恕其初犯。”大家看见这样批示,都磕了三个头,方才爬起来。乩上又批道:“李有泉听示。”旁边站着的李有泉,赶忙跪下。乩上批道:“着汝捐款一千元赈灾,愿否?”李有泉看见刚才的情形,哪敢说半个不字,而且他又是最信吕祖的,更不会抗命。便道:“弟子道谕捐款一千元。另外捐款五百元,为本会服务人员津贴。”沙盘上乩笔乱动,批道:“善哉!吾固知子为大慈善家也。”着赐川土二两,以奖有功。又批道:“吾知余子小隐,所藏川士甚多,可代予赠李子。然而予未免乞诸其邻而与之矣。哈哈!”余小隐家里藏的川土,都是六七年的老货,用坛子藏着,封好了口埋在土内。这是他自己享用的,除了他老太太而外,谁也莫想染指。这件事不知怎样被吕祖知道了,心里佩服帝师灵显的了不得,趴在地下磕了三个头,说道:“愿遵谕送李有泉二两川土。不知帝师要此遣兴不要?”乩上批道:“哈哈!仙人毋须此也。”杨学孟看见吕祖已心平气和,等余小隐爬起来了,便跪下去说道:“弟子有一友人杨杏园,欲来坛内进谒,现在坛外候谕,可否能让他进来?”乩上批道:“可。”杨学孟谢了吕祖,便走到外面来请杨杏园。
  杨杏园正等得不耐烦,埋怨道:“你怎样进去这久?”杨学孟道:“刚才帝师出了一个咏雪的题目,叫就做,又限定用九佳韵,当场就要交卷,简直把我逼死了。我刚才才做完。”杨杏园道:“和神仙做诗,一定是做得很好,念给我听听。”杨学孟道:“这时没有工夫,你就随我进去罢。”杨杏园跟着他走过一重大院子,上面便是仙坛,门窗格扇漆得金碧辉煌的,坛上面供着吕祖的像,绣慢低垂,钟罄环列,香案上的紫钢炉,正焚着沉檀,香烟缭绕。四面摆着许多经卷,和玉瓷古玩,配上素梅碧桃秋海棠,和温室里养的鲜花一样,觉得这屋子里,别有一种天地。坛里的人穿着长袍马褂,都是恭而敬之的,说起话来,都是极低的声音,真是有些神秘的意味。杨学孟把杨杏园引进来,就先教他和吕祖磕头。事到了头上,杨杏园抵着面子,要躲也躲不了,只得在香案前摆的布垫上,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又作了一个揖。不过他心里总觉得此调不弹已久,好像做得不大合适。杨杏园磕过头,站在一边,只见那吕祖像的上面,挂着块大匾。上面题着四个大字“五教统一”。匾的右头题着一行大字,上写着“伤封赞化普渡挽劫救生大帝,兼授慈悲太上无量寿佛,五教归宗真主,并督办华洋水旱兵灾善后事宜纯阳道君”。他想道:“我只知道吕祖是八仙之一,不料他老人家有许多兼差。不过这统一五教,很不可解,中国向对儒释道三派,叫作三教,如今无端又添上两教,是哪里来的呢?难道耶稣回回也在内吗?”这个疑问,这时不便问,只搁在心里。只见那边沙盘上已经在那里画字,旁边备着墨笔黄纸,有人恭录出来。原来小鹤仙临坛,他批道:“张仙今晨在浙境桃花岛为钓鳌之戏,下午赴普陀山约慈悲大士往孤山探梅。此时大概已到杭州,来坛当在一小时后也。”这时就有一个人对空中作了一揖,对着空中笑嘻嘻地,眼睛看着空中问道:“小鹤仙这样说,一定也来自海上,到了孤山没有?”那乩笔便在沙盘上,东挪西指,上上下下舞了一阵子,旁边依旧有人誊录出来。一看时,那上面写的道:“然也!孤山一带,云集迷山,雪香成海,实为江南妙景。予晤林和靖处士,彼方倚树微吟,清兴未阑也。”杨杏园看乩上这样说,便打算考一考仙家。轻轻的对杨学孟道:“这位仙人,既从孤山来,何不请他做两首梅花诗?”杨学孟扯了一扯他的衣襟,又微微地摇摇头,似乎表示此请犯禁似的。杨杏园看见如此,也就不便问,只得默然。一会儿工夫,有听差进来说:“移花照相馆,带着照相架子进来了。”这边统道长宗大海说道:“叫他把照相镜抬到这佛坛子里就得。至于照相,我们自己知道。他们满身的俗气,不要冲撞了神仙。”听差连连答应几个是,退了出去。照相馆的人,把干片照相镜子,一切照相的东西,都放在院子里,然后退了出去。一时就有二个社友,走到院子里,将照相器具审查了一番,都摇着头道:“不很洁净。”总教长戈甘尘道:“既不很洁净,怎样可以替神仙照相?可以抬到里面去用檀香净水除去秽污。”