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走世界:塞纳河 莱蒙湖 第24节:左拉百年祭(1)
左拉百年祭
1880年5月1日,巴黎世面上出现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叫作《梅塘之夜》。小说集是由夏邦吉埃于4月17日出版的,包括左拉的《磨房之役》、莫泊桑的《羊脂球》、于斯芒斯的《背包》、塞阿尔的《刀口》、厄尼克的《大7楼事件》、阿莱克西的《战役之后》。开头有左拉的几句话,谈到“独特的观念”,谈到启发这些小说的是“同一种哲学”。这“观念”,这“哲学”,乃是自然主义。《梅塘之夜》的出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轰动”一词在这里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读者反应热烈, 一个是批评家口诛笔伐; 前者惜乎不见文字, 后者往往披诸报端; 总之是引起了轩然大波。正如厄尼克所说: “ 批评界愤怒了,… … 我们不怕; 我们觉得好玩。公众觉得好玩, 就买书。”这本书讲述的是普法战争中的故事,卖得极好,于是,更多的法国人知道了梅塘,一个在巴黎以西、靠近塞纳河的小镇。
2002年10月初的一个星期六,我和妻子来到了梅塘。一百多年前的梅塘,还是乡下,正如左拉在给福楼拜的信中所说:“我买了所房子,是个兔笼似的楼房,位于普瓦西和特里埃尔之间,塞纳河边的一个迷人的偏僻角落,价格是9000法郎。我告诉你价格是为了让你别太见怪,我是用写作的钱买下乡间这个简陋的住所的。它的优点是远离一切喧闹的居所,而且周围没有一个资产者。”信的口吻是谦卑的,颇像一个面对严师的小学生,而且对于“资产者”表现出一种避之惟恐不及的傲慢。左拉买了别墅,显然是有钱了,然而他自奉为老师的福楼拜会因此而责怪他吗?不会,因为他用的是他的劳动所得,并非不干净的钱。1840年4月2日,左拉生于巴黎,3岁即随父母迁往埃克斯-普罗旺斯,7岁时父亲去世,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18岁,左拉随母亲重返巴黎,没有通过中学会考,从此便放弃了学业投入茫茫人海。那可真是饥寒交迫的日子,月薪60法郎的工作,他不能不接受,进了阿歇特书局,工资也不过一个月100法郎。他经常过的日子是面包加黄油,几天不见一星儿肉,有时甚至捕屋顶上的麻雀用挂窗帘的铁丝烤熟了吃,聊以充饥。他把仅有的几件衣服送进当铺,就一个星期不出门,把床单裹在身上,还美其名曰“化装成阿拉伯人”,而不以为苦。直到1876年,他把《小酒店》先后卖给《公益报》和《文学共和国》,以供连载,得了9000法郎的版税,方才彻底告别了饥寒交迫的日子。左拉为了能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实现宏伟的写作计划,为了他那含辛茹苦的母亲能有一个休息的地方,有了钱自然要买一栋房子,况且是个“兔笼”似的房子。他对福楼拜说:“我不象您,您有一笔小小的财产,可免为许多事情担忧。”他不同,他要有一个稳定的生活,要不断地写出作品,要成功。可以说,自《小酒店》以后,他免除了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致志地投入写作,他甚至在梅塘大兴土木,供朋友们切磋、谈笑、休闲之用。左拉一方面心无旁骛地工作,一方面不乏友朋的往来,梅塘果然是一个理想的所在。
如今的梅塘与原来左拉的描述大不相同,途经的火车已不设站,从维莱纳下车,要走半个多小时,方可到达。但是最大的区别,是房子多了,而且漂亮,多为两、三层的小楼,色彩形状,各个不同,散布在平缓的山坡上,碧绿的草坪,绽放的鲜花,丛丛的灌木,树叶变黄、变红或仍保持着绿色的巨大的树,对小镇来说不失宽阔的马路,古意盎然的路灯,俨然一个大花园。几只乌鸫,在草地上跳跃,不时发出悠长的鸣啭。天高云淡,正午的阳光已经不那么强烈了,毕竟是秋天了。空气温暖而明净,微风吹在脸上,让人感到很舒服。建于16世纪的教堂空无一人,不大却庄严,土黄色的墙壁显示出它的古老。街上很清净,几乎没有人走动,只有一辆辆的汽车,或开或停,给僻静的小镇带来生气,使小镇显得静谧,安详,美丽。至于“资产者”,恐怕不能说“一个都没有”吧;而“兔笼”,倒是一个也见不到了。
两年前,即1876年4月30日,左拉的《小酒店》开始在报刊上连载。这是法国第一部以工人为主角、真实再现工人阶级的悲惨生活和恶劣的劳动环境的小说,左拉的用意是“描写民众阶层并通过它解释民众之风俗”,他希望“既不美化工人也不诋毁工人”,描绘出“一幅本身就体现出道德状况的可怕的画”。看来他成功了,一是因为他受到来自资产阶级卫道士的猛烈攻击,二是因为这本书读者极其踊跃,1877年1月成书出版,当年就印了近百次。左拉就是用了《小酒店》的版税,于次年5月买下了梅塘的房子。后来,他又陆续买下了与房子毗连的地产和塞纳河中的一个小岛,扩大了花园,修建了一个暖房和养鸡场等,栽植了一片小树林,梅塘别墅的面积从1200平方米增加到了42000平方米。为了接待朋友,他在房子的两侧各修了一栋塔楼,看起来颇为壮观。