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復夢   》 第二十一回 巧語說風情不妨畫卯 苦心嘗藥味慨試鸞刀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衆人正在看戲吃面,丫頭來回:“姑太太、姑老爺到了。”海珠們聽見,立刻起身去接,夢玉急忙先去,紫簫、秋瑞跟着就走。海珠叫道:“蒼苔甚滑,看仔細栽在石頭上。”
  兩人頭也不回,一直徑去。夢玉來到承瑛堂,氣也喘不過來,走進裏面。老太太瞧見,笑道:“你丈人、丈母來了,快去接罷。”夢玉答應,轉身就走,剛出了院門,遇着秋瑞、紫簫兩個笑道:“接丈母也不犯着這樣跑!”夢玉笑着讓他們進去。
  秋瑞來到檐前,丫頭們啓簾伺候,同紫簫進去,秋瑞上前請老太太安,至祝露面前請安、問三叔叔好。祝母問道:“太太今兒為什麽不來?”秋瑞答道:“母親明日過來給老太太拜壽。”
  祝母笑道:“那也不敢當,老姐妹拜個什麽?過來熱鬧熱鬧。”秋瑞道:“侄孫女剛纔到怡安堂,被他們半路上拉去吃面,這會兒纔得過來請安。”祝母笑道:“說什麽拉去吃面,明擺着是拉你去出分子。”兩位太太同祝露都笑起來。祝母道:“你同三叔叔坐坐,瞧咱們吃面,你大姑姑也快來了。”秋瑞答應,在祝露榻前陪坐閑話。
  紫簫過來問:“老爺想吃點什麽?”祝露道:“剛纔吃點燕窩湯,總覺口中無味。”紫簫道:“丫頭叫他們找了兩衹七八年的老鴨子,丫頭親自收拾,晌午些兒可以吃得。”祝露道:“你那裏有錢買東西請我?叫芳蕓開了帳罷。”秋瑞笑道:“兩衹鴨子值幾個錢?是他的一點孝心,叔叔賞臉收了他的這點兒敬意罷。”祝母們笑道:“紫簫送禮,還帶着一個幫說話的人。”祝露也笑道:“倒是咱們秋姑娘說的有理。”正在說笑,海珠、掌珠、修雲、芳蕓進來,祝母道:“你父親、母親都來了,你們到垂花門去接罷。”秋瑞道:“我也同去接姑姑。”海珠衆姐妹都到垂花門去,正上怡安堂甬道走着,瞧見中門大開,梅白、秋琴、梅春同着夢玉們一齊都走了進來。海珠姐妹趕着上前迎接。梅白夫妻每人拉着個寶貝女兒,十分親熱。修雲、秋瑞上前請安。秋琴同梅白道:“怎麽有勞鞠小姐大駕。”秋瑞道:“侄女本該遠接纔是。”姨娘、姑娘們請安問好,秋琴道:“怎麽二丫頭瘦了這些?”修雲答應新病初好。海珠道:“兄弟也覺瘦些。”秋琴道:“不知是怎麽?他近來連話都懶說,帶他來同夢玉鬧一陣子纔得,不然這孩子要成玻”娘兒們彼此問答,不覺走過怡安堂,往介壽堂院門繞過來,到承瑛堂門口。桂夫人、石夫人在甬道上等候,梅白先上前去見禮問好,轉身去見老太太。
  走進承瑛堂,祝母瞧見滿心歡喜,梅白至膝前跪下請安。
  祝母扶他起來,捧着老太太的手,又跪下問了安好。至祝露榻前,哥兒兩個彼此說些記念。秋琴已走進堂來,祝母忙問道:“秋琴仔嗎今兒纔來?”秋琴跪在膝前請安,說道:“魁兒身上不好,遲來了幾天。”祝母一面扶着,問道:“魁兒仔嗎呢?”秋琴道:“不知是個什麽癥候,成天傢總不言語。坐在那兒就坐一天,站在那兒就站一天。除了念書,就是這呆呆的樣兒,真叫人心煩!”正在說着,梅春過來請安,祝母將他摟在懷裏,心肝寶貝的問個不了。該班的李祥媳婦來回說:“老爺請姑老爺說話。”梅白站起告辭,祝母道:“你二哥今日請鬆大哥。你哥兒們也是多年不見面了,很望你來。快去熱鬧罷。”
