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名家诗导读   》 柳宗元      张海鸥 Zhang Haiou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祖籍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县),生于长安。十二岁前在长安度过。他的先辈曾经显赫,但祖父、父亲官职并不高。母亲是范阳大族之女,从宗元四岁就教他识字读书。贞元九年(793),二十一岁的柳宗元进士及第。二十六岁又中博学宏词科。此后仕途比较顺利。
  贞元二十一年德宗去世,顺宗即位,重用王叔文等执政,推行革新。柳宗元、刘禹锡、韩泰等名士参与其中。但不到半年,宦官和豪族地主集团便拥立太子李纯即位,是为宪宗。改革集团成员纷纷遭到贬谪或杀害。柳宗元(此时34岁)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这次事件对他打击很大,是他一生的转捩点。《新唐书》本传说:“宗元少时嗜进,谓功业可就。既废,遂不振。”不过他在永州的十年,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写出了很多优秀作品。十年后,他又改为柳州(今广西柳州市)刺史。官职有所升迁,地点却更偏远了。他在柳州四年,有许多善政。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公元819年11月28日),病逝于柳州。
  刘禹锡遵其遗嘱编其集为三十通。但到宋初,柳集已散失严重。穆修多年搜求,编成《唐柳先生集》,是为宋人编校的第一种柳集。今刘本、穆本早已失传。近人所编柳集有若干种,或称《河东先生集》,《柳河东集》等。
  柳宗元是思想家,在以回答屈原《天问》的形式而写的《天对》中。否认天地是神所创造,明确提出“元气”是自然的本源,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他反对把远古所谓“尧舜之世”当作最高的理想社会,认为历史是进化的。他主张中央集权,反对藩镇割据。这些思想在当时是进步的。
  柳宗元又是卓越的散文家。他和韩愈是古文运动的两位主要倡导者。他的山水游记、寓言小品以及其它古体文章都很有名。
  柳宗元在诗歌方面,也卓然成家。明胡应麟说:“元和而后,诗道浸晚,而人才故自横绝一时。若昌黎之鸿伟,柳州之精工,梦得之雄奇,乐天之浩博,皆大家才具也”(《诗薮外编》卷四)。严羽《沧浪诗话》单列“柳子厚体”。他的诗今存138题,164首,大都抒写贬谪生活感受和对山水景物的欣赏,时时流露出愤懑不平的情绪。他的一些诗篇采用了寓言的方式。
  他的古诗大都描写自然山水,运思精密,着力于字句的选择和锤炼,创造出峻洁、澄澈的境界。古来论者多言其受谢灵运的影响。这是因为他和谢一样,在贬谪生活中借山水诗篇来遣兴寄意。比如谢诗有“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诗》);柳有“木落寒山净,江空秋月高”(《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他的近体诗也写得情致缠绵,色彩绚丽,音调和谐,与他的古体诗风格有异。
  南涧中题①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②。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③。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④。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⑤。
  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⑥。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⑦。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⑧。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⑨。
