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画面的主体——兰花,又是隐寓和象征谁呢?
首先可以肯定,这不会再指雪芹,而是另有所指。如果根据作画者在下首一只箱子上的题词落款:
拙笔写兰——
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
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
则明显可见,这是把“兰”作为一个女性的形象来赞美的。称其为“花国第一芳”,更说明不会再指雪芹,而是隐寓和赞美着一位女性。
再看前面那只箱子的题画诗:
题芹溪处士句
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
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
这就一下子点明了问题的实质:在“一拳顽石”即雪芹身边紧相依偎而时时得到雨露光华滋养的娇美的“兰花”,原来正是与“芹溪处士”结了“并蒂”之好的雪芹之妻。这一点,恐怕也是毫无疑义的吧!
判明了画面所绘之物的所寓所指,这两幅画面的独特之处以及它们的来源归属之类,也就大致有个眉目了。
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事情的本来面目真像吴、冯所判断的那样——箱子上镌刻的文字和图画都是雪芹的朋友所作,又是为其续婚作贺礼用的,那么试问:这些朋友怎会把明白象征雪芹的顽石,画得那么渺小卑微——一只箱上有,一只箱子上无,完全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物;却反而把明白象征雪芹之妻的兰花,安排为画面的主体,甚而在题款时径称“拙笔写兰”,几乎把一家之主的雪芹忘到了九霄云外呢?这样的“贺婚礼品”,在当时重男轻女的封建宗法社会里成何体统?即便说雪芹的朋友知道他有“重女轻男”的“怪癖”,但出于起码的礼节,焉有将象征雪芹的“顽石”置于可有可无地位的道理?甚至可以这样说,纵然让有着“重女轻男”思想的雪芹本人来作画,向他的一位也是以顽石自寓的朋友贺婚,恐怕也不至于如此乖戾不近情理吧!所以,不论这两只箱子是谁送的,也不论是贺婚不是贺婚,只要认为那上面的字画是雪芹的朋友所作所赠,这里面的矛盾就永难解决。
也许有人还是会问:从画面上的题诗题词来看,不也分明透露着题赠之意么?而且,上首那只箱子的题画诗,不也分明写着是题赠雪芹、而且是称颂其夫妻恩爱的么?
是的。这箱子上镌刻的字画,全都含着题赠之意,也确有题赠雪芹和称颂其夫妻恩爱的内容在。但我在这个问题上的认识与吴、冯二先生的根本区别却在于:这些具有独特形式、独特风格和独特内容的“题赠”之作,决非雪芹的任何朋友所为,而是雪芹自己和他的妻子之间相互赠答的产物。只有这样去认识,曹雪芹箱箧镌刻字画的一切内容,才会顺理成章,妥贴自然。只有这样认识,人们争论不休而又总是难以自圆其说的诸多矛盾,才能迎刃而解。
再把我的观点具体疏解一下。即:雪芹在某种情况下,购置或自制了这样一对箱子,送给爱妻储放衣物和其他杂件。为了装饰美化一下这一对须得放置在炕壁的箱子,同时也为了借此表达一下对妻子的敬爱赞美之情,于是雪芹挥毫濡墨,作了这幅两相组合的画(是他请人镌刻,还是自己就有此刻工,可以姑置勿论)。正由于雪芹置备这一对箱子主要是送给妻子使用的,其作画的主要立意便是赞美妻子,因而着重画了兰花,并在落款中自谦“拙笔写兰”(“拙笔”者,笔墨笨拙之谓也,并非是某个人的名字),于是才会落款中题了“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的赞词献给妻子。若将这句赞词译成现代语,不外乎说:你雅洁如兰花般的性情品格,时时激发着我诗的灵感!你是女孩子中最可爱最迷人的一个!至于画面上表现得非常卑谦而又不引人注目的顽石,自然是作画的雪芹的自我写照。但这个写照,只是表达他们夫妻的恩爱相依之情,绝非对自己的形象作重点描绘。而且,在如此明确地表现他们夫妻关系的一幅画面里,竟把自己一个大丈夫的形象描绘得如此渺小而卑谦——这在当时,除了能写出《红楼梦》的曹雪芹之外,难道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作画人么!如果联系着这一画面上绝无半点“丈夫气”的一拳“顽石”,再去回想一下敦敏《题芹圃画石》诗对雪芹及其所画另一种“顽石”的描述: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
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便可以较为全面地了解这位天才作家人格个性的不同侧面了。
四、镌刻题诗及款额的性质
明确了箱子上的画应为曹雪芹本人所作,还不能解释这上面存在的所有矛盾;甚至连这对箱子到底是朋友所赠还是雪芹自置的问题,也还不能最终解决。原因在哪里呢?就在于这画面上还有一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题诗题词之类存在着。
吴、冯二位先生之所以认为箱子是朋友所赠,甚至以为是贺婚礼品,其发生错觉的主要根源,正是我们刚才提到的那首《题芹溪处士句》。从表面上看,其中“并蒂”二句所表现的夫妻恩爱,似乎确实带一点儿贺婚的意味。可是细细推敲,既是贺婚,就该有一个贺婚的题款,何以单单写上一个“题芹溪处士句”就完了呢?可事实上,这一明提“芹溪”的所谓“上款”,仅仅是这首诗的题目。而且从这题目看,亦同样表现出与画面形态完全相似的各走极端的特点:即赞颂一方而无视另一方。只不过这赞颂的和无视的,恰恰与画面来了一个颠倒——画面是贬抑雪芹而极力赞美他的妻子,题诗则极力褒扬雪芹而对其妻几近无视。试问,如果是朋友贺婚,怎么可能出现这样古怪的情形呢?即便说这不是一位朋友所赠,而是几位朋友合赠,是一些人作画,另一些人题诗,着眼点各有差异(姑且抛开他们应该共同注重的最起码的礼节不谈),为什么他们全都不署名落款呢?这些,都是“朋友贺赠”之说所无法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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