  吩咐夢玉:“陪你丈人出去,帶着魁兒去見二舅舅同鬆大爺。外面無事,同他到秋水堂合你們一堆去熱鬧,不許唬着他。”
  又吩咐姑娘們:“瞧着魁兄弟,別叫他呆頭呆腦的。”衆人齊聲答應。
  夢玉跟着梅白同魁兒一直到敬本堂。衆人見過禮,鬆節度笑問道:“香月何以今日纔來?”梅白道:“為因山水勾留,故此來遲。”彼此讓坐,敘談別悃。祝筠命魁兒:“同哥哥去出分子罷。”梅春答應,同夢玉進垂花門走至景福堂,瞧見秀春手中提着兩把洋鏨錫酒壺,後面丫頭三子端着兩碗菜,低着頭走了出來。夢玉問道:“秀姐姐那裏去?”秀春擡起頭來應道:“瞧幹媽去。”原來桑奶子是他的幹媽。夢玉點頭道:“你替我問媽媽好。”說着,走進景福堂,出後捲棚,由海棠院門口過小茶房,走西廊下,過了芳芷、棗桂堂,就是嫂子們聽事房,轉下臺階,過瓶花閣院門,順着甬路進如是園。
  這梅春大有乃父之風,最好山水,到處遊玩。來到秋水堂,望着那些荷花對夢玉道:“這真是一花一世界!”夢玉笑道:“依我看來,是一花一美人。”梅春點頭笑道:“此處是美人世界,咱們再到山水清涼之所逛會再來。”夢玉道:“山水美人皆不可少。”吩咐丫頭們:“等着奶奶、姑娘來,說我同魁大爺就在園裏閑逛。”衆丫頭答應。
  夢玉、梅春離了秋水堂,順着柳堤由北渡過之字橋,至船房。四面皆水,連頭亭、房艙共是五間,匾上四字是“在水中央”,艙中設着琴棋書畫各樣精工,兩邊窗外盡是蓮花。弟兄看了一會,過橋嚮南麯折轉過東去,至富春閣面前,仿倪雲林的平山,疏林喬木、牡丹千本,正是緑葉叢叢。右有小船房一間,匾曰“芥舟”;左邊山畔一亭,匾曰:“杯亭”;由亭之西危坡仄徑麯折而北,有大樓三間,匾曰:“紅樓”。面前大平臺由天街而南至雲香閣,下邊盡桂樹。走下閣來,順着回廊穿過桃林、竹徑一帶,層巒疊嶂,翠薜古藤。由石徑折至洞口,石洞上刻着四個大字,是“天上人間”,入洞口,側身而進,麯折而至紅香塢,內有竹籬草屋十餘間,清雅幽潔。小沼平山,老鬆修竹,開四時不絶之花,有百歲長春之景。兩人遊玩一會,仍走原路出走,迄邐東去。至小玲瓏館,大閣三間,上下皆藏書之所。左右群房十餘間,面前盡是各樣花果。廊下磚門一座,開過去是西宅蔭玉堂大老爺那邊的宅子。因大老爺傢眷盡在都中,那邊衹有一二十個老傢人帶着傢眷看管房屋,以此將這園門久已關鎖。夢玉道:“咱們回去罷,逛的長遠了,別叫他們着急。”梅春點頭,走藏春塢後身至來月軒,穿過那些蘭房竹閣,繞到秋水堂後身,聽見鑼鼓喧天正唱的熱鬧,兩人繞進戲房。
  那班子弟瞧見兩位大爺進來,趕忙站起。這兩位小爺,拉着這個說說,拉着那個問問。掌班的徐金道:“奶奶們四下裏差人去找,再隔一會兒人都差光了,快些去罷。”夢玉同梅春說道:“咱們逛乏了,躺一會兒再去。”說着,兩個人各在一個戲箱上躺着,命那些子弟們捶腿打扇,攢做一堆。徐金怕他兩人睡着,故意逗着說話,躺了一會說道:“兩位大爺去罷。這裏熱,別叫這些人的汗味兒熏着。”夢玉們被徐金催逼不過,衹得起來,到頭盔箱邊看了一會。夢玉取下一口黑絡腮須來帶上,梅春笑道:“我帶白的。”夢玉將一嘴大白的遞與梅春帶上。場面上正是孫悟空三調芭蕉扇大鬧火焰山。弟兄一邊一個走出戲場門。