  ①此诗约为元和七年(812)永州所作。时宗元在永州已七年多。他有《石涧记》状写石涧之貌,而以此诗抒写失意之情。南涧:永州山中一石涧。②秋气: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何焯《义门读书记》云:“万感交集,忽不自禁,发端有力”。亭午:即正午。③回风:旋风。参差:长短不齐的样子。④始至两句:刘辰翁曰:“精神在此十字,遂觉一篇苍然”。⑤沦漪:《诗·魏风·伐檀》:“河水清且沦漪”。毛传:“小风,水成纹转如轮也。”⑥去国:此谓迁谪。魂已游:言精神恍惚,魂不守舍。失路:扬雄《解嘲》:“当途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⑦少所宜:意谓幽居山水间正与我少年时代的意趣相投。⑧索寞:寂寞孤独。鲍照《行路难》:“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索寞与先异。”只自知:无知音之意。⑨谁为二句:期待后人理解。刘辰翁云:“结得平淡不可言。”
  此诗略可代表柳宗元之谪居心态。苏轼《东坡题跋》云:“柳子厚南迁后诗,清劲纡徐,大率类此。”《韩柳诗选》:“起结极有远神,正以平淡中有纡徐之致耳”。
  入黄溪闻猿
  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黄溪距永州治所七十里。《舆地纪胜·山川》载:“黄溪水在零陵县东七十里,盖九疑之西境。柳宗元游彼,爱其山水。”据宗元《游黄溪记》载,其于元和八年(813)五月十六日曾游黄溪,归而为记。此诗或亦此时之作。此诗借猿声起兴,写谪宦之悲。前人以为此乃翻用《水经注·江水》“猿鸣三声涕沾裳”之意而出新,“更深一层”(汪森《韩柳诗选》)。
  段九秀才处见亡友吕衡州书迹
  交侣平生意最亲,衡阳往事似分身。袖中忽见三行字,拭泪相看是故人。
  段九秀才:名弘古。柳宗元在永州时结识的朋友,卒于元和九年(814)八月。吕衡州:吕温,也是宗元好友,早于段而卒。段大约曾于元和九年二月间到永州,携吕温书迹,宗元见书而伤悼,因有此作。诗写得情深意切,而细节感人。
  零陵早春
  问春从此去,几日到秦原?凭寄还乡梦,殷勤入故园。
  零陵:此指永州。按零陵之名,非指一地。古零陵指九疑山,《史记·五帝本纪》:“(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汉零陵郡在今广西全州。隋唐曾改永州郡为零陵郡。此诗所指乃后者。
  此诗当为永州思乡之作。情味蕴藉,构思新颖。唐汝询《唐诗解》卷23云:“零陵在南,春最早;秦原在北,春稍迟。故问春从此而去,几日而到秦原乎?我欲凭寄还乡之梦以入故园耳”。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4云:“此意殷勤,唯思故园,故亦作殷勤之梦,身不能到而梦到,庶同春以入故园耳。”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此诗大约作于谪居永州时期。这是一首押仄韵的五言绝句。粗看起来,这像是一幅一目了然的山水画:冰天雪地寒江,没有行人、飞鸟,只有一位老翁独处孤舟,默然垂钓。但仔细品味,这洁、静、寒凉的画面却是一种遗世独立、峻洁孤高的人生境界的象征。
  此诗的艺术构思很讲究,诗人运用了对比、衬托的手法:千山万径之广远衬托孤舟老翁之渺小;鸟绝人灭之阒寂对比老翁垂钓之生趣;画面之安谧冷寂衬托人物心绪之涌动。孤处独立的老翁实际是诗人心情意绪的写照。
  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①本篇作于永州。西岩大概就是永州的西山,可参作者《始得西山宴游记》。②欸乃:象声词,一说指桨声,一说是人长呼之声。唐时湘中棹歌有《欸乃曲》(见元结《欸乃曲序》)。③无心: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而出岫。”一般是表示庄子所说的那种物我两忘的心灵境界。苏轼《书柳子厚〈渔翁〉诗》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严羽《沧浪诗话》从此说,曰:“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然刘辰翁认为:“此诗气泽不类晚唐,下正在后两句。”此后,关于此诗后两句当去当存,一直有两种意见。
  这首诗与《江雪》诗一样,都是寄托诗人自己心情意趣的,不过《江雪》写的是静态,此诗却一句一个场景,连续转换,流畅活泼,生动之至。两首诗一静一动,珠联璧合,完美无缺地把诗人所向往的那种遗世独立、回归自然、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自食其力、自得其乐的理想生活境界表现出来,应该可算是浪漫主义诗歌的两篇杰作了。
  苏轼曾说“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东坡题跋》)。《江雪》与《渔翁》两首诗所写,可以说是隐士的生活情趣。柳宗元在永州十年,作为被贬的司马,在政治上几乎彻底被遗弃,故能萧散自放,纵情山水,与陶渊明之隐居确有几分相似。因此,陶诗有时也就成了他写诗的范本。
