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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朋友 》
看人(1)
賈平凹 Gu Pingao
最好的風景是在街頭上看人。嚼了口香糖,悠然悠然從一個商店門口踱到另一個商店門口,要買東西又似乎沒多帶錢,或銜一支煙的,立於電車站牌下要等一個朋友的,等得抓耳搔腮,火燎火燎。———遇得人交談便掏出采訪本來記的不是好記者,在口袋裏插一枝鋼筆是小學生,插兩枝的是中學生,插得更多了,就不再是更大的知識分子,是小販,修理鋼筆的。若故作了一種觀察的姿勢,且不說顯出村相,街頭立即會有諸多人駐下腳同你看一個方向,交通堵塞,警察就要舉着警棒過來了。———知非詩詩,未為奇奇(這是書上寫着的)
,把一切的有意都無意着,你真可瀟灑一回,自由地看那好的風景了。
街頭上的人接踵往過走,小少時候,大人們所講的過隊伍莫非如此?可這誰傢的隊伍沒完沒了,從哪裏來,往哪裏去?地理學家十次八次在報紙上驚呼:河流越來越幹涸了。城市是什麽,城市是一堆水泥,水泥堆中的人流卻這般洶涌!於是你做一次孔子,吟“逝者如斯夫”,自覺立於岸上的胸襟,但瞬間的燦爛帶來的是一種悲哀:這麽多的人你一個也不認識呀,他們也沒一個認識你,你原本多麽自傲,主體意識如何高揚,而還是作為同類,知道你的衹是你的父母和你的妻子兒女,熟人也不過三五數。鄉間的葬禮上常唱一段孝歌,說:“人活在世上有什麽好,說一句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現在你真正體會到要流出眼淚了。
姑且把悲苦拋開吧,你畢竟是來看人的風景的。你首先看到的是人臉,世上的樹葉沒有兩片相同,人臉更如此,有的俊,有的醜,俊有不同的俊,醜有不同的醜,但怎麽個就俊了醜了?你看着看着,竟不知道人到底是什麽,懷疑你看到的是不是人?這如同面對了一個熟悉的漢字,看得久了就不像了那個漢字。勾下頭,理性地想想,人怎麽細細的一個脖子,頂一個圓的骨質的腦袋,腦袋上七個洞孔,且那麽長的四肢,四肢長到梢末竟又分開岔來,形象多麽可怕!更不敢想,人的不停地一吸一呼,其勞累是怎樣的妨礙着吃飯、說話和工作啊!是的,人是有諸多的奇妙,卻使作為具體的人時不易察覺而疏忽了。在平常的經驗裏,以為聲音在幽靜時聽見,殊不知囂雜之中更是清晰,不說街頭的腳步聲、說話聲和車子聲(這些聲音往往是嗡嗡一團),你衹須閉上眼睛,立即就墜入一種奇異的境界,聽得到脖子扭動的聲,頭髮飄逸的聲,衣服的磨蹭聲,這聲音不僅來自你耳朵的聽覺,似乎是你全身的皮膚。由此,你有了種種思想,乜斜了每個人的形形色色的服飾,深感到人在服飾上花費的精力是不是太多了呢,為什麽不赤裸最美好的人的身體呢,若人群真赤裸了身體,街頭又會是什麽樣的秩序呢?據說人是曾有過三衹眼的,甚至雙乳也作目用,什麽原因又讓其日漸退化消亡?小時候四條腿,長大了兩條腿,到老了三條腿,人的生存就是這麽越來越尷尬。誰也知道那漂亮的衣服裏有皺的肚皮,肚皮裏有嚼爛的食物和食物淪變的糞尿,不說破就是文明,說穿就是粗野,小孩無顧忌,街頭上可以當衆掀了褲襠,無知者無畏,有畏就是有知嗎?樹上有十衹鳥,用槍打下一隻鳥,樹上是剩有九衹鳥還是一隻鳥也沒有,這問題永遠是大人測驗小孩的試題,大人們又會怎樣地給自己出類似的關於自身的考問呢?突然間,你有了一種醒悟,熊掌的雄壯之美是熊的生存需要而産生的,鶴足的健拔之美是鶴的生存需要而自然形成,人的異化是人創造的文明所致,人是病了。人真的是病了,你靜靜地聽着,街頭的人差不多都在不斷地咳嗽。