  海珠們正瞧着眼花,忽見兩個走到面前,嚇了一跳。細看纔知道是他哥兒兩個,不覺哄堂大笑。衆姐妹笑的不能仰視,芳蕓笑道:“那裏有個兄弟的鬍子倒比哥哥的先白?”夢玉、梅春一路笑着走到中間一席,弟兄兩個帶着鬍子坐在正面,兩旁是秋雁、春燕、長生、書帶四人陪着。此時又添一席,因為來了梅大爺同丹桂姑娘。一共九席,擺了半日果碟,要等上菜。
  衆人見他兩個帶着鬍子坐在上面,人人笑不絶口。春燕笑道:“兩個老祖宗,你再叫咱們笑一會兒,別說是這會兒的咽不下,連早上的面也要出來了。”書帶道:“好大爺,你去掉罷,別叫咱們連戲也笑的瞧不成。”夢玉見他們笑的也是分兒,同梅春兩個摘下來,命小丫頭交進班去。丫頭們送茶來喝了一會,梅春揀着歡喜的果子隨便吃些。媽兒們伺候撤碟上菜,這且慢表。
  且說秀春帶着三子拿了酒菜,繞過六如閣後身進桑奶子的院子,口裏叫道:“幹媽,今兒好些沒有?我來瞧你來了。”
  桑奶子應道:“是秀姑娘嗎?多謝你惦記,又來瞧我。”秀春走進屋去,見桑進良坐在炕上,覺得害鱢。桑奶子道:“你哥哥惦着我,再三央及查大奶奶同槐大奶奶,叫他兩位通個情兒放他進來瞧瞧我,任什麽人兒也不知道。你又拿什麽來給我呢?”秀春道:“是一碗涼拌海參,一碗蔥椒鴨子,還有兩壺幾年陳的桔酒,送來請你老人傢。”桑奶子嚷道:“你快些過去,接着你妹妹的!”桑進良忙過去接了,放在桌上。秀春走到炕前問好,三子將菜放在桌上。
  桑奶子拉秀春坐在面前,叫桑進良也挨着坐下,彼此問些說話。桑奶子在秀春手腕上捻了一下,秀春會意,對三子道:“你先回去看着屋子,我坐一會就到秋水堂去。有人找我,你衹說不知道,別說我在這兒。”三子答應,桑奶子叫住給他一百大錢,三子謝了,一直竟去,桑奶子拉着秀春的手說道:“孩子,我有句話長遠要對你說,總沒有個空兒,今兒來的湊巧,你哥哥也在這兒。我又無兒無女,你哥哥同你一樣也是認拜的,他也像你這樣的疼我。你瞧瞧他的品兒也長的不錯,比你大三歲,性兒又好,又會溫存,真是個好孩子。我想着,你在這裏有個什麽出頭的日子?就是伺候老爺,真是三年逢閏月,連姨娘們還夠不上來,別說是你們。不知是怎麽個天開眼碰着你身上,春風一度,你還想生下一男半女來你做個太太不成?空耽擱了好日子。鬧到後來上不上下不下,白糟掉了你這俊模樣兒。瞧瞧你這雙好手腳,誰人不愛呢?倒不如一夫一妻的,我說個粗糙話,每晚上一被的睡,還怕誰來分了什麽去?你哥哥也沒有娶過親,你們正是一對好夫妻,天長地久的好不有趣。”
  桑奶子一夕話,將個秀春說的心旌搖漾,低頭不語。桑奶子見他光景,知已心允,不過害鱢說不出來,忙丟了個眼色對桑進良道:“你同妹妹到裏屋去坐坐,等我歇歇兒還有話說。”桑進良領會,站起來笑道:“妹妹我同你到裏屋去,讓媽媽歇歇。”
  秀春紅脹滿面道:“我再來。”說了又不起身。桑進良過來拉住道:“我同你去說話。”秀春身不由己同了進去,不知說些什麽好話。桑奶子等了一會,知已上局,忙下炕輕輕走進裏屋。秀春瞧見,羞的無地自容。
