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 守望的距離   》 第25節:有意義的徒勞6      周國平 Zhou Guoping

  十
  現在無路可走了。我衹好回到原地,面對死亡,不回避但也不再尋找接受它的理由。
  肖斯塔科維奇拒絶在他描寫死亡的《第十四交響樂》的終麯中美化死亡,給人廉價的安慰。死是真正的終結,是一切價值的毀滅。死的權力無比,我們接受它並非因為它合理,而是因為非接受它不可。
  這是多麽徒勞:到頭來你還是不願意,還是得接受!
  但我必須作這徒勞的思考。我無法衹去註意金錢、地位、名聲之類的小事,而對終將使自己喪失一切的死毫不關心。人生衹是瞬間,死亡纔是永恆,不把死透徹地想一想,我就活不踏實。
  一個人衹要認真思考過死亡,不管是否獲得使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都好像是把人生的邊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了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如此他就會形成一種豁達的胸懷,在沉浮人世的同時也能跳出來加以審視。他固然仍有自己的追求,但不會把成功和失敗看得太重要。他清楚一切幸福和苦難的相對性質,因而快樂時不會忘形,痛苦時也不致失態。
  奧勒留主張"像一個有死者那樣去看待事物","把每一天都作為最後一天度過"。例如,你渴望名聲,就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的名字的今人後人都是要死的,便會明白名聲不過是浮雲。你被人激怒了。就想一想你和那激怒你的人都很快將不復存在,於是會平靜下來。你感到煩惱或悲傷,就想一想曾因同樣事情痛苦的人們哪裏去了,便會覺得為這些事痛苦是不值得的。他的用意僅在始終保持恬靜的心境,我認為未免消極。人生還是要積極進取的,不過同時不妨替自己保留着這樣一種有死者的眼光,以便在必要的時候甘於退讓和獲得平靜。
  思考死亡的另一個收穫是使我們隨時做好準備,即使明天就死也不感到驚慌或委屈。儘管我始終不承認死是可以接受的,我仍贊同許多先哲的這個看法:既然死遲早要來,早來遲來就不是很重要的了。在我看來,我們應該也能夠做到的僅是這個意義上的不怕死。
  古希臘最早的哲人之一比阿斯認為,我們應當隨時安排自己的生命,既可享高壽,也不慮早折。盧剋萊修說:"儘管你活滿多少世代的時間,永恆的死仍在等候着你;而那與昨天的陽光偕逝的人,比起許多月許多年以前就死去的,他死而不復存在的時間不會是更短。"奧勒留說:"最長壽者將被帶往與早夭者相同的地方。"因此,"不要把按你能提出的許多年後死而非明天死看成什麽大事。"我覺得這些話都說得很在理。面對永恆的死,一切有限的壽命均等值。在我們心目中,一個古人,一個幾百年前的人,他活了多久,緣何而死,會有什麽重要性麽?漫長歲月的間隔使我們很容易揚棄種種偶然因素,而一目瞭然地看到他死去的必然性:怎麽着他也活不到今天,終歸是死了!
  那麽,我們何不置身遙遠的未來,也這樣來看待自己的死呢?這至少可以使我們比較坦然地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我對生命是貪婪的,活得再長久也不能死而無憾。但是既然終有一死,為壽命長短憂慮便是不必要的,能長壽當然好,如果不能呢,也沒什麽,反正是一回事!肖伯納高齡時自擬墓志銘雲:"我早就知道無論我活多久,這種事情遲早總會發生的。"我想,我們這些尚無把握享高齡的人應能以同樣達觀的口吻說:既然我知道這種事情遲早總會發生,我就不太在乎我能活多久了。一個人若能看穿壽命的無謂,他也就盡其所能地獲得了對死亡的自由。他也許仍畏懼形而上意義上的死,即寂滅和虛無,但對於日常生活中的死,即由疾病或災禍造成的他的具體的死,他已在相當程度上剋服了恐懼之感。
  死是個體的絶對毀滅,倘非自欺欺人,從中决不可能發掘出正面的價值來。但是,思考死對於生卻是有價值的,它使我能以超脫的態度對待人生一切遭際,其中包括作為生活事件的現實中的死。如此看來,對死的思考儘管徒勞,卻並非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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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幸福的悖論2第5節:幸福的悖論3第6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1
第7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2第8節:每個人都是一個宇宙3第9節:自我二重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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