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黃綉球   》 第二十四回 黃綉球勸導學生 李太史進談公事      頤瑣 Yi Suo

  話說陳膏芝開檢衣箱,要取出一千塊的錢票子,帶出門去,誰知竟翻檢不着,又在枕頭箱、煙具箱各處摸索了一回,通身沒有,當時心上一呆,重新坐到牀上,瞪着兩衹眼睛,仔細一想,說道:“哼!哼!這又一定是你們夥計偷了去了,怪道他一出去,就是頭兩夜不回棧房,還當了得,待我即去拜了隨員大人,托他報竊。這三千塊錢,卻是我的血本,怎樣好叫他享用?他的良心,倒也好狠,便一古腦兒偷了去。”說着就匆匆忙忙上馬車出門而去。
  來到兩隨員棧房裏一問,那隨員大人將將前腳動身,行李已上了輪船,人也出了棧房。趕到輪船上去問,卻好問着了,得以見面。那隨員聽到陳膏芝說失去錢票的事,竟不相信,衹道是說大話,推托不肯,豈有被用人偷去三四千塊錢,一些兒不知?用人出去了兩三夜,也不查問查問?此時分明曉得我要動身,拿此假話搪塞。心上着實不高興,便對陳膏芝道:“老兄破財,也是兄弟的財運不好,不必再談,沒有工夫再同老兄閑敘。承藉的那一千塊錢,可惜已用散了,等兄弟此番到別處去,張羅到手,一定奉還老兄。老兄是三千五千,失去了不算什麽,譬如在上海逛了窯子,就結了,有個什麽說的?”說罷大笑,就有端茶碗送客的意思。陳膏芝什麽話都沒有說進,其時正在晚上,輪船上鬧烘烘的,不能久留,不覺垂頭喪氣而回。回來就望牀上一躺,開起煙燈,同他那用人嘰哩咕嚕說了又駡,駡了又說,說定不出個主意,便鬍裏鬍塗,又在牀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又坐起來,想到傢中纔丟了萬把還未破案,如今又丟了三千,怎樣好回去見得太太的面?身在客邊,所剩在棧中賬房裏,還存得幾百塊錢,隨員是走了,謀望不成,若再把這幾百塊用個幹淨,更反回不得家乡,見不得爹娘,不如趁早回去,在太太面前衹說都應酬了欽差隨員,慢慢的聽候差使的消息,太太從那裏去對證?差使望不到,太太也衹好說是認個晦氣罷了。想定了便睡不着。
  挨到天明,喊起了用人,說:“今日我們收拾回去,不要再在上海閑住了。”他用人一齊說道:“老爺難道白丟了三千塊錢,也不追問?既然猜着是我們夥計偷去的,也該報出去,到底查一查。照這樣一萬八千的都丟了不問,老爺傢裏還有多少傢私?小的們倒有些不懂。”陳膏芝銜着一口煙,嘆了口氣,說道:“那忘八蛋的,既然偷了去已隔了兩三天,怕不已經跑掉了,他還在上海等我們去捉嗎?上海地方說聲有了錢,望外國一跑都很容易,曉得他這兩三天功夫,已到了那一國,那裏去查?或是回去把那太太所失的東西,吃住了本地地方官,還可望他賠個一半。這三千,問都不必問的為是。”那兩個用人聽說如此,又道:“早曉得老爺這樣大方,小的們就先下手偷了。如今被那個夥計一人受用,小的們倒不甘心,我們是要到莊上去,問那票子是怎樣拿去的?”陳膏芝道:“你們去問一聲也好,問了回來,我們就同棧房裏算算帳,作速動身。”果然那用人同到莊上一問,說頭一晚打過票子之後,第二天早上,就將票子兑了現洋而去,說是貴上去買洋貨送欽差大人,做門包使費用的。怎麽貴上並不曉得?我們號上衹認得他是貴上的跟人,頭一晚的票子,貴上就交代在他手裏接收,因此不疑心於他,這可不與小號相幹。”問的人沒得話說,回來告訴了陳膏芝。