为了左拉和他的朋友们喜欢的塞纳河,莫泊桑“亲自从贝松弄来了一条船”,左拉命其名曰“娜娜”,因为他当时正在为小说《娜娜》写提纲。写小说,在他看来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情,每写一部小说,他都要事先收集资料,阅读理论甚至专业的书籍,到情节展开的地方去走动,访问有关的人,然后开列提纲,提纲列好之后,就投入紧张的工作。法国作家佛朗索瓦?努里西埃说得好:“房子,对于一位作家来说,首先不是居家的所在,也不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它首先是一座堡垒,一道布景,保护着或者手上一只笔或者在屏幕前度过的早晨几个小时和晚上漫长的时光(如果不是像福楼拜在克洛瓦塞那样‘吞下’刚刚结束的一页纸……)。”因此,梅塘别墅既可以保证左拉安静、不受干扰地工作,又可以享受朋友来访的友谊的快乐。自从左拉住进梅塘别墅,他的朋友和弟子就纷纷前来拜访,他们中有福楼拜、塞尚、屠格涅夫、都德、龚古尔兄弟以及莫泊桑、于斯芒斯、阿莱克西等。闲暇时光,他们一起划船,游泳,垂钓,饮宴,散步、讨论文学和艺术。一次,左拉邀请莫泊桑、于斯芒斯、阿莱克西、厄尼克和塞阿尔参加“六人谈”,讨论自然主义问题。阿莱克西提出何不出版一本短篇小说集,每人拿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塞阿尔甚至起好了名字,就叫《梅塘之夜》:“我们以《梅塘之夜》向这个可爱的家表示敬意。我们在这里受到左拉夫人母亲般的照顾,她把我们变成了被溺爱的大孩子并以此为乐。”厄尼克回忆说:“我们是在一个晚上有了这个主意的,吃过晚饭以后,我们谈起了1870年战争的回忆。”这个主意得到左拉的赞同,众人分头开始工作,不久,小说集经莫泊桑审阅,就出版了,这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梅塘之夜》,文学史也从此凭添了一段“梅塘学派”的佳话。
现今的梅塘别墅,已经成了左拉博物馆,中间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即左拉所称“像兔笼一样的楼房”,两边各有一座塔楼,皆以左拉的作品命名:左边的稍高,叫做“娜娜楼”,右边的高出一大层,叫做“萌芽楼”,周围绿树环抱,鲜花盛开。在讲解员的带领下,我们参观了几间屋子,左拉的工作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房间很大,一面墙上挂着壁毯,门窗上镶着彩绘的大玻璃,画着奇怪的树和一只白鹳,墙角放着不问真假的中世纪武士的盔甲等物,桌子却不大,使人想到法国的大作家往往都使用很小的桌子。硕大的壁炉,两侧饰有人像,上方的墙上写着左拉的座右铭:“生命不息,创作不止(NULA DIE, SINEDEA)”。他早晨7点钟起床,然后洗澡,吃早餐,9点到13点工作,天天如此。开门站在阳台上,面对的是一片美丽的风景:远处是山坡,山坡上有白色的房子和浓密的树林,近处是宽阔而平静的塞纳河,一条带子似的在阳光下闪烁。左拉的生活简单,朴素,不喜社交,喧闹,他躲在偏僻的梅塘,避开了巴黎的喧嚣,似乎可以安静地工作了。在“萌芽楼”,底层是一间很大的弹子房,二楼有一间制衣房,左拉夫人喜欢在早晨大家还没起床时缝制衣裳。讲解员说,1888年,左拉家里来了一个文静谦虚、心灵手巧的年轻女工,叫让娜?罗兹洛。年已48岁的小说家爱上了20岁的她,并育有一女一子。后来颇为大度的左拉夫人接受了他们,并允许孩子姓左拉。楼的后面是一个大院子,中间是一座左拉的头像,皱纹堆垒,嘴角下撇,复着浓密的胡须,脸微微上扬,显出一副桀骜不逊的样子,但也透着一丝忧郁。看到这尊头像,我不由得想起莫泊桑对他的描绘:“左拉,中等身材,略为肥胖,一副好好先生的面貌,看起来有点儿固执。他的头跟古代意大利油画上的十分相象,虽然不美,但颇有力量和智慧的特征。短短的头发矗立在十分发达的前额上,端正的鼻子,长在被相当浓密的黑胡子盖着的上唇上面,看起来很清楚,好像被刻刀突然切削出来的一样。他的脸很胖,但不乏坚毅之气,脸的下部被修剪得很短的胡须遮盖着。他是近视眼,眼珠乌黑,目光尖锐,总在探索着什么,他的微笑有时是恶意的,有时是嘲弄的,他的上唇怪样地、讥笑似地翻起,线条十分特别。他浑圆而强健的身子使人想到一颗炮弹;他的名字(Zola,由两个响亮的元音缀两个铿锵的辅音组成)读出来的声音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他大胆地一直用着这个名字。”院子中间摆着一大片白色的椅子,据讲解员说,第二天要举行隆重的活动,有希拉克总统出席并发表演说,业已封闭的铁路也将重新开启。这一天,人们可以直接在梅塘下车了。噢,原来今年是左拉逝世一百周年啊,怪不得前庭正在举行左拉纪念邮票的发行活动呢,而第二天,左拉作品的爱好者要举行例行的纪念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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