  但陶渊明是真正的隐士,柳之与陶,又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陶不信佛教,而柳是信的。陶是真隐士,柳不是隐士,而是谪官。虽如此,在思想情趣方面,柳与陶又有相通之处。比如对独立、自由之人生境界的向往,这是古今文人,乃至未来人类的永恒的追求。在艺术表达上,《江雪》之峻洁,《渔翁》之丰美,与陶诗之平和淡泊并不一样。但两人的诗又都是内涵丰富的。所以苏轼说柳宗元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
  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③。
  酬……见寄:接受别人寄赠作品后,以作品答谢之。侍御:侍御史。象县:唐代属岭南道,即今广西象州。此诗写作时、地不甚明了。韩醇《诂训柳集》卷42云此诗作于元和十四年(819),不知何据。曹侍御路过象县时有诗寄赠柳宗元,因象县距柳州较近,则柳宗元有可能是在柳州刺史任上。但旧注云破额山在今湖北省最东部黄梅县境内,而潇湘则属湖南。故前人于此亦多所怀疑。吴昌祺《删定唐诗解》云:“或彼(象县)自有破额山也”。徐增《而庵说唐诗》则云:“此山不在象县,何故兴此?想侍御从黄州而来耶?抑黄州人也。于破额山必有一段胜事在”。前人诸多猜测,均难解“潇湘意”。按曹侍御路过象县时寄诗给宗元,而宗元答诗云“破额山……驻木兰舟”,则此破额山必在柳州、象县一带无疑。而若宗元在柳州,则曹侍御必与潇湘有关,当是宗元在永州时之旧交,故云“潇湘意”,乃忆旧情之意。然而另一种可能是:宗元此时在永州。曹过象县时作诗寄给永州的宗元。永州是潇湘二水汇流之处,与象县相距颇远,正合“遥驻”之意。而且永州潇水中有白蘋洲,宗元欲采此蘋花寄潇湘怀人之意。碧玉流:形容江水澄明深湛,如碧玉之色。骚人:一般指文人墨客。此指曹侍御。木兰:木兰属落叶乔木,古人以之为美木,文人常在文学作品中以之比喻美好的人或事物。这里称朋友所乘之船为木兰舟,是赞美之意。潇湘:湖南境内二水名。柳宗元《愚溪诗序》云:“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这句说我在春风中感怀骚人,有无限潇湘之意。“潇湘意”是何意?应该说既有怀友之意,也有迁谪之意。采蘋花:南朝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暮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清一统志湖南永州府》:“白蘋洲,在零陵西潇水中,洲长数十丈,水横流如峡,旧产白蘋最盛。”此句言欲采蘋花赠给曹侍御,但却无此自由。为什么呢?这显然是在感慨自己谪居的处境险恶,连采花赠友的自由都没有。
  此诗隐含一股悲凉之意。沈德潜《唐诗别裁》云:“欲采蘋花相赠,尚牵制不能自由,何以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献之于君而未由意,与《上萧翰林书》同意,而词特微婉。”唐汝询《唐诗解》曰:“山前水碧,侍御停舟于此,我之感春风而怀无限之思者,正欲采蘋潇湘,以图自献,乃拘于官守不自由也。”
  过衡山见新花开却寄弟①
  故国名园②久别离,今朝楚树发南枝③。晴天归路好相逐,正是峰前回雁④时。
  ①陈景云《柳集点勘》云:“味诗意盖已北还,而弟尚留永,故寄诗促其行耳。以《寄从弟宗直文》参证,似所寄即宗直也。”按宗直随宗元贬永州,后又随贬柳州。元和十年(815)病故,比宗元还早逝四年,终年仅33岁。过衡山:永州在衡山之南,北归必经。却寄:返寄。却: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却,犹返也。此由退却之本义引申而来。”如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②故国名园:指长安。宗元生长于长安。③楚树发南枝:《白氏六帖·梅部》:“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寒暖之侯异也。”④峰前回雁:《方舆览胜·衡州》:“回雁峰在衡阳之南,雁至此不过,遇春而回,故名。”宗元于元和十年(815)正月北归,至衡州,正是雁北归的时节。
  此诗洋溢着一种枯木逢春般的喜悦、期望之情。十载谪居,终于等到了还京的诏命,虽然还不知道将有何新的任命,但总算有了希望,因而欣喜之情跃然纸上:首句写思归故乡的热切心情;次句以楚树新花象征人生有了新的机遇,新的希望。三四句敦促弟弟也快点启程。由于心情好,就觉得天气也好,路也好,而且恰逢大雁北归,多好的兆头!诗人用欢快的语气掩住了十年谪居的“酸楚”(蒋之翘《柳集辑注》引刘辰翁语)。他不知道再贬柳州的命运正等着他。在后人看来,诗人真是天真得太可爱了!