  陳膏芝道:“何如?我原說不必去問,如今他是取了錢跑掉了,我還為這事尋死不成?快快回去再說,不然,連剩的幾百塊又要飛了,衹怕我們要流落在上海推東洋車子呢。”他用人不覺笑起來道:“這個不要說老爺推不動,連小的們也幹不來。既然老爺說要回去,就同棧房裏算清了帳,將那所存的搬了進來。”不多一刻,開了一篇帳,捧了幾百塊錢交代陳膏芝。陳膏芝說:“我們也去買點東西,帶回傢去,再順便到虹口去回報一聲,說客是不請了,謝謝他們,叫他們免得怪我。”當時用人領命,伺候過足了瘾,把行李挑上了小輪船,寫了一間大菜間的船艙。收拾停妥,叫一個用人看着,帶了一個用人,仍舊雇了馬車,一路買東西。到虹口,隨即上船而去。
  看官,你道陳膏芝這件事何以這樣鬍塗?又何以這樣捨得?其中卻有個原故,都是吃煙誤事。當日陳膏芝一到上海,在莊上打了匯票款子,將一千送與隨員,一千交代棧房,其餘兩千一千的兩張票子,隨手就交給那跟去的人,踹在懷裏,回來竟主僕二人都已忘記。主人既沒有問起,用人也沒有交出。及至那用人出去一天一夜,陳膏芝仍舊想不着,衹當已放在箱子裏了。後來在箱子裏翻不到,心上纔記起這麽一回事來,暗暗曉得是自己失手,不肯自認疏忽,情願吃虧,衹卻是富貴公子任性執拗的脾氣,也是陳膏芝應該敗傢,就這樣鬼摸了頭似的馬馬虎虎過去。
  話分兩頭,卻說那拐了錢票子去的用人,名叫陳貴,自從那日同他夥計們在青蓮閣吃茶,惚惚在人叢中遇見偷首飾的趙喜,回來曾與主人談起。隨後這陳貴又獨自一人,溜到馬路上遊玩,恰好又劈面看見趙喜。趙喜還要躲避,被陳貴喊住。趙喜不免心虛,生出一計,說:“我有馬車,在轉彎角子上,可一同坐了去看戲。”說時便朝前疾走,意在脫逃,卻被陳貴緊緊跟着,走了半天,裝着尋不見馬車,將陳貴邀入一傢煙館裏,開了張燈。陳貴怕他又要脫身,開口便問他所做的事。趙喜卻一口承認,便道:“你我好弟兄,我如今已同菱子成了傢,住在上海,想要開一個洋貨字號,我就請你在號裏做個擋手,豈不比跟官做奴才強上十倍?你若是合意,這裏不是說話的所在,可請到我相好的傢去,同你細細的談談。”陳貴此時聽了,還想探明趙喜的蹤跡情形,要去報與主人,存個將計就計的意思,便道:“貴相知在那裏?能夠瞻仰瞻仰是極好的。這煙大傢不會吃,我們就去罷。”說着在腰裏去摸錢會鈔,一摸卻摸着了兩張紙,拿出來一看,心上明白,是老爺交代他的兩張票子,忘記了交還老爺,趕緊仍踹到懷裏。
  趙喜已會了燈錢,引他到了一傢堂子裏,進門就叫擺酒。陳貴是初開眼界,登時吃酒豁拳,看着叫局來的妓女,擠滿了一屋子,吃到樂不可支,大有醉意,趙喜早就設下圈套,送他到一個妓女處歇宿。次日張眼看來,想着個中滋味,倒着實有些貪戀。未及起牀,趙喜已奔了來替他道喜,說:“這是要馬上擺喜酒,請媒人的。”陳貴一想身邊無錢,昨日的兩張票子是萬不能用。在懷裏摸了摸,幸虧還不曾失去,便對趙喜道:“我是一個大都沒有,要末你肯藉我。”趙喜道:“這是小事,我就先藉你一百塊。”