那两个人便一同拿着照相器具,上别的屋子里去了。这里的社友,依旧在这里请仙扶乩。约有半个钟头的功夫,那沙盘上已经批出来了,八仙里面的张果老已经降坛。这里总教长统道长,都跪下去,问道:“弟子等现已遵帝师谕,准备替老仙照相,可否就照?”那乩上批道:“老夫方游海上三山,不远千里而来,正为此也。镜置院中,可北向,数日后,诸子可见吾入画之龙钟老态矣。哈哈!”乩上批完,大家忙乱了一阵子,已把照相器在院子里对北摆好。除了扶乩的以外,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恭而敬之的站着,恭候仙家照相。一会儿,张果老在乩上批道:“吾已在镜前,可即摄影。”扶乩的看见批示,对外面一打招呼,这里摄影的人,把照相镜头对空中,一开一关就算照了相。在旁边参观照相的社友,依旧进坛来和临坛仙人谈道。戈甘尘便吩咐听差,把移花照相馆的人叫进来,叫他验明玻璃版,就带回去洗。照相的人知道这上面有神仙的像,也就摆出二十四分郑重的样子,把木盒子装着玻璃片带着走了。以上情形,杨杏园都看在眼里,似乎一点破绽也没有。心里想道:“难道这就把仙像照去了吗?”心里存着这个疑问,总还不能十分相信。一会辞着社员出来,杨学孟送到大门口。杨杏园道:“今天所照的相,是张果老。这个老头儿,是老骑着驴子的。这相片上有驴子没有?”杨学孟道:“怎么没有?昨天小鹤仙临坛,他就批明了,说是倒骑着驴子呢。三天后,片子就可以洗出来,你再瞧罢。”说着两人各自分别,行不到十几步,后面有头驴子飞也似的,从除恶社大门跑出来,一身黑毛,两只白耳朵,很是英俊。后面有许多人追着,那驴子一直从杨杏园身边跑过去,恰好前面有一辆大车,将驴子挡住,后面几个人赶上,就把驴子捉住。旁边有一个穿短衣服的人,气喘如牛地举起鞭子,对驴子一顿乱抽。口里骂道:“混账东西,照相你要跑,给你好吃的,你又要跑,真是不识抬举。”杨杏园看见这人和驴子说话,一路笑了回去。过了三天,他特意跑到移花照相馆去看张果老的相,满想先睹为快。相片这时刚刚收拾好,除恶社还没有拿去,照相馆以为杨杏园是除恶社的人,当真把相片取出来。杨杏园一看,果然一个白胡子老道,倒骑在驴子上,那驴子也是一身黑毛,两只白耳朵,他就不必细看了。仍旧叫照相馆把相片存好,便坐车回家。
  车子走到樱桃斜街,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道:“杨老爷!”杨杏园回头看时,却是梨云的娘姨阿毛,便和他点了一点头,笑了一笑,车子却依旧拉着。阿毛道:“慢慢交走(口虐),哪里这样忙呀?”说着便追了上来。杨杏园只好停住车子,走了下来。阿毛道:“早两天,我就想打电话给你,又怕你老爷不接,岂不是找钉子碰吗?”杨杏园笑道:“你们还找我吗?”阿毛道:“哟!不要说这个话了,人家都病了好几天了。”说时,把手上提的那个药包,举起来给杨杏园看。杨杏园道:“谁病了?”阿毛道:“谁病了哩,老七病了哪。今天一共是五天了,头一两天,还勉强的可以走动,第三天就不能起床。因为生意上实在不方便,那天就搬到小房子里来了。老七对我说了好几回,请你去一转。我想小房子里乱七八糟的,怕你嫌脏,就没有敢来请。”杨杏园道:“几天不见,怎么就害起病来,害的是什么病?”阿毛道:“浑身发烧,就这样昏沉沉睡着,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说着把手望东一指道:“过去不多几家,就是我们的小房子。”说到这里,笑了一笑。又道:“我们可不敢请,杨老爷若肯赏光,顺脚去看一看老七,我包她比吃一剂药还要好些。”杨杏园踌躇了一会子,想道:“去吧?双方已经是闹翻了,这一去未免有点不好意思;不去吧?又忍心一点。”阿毛道:“这样的交情,去看一看也不要紧啊!难道她那一点小孩子脾气,你还记在心里吗?”杨杏园被她这样一说,越发不好意思不去,只得跟着阿毛走去。车夫拉着车子,在后面慢慢的跟着。走到门口,原来是个小窄门,半开半掩着。