  桑奶子走到炕沿坐下,低頭笑道:“孩子,你這會兒是我的誰?”秀春答道:“是你的媳婦。”桑奶子笑道:“真是好孩子。咱們這會兒是一傢人了,也別藏藏隱隱的,往後倒難說話。我同你哥哥明說是認的兒子,暗地下原是夫妻。今兒你算了是他的正經老婆,將來我也不占你的道兒。我一個月衹要兩天,讓我畫個卯兒,咱們這會兒三面講下。”秀春笑道:“就是這樣。”桑奶子道:“既是講定,你瞧着我來畫卯。”三人彼此無忌,狂夠多時,桑奶子取出衣服穿好。秀春勻了畫,抿掠雲鬢走出外間,將酒溫熱斟一大杯,三個人口相受授,吃了同心酒。此時秀春同桑進良竟有說不盡的深情恩愛,拉着他叮嚀囑咐說了又說,再訂佳期。
  且說秋水堂的衆人等着紫簫、秀春兩個,夢玉道:“秀春姐去瞧他幹媽,我剛纔遇見的。誰去叫他?我去瞧瞧紫姐姐就來。”書帶道:“我去瞧秀丫頭。”於是,兩人出席離了秋水堂,走出門,各人分路。
  且說紫簫在院裏的茶房內親自收拾,將那衹老鴨子燉的十分清潔香美,祝露吃着甚覺有味。老太太見他吃的喜歡,心中安慰。秋琴道:“我瞧兄弟精神很好,說話又響亮。照着這樣兒,不消一天兩天的也就好的了。我想竟不用吃藥。像這會兒紫丫頭收拾的這點兒鴨子,吃的很有味兒。”祝母道:“本來今兒的神氣也比往日好些。”石夫人道:“昨兒夜裏睡的很安靜,不像往天整夜合不上眼。這真是托着老太太的福氣。”秋琴道:“我過蘇州的藥王廟,虔虔誠誠親自上去燒香。他們都說藥王老爺的簽很靈,不拘什麽病,醫不好的,衹要到廟裏去求簽,照着簽上的藥吃了,再沒有不好的。若是這病好不了,那簽上就沒有藥,真最是靈應。”祝母忙問道:“你給兄弟求簽沒有?”秋琴道:“我專為着給兄弟求簽,有個帖兒我帶着呢。上面是不多的幾樣藥。”說着,嚮身上一個荷包內取出一張簽帖,遞與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同站在老太太面前,看那簽帖上是:藥王靈簽第八十一大吉茯苓三錢不見鐵,人參錢半銼如屑,藕節一枚河水煎,服時再對生人血。桂夫人道:“這方子倒很吃得,就是這引子難找。”祝母道:“叫紫簫照着方子上都是傢裏有的,煎他一帖吃吃。這引子我想出個代的法兒,咱們傢裏有頂好紅花,用他三分,很可以代血。”秋琴們都說:“老太太想的很是。”
  就將簽帖兒交給紫簫去辦。
  紫簫接着心中想道:“人參我那裏還有,芳蕓屋裏我瞧見有一大塊茯苓,藕節是現成,不用到陶姨娘那兒去取,省得驚天動地,叫他們吃的不舒服。就是紅花,我那裏沒有。”想了一想,忽然笑道:“容易。”隨趕着到自傢屋裏來,開了桌上文具,取出一包人參揀了兩枝,用戥子秤過有錢七分重,咬下二三分在口裏嚼着,將包兒收拾,關上文具,問鶯兒道:“你早上吃面沒有?”鶯兒答道:“劉媽送了一碗鱔魚面,一碗三鮮面,還有兩碟兒菜,一小壺兒酒。我聽說都是一個樣兒的,就是嫂子們一班兒,都在兩邊聽事房裏,一處擺了四桌,換着班兒去吃。垂花門查大奶奶們另是一桌。劉媽說,今兒吃六百斤面還不夠呢。”紫簫聽了“嗤”的一笑,說道:“你聽他的瞎話,垂花門以內吃的脹破肚子,也要不了三二百斤面。”鶯兒道:“芳姑娘今兒生日這樣熱鬧,明兒七月初三姑娘生日,也像這樣唱戲擺酒熱鬧。”紫簫笑道:“傻丫頭,今兒是衆人公分給大爺洗塵,順帶着給芳姑娘做生日。若是咱們都要照着樣兒做生日,必得天天唱戲擺酒還來不及。別說沒有這件事,也沒有這個理。等着我做生日,給你給件衣服就算了。”鶯兒道:“姑娘,這人參拿到那兒去?”紫簫道:“是給老爺煎藥。說銼成面子,拿個什麽銼呢?”鶯兒道:“我那天瞧見綉花房的廖嫂子,拿着把小銼兒在那裏銼高底兒,倒銼的很快。我去藉他的來使使,這點兒人參,幾銼子就得了。”紫簫笑道:“很好,你就去藉來。”鶯兒笑着飛跑而去。