人行道的,那一邊的,人都是臉和肚子朝前地走過來,這一邊的,人又是屁股和腦勺在後地走過去。正面來的,可以見到美的傲的揚頭的女子,看到低着腦門的深沉的男人。從每一個人的表情上,或嚴肅的,或微笑的,或笑不動容的,或有笑容無聲的,你立即知道他們的職業是公安人員還是在賓館做招待。看多了那些西裝革履,夾着小皮包,露着凸凸的小肚的公司的大採購和個體的小老闆,看多了額上密密皺紋,對上司是謙謙後生,待下級是大呼小叫的機關幹部,看多了擡腳操步正經規矩又彬彬有禮的教師,長發如獅的畫傢,碎步吊臀的戲麯藝人,即便是服飾上沒有明顯標志,姿態上又缺乏特點,你衹要側耳聽一聽他們正說着的笑話,也便分辨出這是社會上的哪一類人了。中國人的笑話總是包含着性的成分,社會地位低的,從事簡單勞動的總是圍繞了性的實在的操作而衍義,知識分子的卻津津樂道於一種感覺,而見面不能交心又不能不說話不親近,就衹講同夥中的某某怎麽為兒媳倒洗腳水呀,熬雞湯買乳罩呀的,那百分之百是我們的有着相當權力的領導。好了,在山川看風景,有人喜歡醜石,有人喜歡枯木,但更多的人願意欣賞芳草豔花,在街頭看人的風景,你當然賞心悅目是女人,當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那些並排走的,大聲地說話,笑,表現了無限純情的女孩子,她們步伐跳躍,如有彈簧,秀發飄動,如雲如焰,你驚羨青春的氣息,但氣息表現哪兒,你又說不清,完全卻體會到了賈寶玉的“女孩兒是清水做的”感覺。最妖嬈的是那些少婦們了,她們有極大方的,也有好靦腆的,年齡正當,陰陽互補,恰是長熟時期,其態媚人,如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你為她們擔心,街頭的男人總是看她們,如果看一眼,眼珠就在被視物上留有痕跡,那麽,她們的衣服上是一層又一層的眼痕,晚上回傢脫衣一抖,滿地都是能踩泡兒的眼珠子了。中午的太陽照着,她們的身影拖得很長,步行的或騎車的男人不遠不近地跟着,總是要踩住她們的影子,企求合二為一,影子如果有感覺,影子無時無刻不在疼痛着。對於男人們的高度註意,當然你可以看出她們是樂意接受呢還是煩惡。樂意的恐怕百分之百,即使面對了很狠很饞的目光,說一聲“討厭!”那也說得十分得意。由此可想,法律若能按人的心理而定,那麽要懲治一個少婦人,什麽刑具也不要,衹讓世上的男人都不看她,不理她,這個女人就完了。作為一個女人,完全知道自己的美的價值,衹是怎樣利用這種價值而區別了她們的品格。吊膀的女人是吊膀女人的神氣,溫順女人是溫順女人的神氣,因美而貴,因貴而傲的女人,她們常常表現出目空一切,其實她們的內心最竜騰虎躍,她們衹是有好的眼角餘光,搭眼一掃便知道了每個男人的優劣和對她們的態度。她們最看不起那些小殷勤的男人,卻會調動這些小殷勤而安全自處,她們更清楚對她們不獻小殷勤的男人反倒深愛着她們,這不是老謀深算,也便是有心沒膽,瞧,瞧,她們在以毒攻毒了,以同樣的冷漠來增加自己的神秘和魅力,或是培養鼓動起膽怯者的大勇,偏要看到沉默的火山口噴發熔漿。想一想,到那時,他們剛的一面還有嗎,其如水之柔情反倒使任何溫順的女人黯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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