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种简单性最好用洋泾浜来形容,这是英国的皮肉而具中国骨子的语言。比方我们说:“He come,you no come,you come,come”你实在没有理由坚持说它的意义清楚不及转弯抹角的语法“You neednt come,if he comes,and he neednt come if you come。”实际上这种简单性只有使得词句清楚。毛翁(Moon)在Deans English里头摘录一段一个英国索美塞得地方的农夫在公堂上的对语,完全不知道分别主格和目的格,他的意义仍旧很清楚而明确,而且我觉得反而更容易感动。照中国的说法“他打他” “吾怪吾”意义已经十足地清晰而明了,固毋庸再加以主格非主格之麻烦。至如第三者单数动词末尾加S,他的冗杂无聊可用过去分词证之。盖过去分词之第三者单数固无特例也,实际上许多人说:“us girl” “them things”其意思倒从未被人误解过。著者恳挚地希望英美教授有一天能在教室里大胆地可敬佩地说出“He don”。然后英国语言才能借此洋泾浜之力,清楚动人并驾于中国语言。中国语言之简单明显可以举一个小小例子,譬如“坐食山空”四字,所包含的意义是“一个人倘不事生产,终日兀坐而白白吃饭。则虽有山样高大的财产,亦不难罄尽。”所以英国语言倘欲改良进步追及吾们,还需相当时日才行。
中国人的思考方法之具体性又可以用她所用的抽象词句之性质,及其俗语与比喻之通用几点来表显。一个抽象的意识,她往往用两个具体的品性组合而表达之,譬如“大小”所以表达体积的量,“长短”所以表达长度,“阔狭”所以表达宽度;例如,“你的鞋子大小如何?”长和短亦用判别两方争论的是和非。吾人常说:“我不喜议论人长短。”又如“此人无是非”,它的意义即谓这是一个好人,因为他保存公正的不偏态度而不卷入争论漩涡。抽象名词之殿之以“ness”一类单字者,亦非中国人之所知,中国人仅知如孟子所说:“白马之白,非白玉之白也。”这表明他们缺乏分析的思考。
据著者所知,女人总避免使用抽象辞句,这一说可从女著作家所常用的字汇加以分析研究而证明。(分析统计方法是西方人所习惯的心智,至于中国人因为普遍的感性势力太大,不耐数字之麻烦,故用统计方法来证明似于中国人有为难处。但倘他能直接地觉察女性作品或言语中所用抽象字汇之稀少,也就够了。)所以中国人近乎女性,常用拟想的具体化来代替抽象的术语之地位。哲学色彩浓厚的字句像“There is no difference but difference of degree between different degrees of difference and no difference”,殆无法正确地翻成中文,翻译者大概只好引用《孟子》上的成语来代替:“……五十步与百步,有何异乎?”这样的代替,丧失了原文的切准精确性,却获得了明晓之意义,所以说:“我怎样会感知他的内在的智质之进展呢?”倒不如说“我怎样知道他在心上转的怎样念头呢”之来得清楚明晓,但还不及中国人之惯用语“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之来得通晓畅快而有力。
中国人之思考所以常常滞留在现实世界之周围。这样促进了对于事实之感悟而为经验与智慧之基础。此不喜用抽象词句之习惯,又可从分类编目所用之名词见之,此等名词通常都需要用意义极确定之字眼的,而中国人则不然,他们大都探取最能明晓浅显的名词以使用于各种不同的范畴。因此,中国文学批评中有许多形容各种写作方法的不同的表衬辞句;有所谓“蜻蜓掠水”谓笔调之轻松;“画龙点睛”谓提出全文之主眼;“欲擒故纵”谓题意之跌宕翻腾;“单刀直入”谓起笔之骤开正文;“神龙见首不见尾”谓笔姿与文思之灵活;“壁立千仞”谓结束之峻峭;“一针见血”谓直接警策之讥刺;“声东击西”谓议论之奇袭;“旁敲侧击”谓幽默之讽诮;“隔岸观火”谓格调之疏落;“层云叠嶂”谓辞藻之累积;“湖上春来”谓调子之柔和,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句句都是绘声绘色,有如bow wow(狗吠)、Pooh Pooh(轻视)、sing song(慢唱)那套原始式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