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评论 笛聲何處   》 世紀的豐收(11)      餘秋雨 Yu Qiuyu

  這標志着以湯顯祖為代表的人文主義火光,到洪昇的時代已經幽暗的表徵,相反,勇猛的撞擊反而會發出更耀眼的強光;幽暗的基本表徵在於,連作者洪昇也對情的實現失去了信心,也對情的性質表現出了疑慮。在人文主義火光業已幽暗的前提下還在表現着情、謳歌着情,這種情的性質確實與封建主義能夠容納的情很難劃清界限了。有的研究者因此而對《長生殿》中的戀情部分表示厭惡,是難怪的。
  中國封建社會的漫長行程,沉積出了它的思想文化結晶宋明理學,又不期然地擠壓出了徐渭、湯顯祖等叛逆者;但是叛逆的思想被周圍太沉重的傳統、太濃重的黑暗、太廣漠的羅網吞噬了。洪昇,還有我們很快就要講到的孔尚任,把湯顯祖對情的頌歌唱成了輓歌,就是這種宏大的時代性悲劇的一個具體體現。
  讓我們再來看看第二方面:對於民族興亡感的深沉寄寓。
  情與理,即使在同一個性質的範圍裏,也是互為消長的。情的幽暗,帶來了歷史的理性精神的強化,或者說,正是歷史的理性精神,蔭掩了情的光焰。洪昇正是把情的理想放到客觀的歷史現實中,纔發現並表現了情的變異和破滅。在這裏,歷史的理性精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洪昇依據唐代的歷史和清代的現實檢查了情所可能出現的實際形態,這就使情有了社會歷史的客觀限定;同時,就在這種檢察中,他也發現和表現了社會和歷史,從情的遇伸發出了深沉的興亡感。
  《長生殿》中,有許多內容初看是為李、楊愛情提供社會背景、渲染歷史環境的,但它們的分量是那樣重,作者所寄托的感慨是那樣深,使我們很難把它們僅僅看成是背景性的內容。《賄權》、《疑讖》、《權哄》、《進果》、《合圍》、《偵報》、《陷關》、《獻飯》、《駡賊》、《剿寇》、《刺逆》、《收京》、《彈詞》等出連在一起,構成了浩大的篇幅,刻畫出了一幅復雜的社會政治歷史變動的長捲。這些內容所傳達出來的社會政治觀念和歷史興亡感,後代評論傢們一直非常重視,有的把它看作是《長生殿》的第二主題,有的則看成是第一主題,甚至看成是全劇的美學生命的主要所在。實際上,這部分內容與李、楊愛情的描寫是互為表裏的,不宜強行分割。沒有這些內容,就沒有李、楊愛情展開的實際形態;沒有李、楊愛情,這些內容就缺少在審美情感上的感應效能,因為歷史興亡的事實並不一定能讓人産生浩嘆連連的歷史興亡感。
  不妨說,這兩方面構成了一種社會歷史的大情境:境限定了情的性質和形態,而情則使境散發出一種感染力。一部《長生殿》就寫了這種情、境的對立統一,戲的後半部,則是情、境兩方面同時的超脫和升華。
  洪昇在為李、楊的愛情設境的時候,一下子喚醒了自己歷史的理性精神,因而十分自覺地分出很多的筆力來表現社會歷史事件,但從全劇看,還不能說是以此為主綫的。主綫還是李、楊愛情。之所以容易讓人産生誤解,是由於在表現社會歷史事件時作者常常更直接地表露出自己的感受,而在表現李、楊愛情時則明顯地帶有替遙遠(時間上的遙遠和地位上的遙遠)的他人設計心理、言行的性質。
  這是很可以理解的。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他所表現的社會歷史事件與他自身的社會歷史感受很為接近。他雖然一出生就已在清朝,但長期的文化素養和生活經歷都與遺民思想、興亡之感有聯繫:
  洪昇在幼年時期就跟隨陸繁弨學習,稍後又從毛先舒、朱之京受業。陸繁弨的父親陸培在清兵入杭州時殉節而死,繁弨秉承着父親的遺志,不願在清廷統治下求取功名。毛先舒是劉宗周和陳子竜的學生,也是心懷明室的士人。同時,與洪昇交往相當密切的師執,像瀋謙、柴紹炳、張丹、張競光、徐繼恩等人,都是不忘明室的遺民。這些人物的長期熏陶,自不能不在洪昇思想中留下應有的痕跡。加以洪昇的故鄉杭州,本就受着清代統治者特別殘暴的統治,不僅當地人民處於“斬艾顛踣睏死無告”的境地,連“四方冠蓋商賈”也“裹足而不敢入省會(杭州)之門閥”(吳農祥《贈陳士琰序》)。而在洪昇的親友中,又有不少人是在清廷高壓政策下死亡、流放和被逮的。例如他的表丈錢開宗,就因科場案被清廷處死,傢産妻子“籍沒入官”;他的師執丁澎也因科場案謫戍奉天。再如他的好友陸寅,由於莊史案而全家被捕,以致兄長死亡,父親陸圻出傢雲遊;他的友人正嚴,也曾因朱光輔案而被捕入獄。這種種都不會不在洪昇思想中引起一定的反響,因此,在洪昇早年所寫的詩篇裏,就已流露出了興亡之感,寫出了《錢塘秋感》中“秋火荒灣悲太子,寒雲孤塔吊王妃。山川滿目南朝恨,短褐長竿任釣磯”一類的詩句。
  當然,另一方面的事實又證明,洪昇並沒有非常明確、非常強烈的反清思想,但與興亡之感拌和在一起的不滿情緒則是經常流露的。在《長生殿》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方面的許多痕跡。
  唐朝的故事,清朝的現實,洪昇並不願意在這兩者之間作勉強的影射。他不愧為一位傑出的歷史劇大師,他所追求的是一種能夠貫通唐、清,或許還能貫通更長的歷史階段的哲理性感受。這種感受帶有橫跨千年的普遍性,但在戲劇之中又衹能通過審美的方式表達出來。因此,洪昇選中了幾位藝術傢,來述說這種感受。樂工雷海青和李龜年就在戲中擔負起了這一特殊重任,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就是洪昇的化身。洪昇表述自身感受的直接性,也就是通過這兩位藝術傢的形象來實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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