阿毛将门一推,在前面走,杨杏园跟着走了进去,是个小院子,两边房檐下,堆了许多破烂旧家伙,上房走廊下,一边一堆木柴片,一边一堆煤球,又是笤帚土箕破煤炉架子,堆成一片。杨杏园走到院子里,阿毛早一脚踏进屋里面去,无锡老三早迎了出来。说道:“哟!杨老爷来了,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屋子里可脏的很啦。”这时东西两边厢房住的人,都是不认识的,大概是邻居。看见外面走进这样一个青年来,都神头鬼脸地望着。杨杏园难为情得很,两脚三脚走进屋子。
  这正屋里面,上面挂着一幅三星图,下面一张画桌,供着香炉,烛台之类,墙上挂着许多金银纸绽,画桌罩着一张方桌,上面摆着茶壶饭碗酱油瓶子,堆了一片。侧边一架旧碗柜,一个白炉子,又是收拾起来的石榴树夹竹桃之类,屋子里简直堆满了。只觉一股油腻的气味,被白炉子里的火气熏得十分触鼻。阿毛掀起左边旧的白布门帘子,说道:“请进来坐。”杨杏园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上面一张半截架子床,床上铺着一条淡红旧华丝葛棉被,梨云盖着半截身子,头发散了满枕头。她侧着身子向里,身上穿着水红绒紧身儿,一只手露着,半截雪白的手臂,搭在被服头上。被服脚头,另外堆着一条蓝绸薄被,几件皮棉衣服。床头边放着一张茶几,上面放了一碟子咸菜,一双筷子,一只空碗,碗里还有些残剩稀饭。床脚边放着一张方凳子,上面又堆了一卷衣服。杨杏园没有地方坐下去,在床面前站了一站,便挨着床沿坐了。阿毛便叫道:“老七,杨老爷来了。”杨杏园对她摇摇手道:“不要叫,她睡着了,随她去罢。”梨云早听见了,便转过脸来。杨杏园一看她瘦了许多,眼睛都觉得大了些,脸上雪白,哪里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上都是白的。她两边的鬓发,都纷披在脸上。她看见杨杏园,便抬起手来将头发理了一理,扶到耳朵后面去。杨杏园将两只手撑在床上,俯着身子对梨云道:“老七,你怎么样了?”梨云将眼睛对他看了一看,微微地点了一点头,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扯着杨杏园的衫袖,半天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道:“你怎么来了?”杨杏园指着阿毛道:“我听见她说你病了,特意来看你。”阿毛插嘴问道:“阿吃点稀饭?”梨云把眼睛看着她,摇摇头。阿毛道:“冲点百合粉吃吃,阿好?”梨云道:“勿要。”阿毛道:“阿要吃点茶?”梨云把眉毛一皱,翻身往里一转道:“哎哟!讨厌得勒!”杨杏园看见她还是这种小孩子样子,倒惹得笑了。这时无锡老三本已张罗茶水去了,阿毛碰了梨云一个钉子,也走了。杨杏园便握着梨云的手道:“哎哟!怎么这样热?”梨云一翻身,将棉被掀开大半截,将红紧身儿全露在棉被外头。杨杏园连忙曳着被服头,轻轻地替她盖上,又将被头按了一按,说道:“你不是胡闹,正发烧的时候,怎么揭开被服来?受了凉,那还了得!”梨云将脸伸出被头外来,勉强干笑了一笑,说道:“盖不住。”杨杏园只见她两腮上,微微有点红色,伸手一摸,热的像火炽一般。便问道:“这病可是不轻,是请什么大夫看的?”梨云摇摇头,杨杏园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气。”说到这里,转回头一看,屋里没有人。说道:“你又没有亲人在这里,自己不保重一点,别人哪管得许多。”这句话打动梨云的心事,嘴一撇,忽然流下泪来。杨杏园轻轻问道:“他们不很大问你吗?”梨云见问,越发呜呜咽咽,缩到棉被里去哭起来。杨杏园轻轻拍着棉被道:“你别哭,他们看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着把被掀开,只见梨云把两只手蒙着脸,伏在枕头底下流眼泪。