  长沙驿前南楼感旧
  海鹤一为别,存亡三十秋。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
  此诗题下有作者自注云:“昔与德公别于此。”陈景云《柳集点勘》曰:“长沙驿在潭州(属湘江道中)。此诗赴柳时作,年四十三。观诗中‘三十秋’语,则驿前之别甫十余龄耳。盖随父在鄂时亦尝渡湘而南。”据诗意,大约三十年前,宗元之父柳镇任鄂岳沔都团练判官,宗元随父曾在长沙驿前南楼与“德公”话别。此诗中“海鹤”乃喻德公。现在,德公已如海鹤仙逝。当年一别,转眼三十载了,生死存亡真是无常啊!其实还有一层无常感他没说出来:仕宦更是无常!一月奉命北归,二月到京,三月又贬柳州,人生太难预料了!怀旧伤今,诗人禁不住流下数行清泪。这首诗与前《过衡山……》诗相较而读,一喜一悲,炎凉相继,颇耐人寻味。《万首唐人绝句选》曰:“有俯仰身世之感。”
  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①
  宦情羁思共凄凄②,春半如秋意转迷③。山城过雨百花尽④,榕叶满庭莺乱啼。
  ①此当至柳次年,即元和十一年(815)初春见榕叶落尽而作。《南方草木状》卷中:“榕树,南海桂林多植之,叶如木麻,实如冬青。以其不材,故能久而无伤。其阴十亩,故人以为息焉。”②凄凄: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六:“子厚之刺柳州,虽非坐谴,然边方烟瘴,则仕宦之情与羁旅之思,自觉含凄而可悲。”③春半如秋:黄叔灿《唐诗笺注》卷九:“炎方气暖,春半已百花俱尽,榕叶满庭,萧疏景况。故曰‘如秋’。”④山城:柳州多山,宗元《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曾详述之。蒋之翘《柳集辑注》卷四十二:“落句悠然自远。”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曰:“此诗不言远谪之苦,而一种无可奈何之情,于二十八字中见之。”
  别舍弟宗一①
  零落残魂倍黯然②,双垂别泪越江边③。一身去国六千里④,万死投荒十二年⑤。
  桂岭瘴来云似墨⑥,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⑦。
  ①韩醇《诂训柳集》卷四十二:“‘万死投荒十二年’,自永贞元年(805)乙酉至元和十一年(816)丙申也。诗是年春作。”宗一:宗元从弟,事不详。②零落句: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③越江:唐汝询《唐诗解》卷四十四:“越江,未详所指,疑即柳州诸江也。按柳州乃百越地。”④六千里:《通典·州郡十四》:“(柳州)去西京五千二百七十里。”⑤投荒:抛弃于荒野。此喻被贬谪。⑥桂岭:五岭之一,山多桂树,故名。柳州在桂岭南。《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七《岭南道贺州》载有桂岭县:“桂岭在县东十五里。”⑦荆、郢:古楚都,今湖北江陵西北。《百家注柳集》引孙汝听曰:“荆、郢,宗一将游之处。”何焯《义门读书记》曰:“《韩非子》: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得相见,敏便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路即迷。落句正用其意。”
  此伤别并自伤之作。唐汝询《唐诗解》曰:“此亦在柳而送其弟入楚也。流放之余,惊魂未定,复此分别,倍加黯然,不觉泪之双下也。我之被谪既远且久,今又与弟分离,一留桂岭,一趋洞庭,瘴疬风波,尔我难堪矣。弟之此行当在荆郢之间,我之梦魂常不离夫斯土耳。”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卷四曰:“语意浑成而真切,至今传诵口熟,仍不觉其烂。”
  韩漳州书报彻上人亡因寄二绝①
  早岁京华听越吟②,闻君江海分逾深。他时若写兰亭会,莫画高僧支道林③。
  频把琼书出袖中,独吟遗句立秋风④。桂江⑤日夜流千里,挥泪何时到甬东⑥。
  ①韩彰州:韩泰。“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八司马”之一,时任彰州刺史。彻上人:刘禹锡《彻上人文集记》:“上人生于会稽,本汤氏子,聪察嗜学,不肯为凡夫。因辞父兄出家,号灵彻,字源澄。虽受经纶,一心好篇章,从越客严维学为诗,遂籍籍有闻。……元和十一年(816)终于宣州开元寺,年七十有一”。据此知此诗当作于是年秋。②京华:指长安。越吟:灵彻是越人,又从越客严维学诗,故云。③兰亭会:《晋书·王羲之传》:“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东土,与羲之同好。尝与同志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羲之自为之序以申其志。”支道林:《高逸沙门传》:“支遁,字道林,河内林虑人,本姓关氏。少而任心独往,风期高亮,家世奉法。尝于余杭山沉思道行,泠然独畅。年二十五,始释形入道。年五十三终于洛阳。”④琼书:指灵彻诗文集。⑤桂江:《元和郡县志岭南道桂州临桂县》:“桂江,一名漓水,经县东,去县十步。杨仆平南越,出零陵,下漓水,即谓此也。”⑥甬东:《左传·哀公二十二年》:“越灭吴,请使吴王居甬东。”杜预注:“甬东,越地。会稽句章县东海中洲也。”即今浙江舟山。