  紫簫取兩塊舊汗巾帶在身上,又找兩節兒細帶子拽在身邊。衹見鶯兒笑嘻嘻手中拿着把小銼子走進屋來,遞與姑娘說道:“廖嫂子說別丟掉他的,這是綉棚上常要使的東西。”紫簫接着,瞧這銼兒使的很熟。隨取了一張淨白紙鋪在桌上,叫鶯兒取塊鎮紙壓在紙上,將人參就着鎮紙輕輕的銼起來。鶯兒站在旁邊按着紙,一面嘴裏問道:“明兒姑娘生日,做什麽衣服賞我?”紫簫道:“趕我生日過了,一天涼似一天,夏衣穿不着,我給你做件棉褂子罷。”鶯兒道:“棉褂子我有兩件新的,也夠穿了。求姑娘給丫頭做件皮的罷。”紫簫笑道:“你要件什麽皮的?”鶯兒道:“我要做件像姑娘那青綫緞面兒、又有黃又有黑的牛皮褂子。”紫簫忍不裝吃哧”一笑,不覺銼子在左手無名指上一銼,使的勁兒過猛,將一個二寸長的指甲齊根銼了個大口子。放下銼子,縱聲哈哈大笑,駡道:“你快替我滾開,瞧見誰穿牛皮褂子呢?”說畢,又笑得鼻涕眼淚鬧了一堆。鶯兒也自覺好笑,忙取一杯香茶給姑娘漱口。紫簫喝着茶還是笑不絶口,又笑一會,定住了說道:“忘八崽子,你見誰穿牛皮呢?我那件又黃又黑的是火狐狸,那一件玫瑰紫四則八寶緞子面兒大白毛有黑團兒的是烏雲豹,那件月緞滿綉花統裏兒的是索倫鼠,那幾件灰鼠羔兒皮,你知道的。這三個名兒你也記着,以後別混說牛皮狗皮的,叫人笑話。”鶯兒笑着答應。紫簫道:“我知道,你瞧着芳姑娘的巧兒有件皮襖,你看的眼熱。等我今年也給你做一件青綢面兒的羊皮褂子。”
  鶯兒不等說完,趕着跪下磕頭,說道:“謝姑娘的賞。”紫簫道:“你不用謝不謝的。你瞧,都是你這忘八膏子惹着我笑,將我這一對兒的長指甲齊根兒銼斷了一個,還不去拿剪子給我鉸下來,好好收着呢!”鶯兒趕忙取剪子,將那指甲鉸下,又用木賊草給姑娘磨光指甲。
  紫簫銼完人參,嚮筆插裏取一枝羊毛新筆,將人參面子掃在一堆兒,用紙包好。鶯兒收過鎮紙、銼子,折起桌上鋪的淨紙。紫簫命他端過首飾匣來,將頭上的珠翠金釵卸下收好,換去耳上珠環,將匣鎖上。脫去身上新衣,解去花裙,換上舊月白紗衫,係條青紗舊裙。對鶯兒道:“咱們明兒一早搬到承瑛堂去,這兒要讓江姑娘來祝你將我的東西慢慢收拾停當,那字畫、挂屏,你夠不着的都等我來齲咱們今兒晚上叫幾個老媽兒搬他一夜,橫竪也搬完了。”鶯兒連聲兒答應,紫簫拿着人參匆匆出去。鶯兒年雖十四,身材長的高壯,是紫簫的得力丫頭。他見姑娘去後,關了房門細細收檢,一物不移。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紫簫走出怡安堂下了臺階,看見秋水堂的果碟子都撤了下來。那些打雜的老媽們兩個一條盒擡着一陣的過去。紫簫對着那些老媽道:“你對顔奶奶說,天氣熱,將這些碟子都散給衆人吃了罷。”老媽們答道:“九桌碟子,東大奶奶賞了四桌給班子裏。這裏是五桌碟子,紫姑娘吩咐,咱們去對顔奶奶說就是了。”紫簫點頭,轉進介壽堂,同些嫂子們說幾句閑話,一直到承瑛堂芳蕓屋裏,問巧兒道:“姑娘有一大塊茯苓呢?”