杨杏园道:“这倒是我的不好,一句话把你引哭了。”说时,只听见房门外脚步响,杨杏园赶紧替她将被又盖上,又轻轻地拍了她两下。只见无锡老三捧着一把茶壶走进来,对杨杏园道:“你瞧!她倒睡着了,叫客坐在一边。”杨杏园道:“不要紧!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才认识的。”无锡老三道:“可不是吗?要不然,这样脏的屋子,我们也不敢请进来坐了。”说着,取一条手巾,将茶杯擦了一个,递了一杯茶给杨杏园。杨杏园见她这样客气,只得和她敷衍一阵。因为自己还有事,便要走。梨云听见说他要走,将头伸出被外来,对杨杏园望着,拿一只手对他招了一招,杨杏园便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斜着身子,握着梨云的手道:“我今天没有打算来看你,所以没有腾出工夫来。明天上午没有事,我一早就来看你,好不好?”梨云皱眉道:“不吗!我不!”说时,却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杨杏园没有法,又坐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话,约定明日早上准来,梨云方才放了手让他去。杨杏园才走出房门,又复走回来,问梨云道:“你要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来。”梨云把头在枕头上摇了几摇。杨杏园又走到床前握着她的手道:“给你买点糖果和葡萄干,好不好?”梨云眉毛正要皱起来,有些不耐烦,忽然又勉强对杨杏园笑了一笑,微微地点了一点头。杨杏园这才走了。
  次日一早,杨杏园洗了脸就坐车子到香厂糖果公司买了一块多钱的糖果,又买了一大匣子葡萄干,便一径上樱桃斜街来。在半路上碰见卖花的,他忽然心里一动,又买了两盆半开的胭脂梅花。到了梨云小房子门口,叫车夫先把梅花送进去,然后才夹着一大包糖果葡萄干,往里面走。阿毛一只手拿着漱口盂,一只手拿着牙刷子,正在上房门漱口,便笑道:“杨老爷,早呀!杨杏园笑着点点头,问道:“老七醒了没有?”阿毛一皱眉头道:“昨晚上闹了一夜,一直到天亮才睡,把姆妈累得了不得。刚才我起来,她才回自己屋里去睡呢。”杨杏园听见无锡老三睡了,心里倒痛快许多,便放轻脚步,走进梨云屋子里去。一看床上,盖着两条棉被,枕头上只露着蓬蓬松松一些头发。他却不去惊动梨云,把糖果葡萄干放下,忙着把两盆梅花搬了进来,放在镜台上。这时阿毛正在院子里升白炉子里的火。杨杏园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冷冰冰的,帽子没有取下,大衣也没有脱下,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清早起来,没有喝茶,又没有吃点心,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会儿阿毛走进来,笑道:“杨老爷怕冷吧?”杨杏园道:“不要紧。”阿毛指着床上道:“像这样待她的,我看没有第二个。她好了,可要重重的谢谢哩。”杨杏园道:“谢我什么?我又没有花什么。”阿毛道:“杨老爷你这句话,就当真把我们吃堂子饭的人,说得一点不懂好歹。”杨杏园正要说话,梨云哼了一声,把一只瘦手从被里伸了出来,叫道:“我要吃茶。”娘姨便将壁上挂的温水壶取了下来,倒了半杯白开水,送到床面前去。梨云抬起头来,一眼看见杨杏园,问道:“你几时来的?”杨杏园道:“来了有一个钟头了。”梨云便对阿毛道:“人家大衣都没有脱,想是怕冷。”说到这里,哎哟一声,把头又放了下去。停了一会,说到:“你也弄火进来呀。”阿毛端着半杯开水,站在床面前,说道:“你不是要喝茶吗?”梨云道:“你放下,先弄火去罢。”阿毛当真把茶杯放下,出去弄火。杨杏园便把大衣脱了,拿着茶杯就到梨云嘴边,说道:“我递给你喝,好不好?”