  此二诗为悼念亡友之作。前首赞誉灵彻的文才,借王羲之兰亭雅集和名僧支道林事,比况灵彻之才具;后首写因诗怀人之感伤。“独吟遗句立秋风”句创意新颖动人,颇见性情。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①
  海畔尖山似剑鋩②,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③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①本篇作于元和十二年(817)秋柳州任上。浩初上人:潭州(今湖南长沙)龙安海禅师的弟子,“闲其性,安其情,读其书,通《易》、《论语》。唯山水之乐,有文而文之”(柳宗元《送僧浩初序》)。与宗元相识于永州,这次是从临贺到柳州看望宗元。柳宗元另有《浩初上人见贻绝句欲登仙人山因以酬之》诗可参。同看山:一起游山。京华亲故:柳在长安生长,故云。②海畔:柳宗元谪居之诗,不止一次提到“海”。如《登柳州城楼寄……》“海天愁思正茫茫”;《梅雨》“海雾连南极”;《长沙驿前南楼感旧》“海鹤一为别,存亡三十秋”;《岭南江行》:“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摘樱桃赠元居士……》“海上朱樱赠所思”等。前人于“海”字均无解。究其缘故,大约因柳宗元乃长安人,视永州、柳州之地近于南海,故称“海畔”。剑鋩:剑锋。《玉篇》卷18:“鋩,刃端。”③若为:如何才能,如果能。
  此谪宦思乡之作,构思奇特。前二句以剑喻山峰,谓其割人愁肠,已属奇思怪想。后二句更浪漫想像,期望身化千亿,散上诸峰以望故乡,如此写思乡之情真可谓出神入化矣。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①
  城上高楼接大荒②,海天愁思正茫茫③。惊风乱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④。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⑤。共来百越文身地⑥,犹自音书滞一乡。
  ①《旧唐书·宪宗纪》:“乙酉(元和十年(815)三月),以虔州司马韩泰为漳州(今福建漳州)刺史,永州司马柳宗元为柳州(今广西马平县)刺史,饶州司马韩晔为汀州(今福建长汀县)刺史,朗州司马刘禹锡为播州刺史,台州司马陈谏为封州,(今广东封川县)。御史中丞裴度以禹锡母老,请移近处,乃改授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此诗当是这年秋天在柳州之作。②大荒:此指荒远之山野。③海天愁思:如海如天的愁思。查慎行《初白庵诗评》评首二句曰:“起势极高,与少陵‘花近高楼’两句同一手法。”沈德潜《唐诗别裁》云:“从高楼起,有百感交集之感”。④惊风:急风。曹植《赠徐干》:“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颭:《说文》:“风吹浪动也”。芙蓉水:崔豹《古今注》卷下:“芙蓉,一名荷华,生池泽中,实曰莲,花之最秀异者。”沈德潜曰:“惊风、密雨,言在此而意不在此。”⑤九回肠: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肠一日而九回。”梁简文帝《应全诗》:“望邦畿兮千里旷,悲遥夜兮九回肠。”⑥百越:即百粤,泛指五岭以南的少数民族。贾谊《过秦论》:“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文身:身上文刺花绣,古代有些民族有此习俗。《庄子·逍遥游》:“越人断发文身。”《淮南子·原道训》:“九嶷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披发文身,以象鳞虫。”
  此诗寄赠四位共患难而天各一方的朋友,思念朋友而难以见面之意自不待言。此外,“海天愁思”中亦当包括身世坎坷、世事莫测、仕途险恶之叹。诗人写风雨侵颭、岭树遮挡,应该不仅仅是言自然现象。俞陛云《诗境浅说丙编》云:“起笔音节高亮,登高四顾,有苍茫百感之慨。三、四言临水芙蓉,覆墙薜荔,本有天然之态,乃密雨惊风横加侵袭,致嫣红生翠,全失其度。以风雨喻谗人之高张,以薜荔芙蓉喻贤人之摈斥,犹楚词之以兰蕙喻君子,以雷雨喻摧残。寄慨遥深,不仅写登城所见也。五、六言岭树云遮,所思不见,临江迟客,肠转车轮。恋阙怀人之意,兼而有之。收句归到寄诸友本意,言同在瘴乡,已伤谪宦,况音书不达,雁渺鱼沉,愈悲孤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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