  巧兒道:“在書架上。”紫簫到書架上取了在手,問巧兒道:“你找個什麽,給我砸些下來。”巧兒道:“有釘錘兒,我去拿來砸。”紫簫道:“不要鐵的。”巧兒說:“不要鐵的,就沒有什麽東西砸得下來。”忽然一瞧,笑道:“有了。姑娘,這多寶盤的這個大玉子兒倒很結實。”紫簫笑道:“這倒使得。你找幾張幹淨紙兒墊在地下,等我來砸。”巧兒趕忙取幾張淨紙鋪好。紫簫走到桌邊,將那多寶盤的一個大玉子取在手中,見是個杯大白玉做成一個大羊,身下臥着兩個小羊,真是晶瑩奪目。紫簫拿着那三羊玉子蹲在地下,將那茯苓使勁混砸,不多幾下,砸了一半碎的。看這玉羊,幸而沒有損壞,交巧兒仍放在原處。取戥子稱夠三錢,餘下的交巧兒收好。拿着人參、茯苓走到後面茶房裏坐下,叫老媽兒們將缸內的藕節取一個下來,洗去沙泥,用幹淨砂吊子將茯苓、藕節合在一堆兒,舀了兩杯新河水煎在一邊。取銀壺將人參隔湯燉上,自己站在風爐邊瞧着煎藥。
  且說書帶同夢玉分手出去,在甬道上見這些嫂子們往來不絶,說說笑笑忙個不了。書帶笑道:“過了今兒,我約齊衆人給諸位嫂子們磕頭道乏。忙過老太太的生日,咱們再請再謝。”
  一面說着已到景福堂,轉過屏門走出廳屋,下了臺階嚮右邊夾道裏進去。走不三四十歲,剛要轉彎,不提防裏面一個人轉了出來,兩個人對面一碰。書帶舉目一看,認得是桑進良,登時滿面飛紅。又見他喝的爛醉,歪斜着兩眼望着書帶,笑嘻嘻叫了聲“書姑娘,我去了”。倚柳歪斜的走了出去。書帶一個心直跳到嗓子口兒上,兩太陽都發了脹,手尖兒冰冷,定了一會,想道:“我這身上,何曾叫男人們碰過一下!幸虧沒人瞧見,不然真是鱢死。”一面想着,十分動氣,已來到小院門口。
  見門兒半掩,站在一邊,往門縫兒裏瞧去,見桑奶子手內拿着個東西在秀春頭上晃來晃去。秀春低着頭,在那兒係裙子。書帶點了點頭,輕輕折轉身就走。霎時間面熱心跳,急急忙忙竟往秋水堂去不提。
  且說夢玉到了承瑛堂,見老太太、姑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四位俱在看牌。祝母看見問道:“兄弟呢?”夢玉道:“在那裏聽戲,他今兒很樂。”祝母聽了大喜,說道:“很好。快叫他別來,好容易他今兒纔樂。”姑太太們心中甚喜。祝露問:“今兒唱些什麽戲?”夢玉道:“是新排《無底洞》,倒很熱鬧。”祝露道:“誰的蝎子精?”夢玉說:“是仙官的,倒很難為他。明兒老太太的壽日,叫他到這裏來唱給三叔叔聽。”
  祝露笑道:“我知道那孩子很會唱戲。”正說着,見個小丫頭進來。祝露道:“你去叫紫姑娘,將我的藥拿來吃罷。一會兒又要吃飯,擠着一堆兒不好。”小丫頭答應出去。不一會兒,見他跑進來對石夫人道:“紫姑娘鬧了一身血!”衆人大驚,趕忙去瞧。不知是為什麽,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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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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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第二十一回 巧語說風情不妨畫卯 苦心嘗藥味慨試鸞刀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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