梨云听说,便把头略微抬起些来,杨杏园将茶杯送到她嘴边,她抿着嘴唇,呷了一口,又哎哟了一声,倒了下去。杨杏园一看见她这病,实在是沉重,便说道:“老七,你这病,可是不轻,你们请的那种不相干的大夫,恐怕瞧不好,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好不好?”梨云哼着,好久没有做声。杨杏园道:“你怕你姆妈不肯吗?不要紧,我虽拿不出多少钱,百儿八十的医药费,我还出得起。”梨云哼着摇摇头道:“不是的。”杨杏园道:“不是的,你为什么不做声呢?”梨云道:“在家里,到底还有阿毛、姆妈陪我。到医院里去,就丢我一个人在那里,我更是难受。”杨杏园道:“医院里,家里人也可以去的,叫阿毛陪着你好了。”梨云道:“有没有外国医生?”杨杏园道:“医院里,有外国医生的也有,没有外国医生的也有。不过你这个病,不容易诊治,我是打算送到外国医院去的。”梨云听见这话,望棉被里一缩,说道:“我怕,我不去!”杨杏园看见她这一股小孩子脾气,又好笑,又可怜。这时阿毛端着火势熊熊的一只白炉子进来了。炉子放下,她对杨杏园一笑,说道:“杨老爷,你想什么心事呢?衣服湿了哟。”杨杏园省悟过来,原来自己眼睛望着窗户,只想梨云的病,忘记放了手上的茶杯,随手的拿着,开水流出来,大襟上湿了一大块。阿毛笑道:“老七,你快点好罢,杨老爷为你的病,心都不在身上了。”杨杏园倒闹得怪不好意思的,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伸着手站在白炉子边烘火。停了一会,他便把糖果匣子打开,送到梨云枕头边,说道:“你吃不吃?”梨云把头略微点了一点,他便拣了一粒玫瑰色的,送到梨云嘴里。梨云吃了一粒,杨杏园拣了一粒碧葡萄色的,又要递过去,梨云摇摇头,哼着望里一翻身,不多大一会,又翻转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杨杏园看着梨云的脸,越发的瘦了,皱着眉对阿毛道:“这是怎样好?”这句话,梨云又听见了,眼睛复又睁开来,叹了一口气道:“哎哟!救苦救难观音菩萨,快点保佑我好罢。哎哟,姆妈,我难过煞哟。”杨杏园禁不住便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替她理一理额角上的乱发,说道:“你耐烦一点罢,慢慢的就好了。”说时,指着镜台上的两盆梅花道:“我替你买来的,好不好?”梨云勉强笑了一笑。杨杏园便折了一小校,上面有两三朵花,两三朵花蕾,递给梨云。梨云在被里伸出瘦手来,接过去,凑在鼻子上闻了一闻,放在枕头边,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停了一会,杨杏园看见她真睡着了,便穿起大衣要走。阿毛正要说话,杨杏园指指床上,又摇摇头。杨杏园走出来,阿毛送到外边屋子里,才说道:“老七这病,有六七分沉重,我看要快点想法子才好。我的意思是送到医院里去为妙。她的姆妈醒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她,若是大家都愿意,这笔款子,归我负责。”阿毛笑着一一的答应了。
  这日杨杏园回来之后,偏偏事情接二连三的来,忙得不能分身。晚上在报馆里正编稿子,阿毛忽然打了电话来,说是七小姐的病,现在不好得很,请你快来看一看!杨杏园听见这话,把电话机挂了。回头一看长桌子上,稿子又是一大堆,坐下去一句话也不说,一阵风似的,就把稿子编好发下去了,便匆匆忙忙地到樱桃斜街来。到了门口,他下车就敲门,这时已经快一点钟了,门关得铁紧,半天也敲不开。好久,好久,只听见门里,一阵拖着鞋子的声音,接上就有人说道:“谁呀?老二吗?半夜三更,又不知道在甚么地方灌了黄汤回来,这样惊天动地的乱打门。”杨杏园一听是个山东汉子口音,心里一想说:“错了吧?”这时,那人已经把门开了,隔着门里面,星光底下,露出一个大院子,心里不觉说一声糟了。但是事到如今,退也退不了,只得说道:“劳驾!你们这里有一家姓吴的江苏人吗?”那人气愤愤地道:“俺这里都是山东人,谁也不姓吴!这半夜把人家在炕上轰起来,是……”杨杏园道:“那末劳驾得很,晚上看不清门牌,我问错了。”那人一声不言语,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杨杏园碰了一个大钉子,自己未免也好笑起来。倒是他的车夫认得,说再过去三家才是呢。两个人在暗地里走到那门口,杨杏园又仔细看了一看大门,觉得对了,这才敲门。一会儿门里有人问道:“啥人?”杨杏园听出是阿毛的声音,便答应道:“是我。”阿毛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杨老爷,这是怎样好呢?七小姐恐怕是不中用了。”杨杏园大为一惊,急向里走,要知梨云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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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第二回 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 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 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 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第五回 选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销魂花下遗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约双栖非鸡非鹜 钗光惊一瞥疑雨疑云
第七回 寂静禅关奇逢讶姹女 萧条客馆重币感花卿第八回 佛国谢知音寄诗当药 瓜棚迟晚唱咏月书怀
第九回 事出有因双妹通谜语 客来不速一笑蹴帘波第十回 我见犹怜孤灯照断雁 谁能遣此深夜送飘茵
第十一回 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 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谷佩蛾眉藏珠自赎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倾
第十三回 设筵开场歌台真灿烂 典衣终曲舞袖太郎当第十四回 绮语道温存闻香止步 晚妆悲薄价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沦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缠绵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丛迷老吏 坠欢难拾宦境困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飞鸿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语腻闲人情何绵密 良宵留荡子乡本温柔
第十九回 垂泪还珠归程添怅惘 忍心碎柬好梦渐阑珊第二十回 纸醉金迷华堂舞魅影 水流花谢情海咏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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