便取出幾張五塊頭十塊頭的鈔票,替他付了下腳,又叫擺個雙臺。那妓女道:“還要看個兩桌牌纔好。大清老早的,酒席也沒有吃得這樣早,看了兩桌牌下來,時候正好。陳老爺也要去再請兩個客來,鬧熱鬧熱。”這個當口,陳貴鬧開了心,意下一動,想着趙喜既然拉攏我,又碰把懷裏有這三千塊錢,本未不是有心偷的,是無意中帶出來,可算得一件巧事,何不竟同趙喜說明,出個主意,我倆合做一個大點的生意。上海是外國世界,一嚮聽得人說,有錢在上海使用,一時查不清的。況且我那老爺是個昏蛋,要查也沒處可查,落得藉他的一用。等我發了財再去還他不遲。便拉了趙喜,到後房間,說知其事。趙喜驚問之下,說:“如此趕快去把現洋提出,上海要躲過一躲。恰為我有個東洋莊的生意,今晚恰有東洋公司船要開,我同你去兑回這三千塊,在這裏吃過酒,即晚動身,上東洋走上一遭,切勿走漏消息。”
  計議之後,二人托故出門,兑了現洋,送至趙喜所住的一個處在,安排停當,仍到堂子裏看牌吃酒,一面吃,一面商量。晚上又同到趙喜傢中,果然菱子也見了面。此時陳貴利令智昏,又被趙喜籠絡,趙喜是怕放了他,壞自己的事,陳貴也怕離了趙喜,發不了財,當晚匆匆忙忙,果然上了東洋公司船。妙在陳膏芝一連幾日,本不追問,竟是他二人的運氣。後話暫且擱起。
  再說黃通理、黃綉球兩處學堂,既已開辦,一天一天的興旺出來。過了幾個月,到第二天年春末夏初,調查地方上的學堂,有官辦,有民立,陸陸續續,也不下三四處,總不及黃氏夫婦所辦的頂真切實。始而還有人論長論短,後來也相安無事。畢太太又在女學堂裏附設了一所醫院。有些女學生在功課之外,就跟着畢太太學醫。黃綉球更是早晚用功,盡心教授。黃通理編出來的唱歌教科書,出了百十種,一時書坊裏各處翻刻,十分通行,連官辦的學堂,也買來作為課本。有幾種課本講體育的,極其有用,學生們讀了,學生們的父兄看了,都曉得一個人不論男女,要講究衛生的功夫,衛生乃是強種之本,能夠衛生,才能夠懂得體育的道理,從體育上再引到德育上去,自然聰明強固,器識不凡,不至於流入庸暗一路。黃氏夫婦教子弟們,卻就抱定了這個宗旨,衹求由近及遠,由淺入深,大半還是靠着演說為多,所以那些學生們容易領會。半年以內,從黃氏傢塾裏出來的,固然個個英才,從城西女學堂出來的,也個個有點普通學問,不像尋常一班女孩子,衹是嬌生慣養,養成功衹會做人傢奴婢的材料,成個粉骷髏、臭皮囊了。
  話休煩絮,卻說當時那新任官府,年已半百,膝下無兒,所生一位小姐,異常疼愛,平時打扮男裝,當做兒子一般看待。上了十歲,並沒有裹腳穿耳朵,平時派了一個跟班,跟着在衙前衙後閑逛,儼如一位公子模樣,看不出他是小姐,一來年紀幼小,二來本是男孩子裝束,衙門裏上上下下,又都是少爺稱呼,因此人傢都辨不清。有一天,這位小姐逛到街上,看見些孩子約莫同自己差不多大小,三個一排,兩個一排的過去,認是唱戲的小戲子,就頑皮笑臉的指着這些孩子們說道:“噲!你們上那兒唱戲?讓我去瞧瞧。”跟的人連忙止住道:“少爺不要瞎說,這是學堂裏念書的學生呀。”那學生當中,早聽見了這位小姐的話,回說:“你纔是戲子呢。”那小姐並不在意,跟的人卻上前把那回說的人打了一記。於是那些學生們都站住不依,嘴裏分辯了幾句。小姐見他跟班鬧出事來,就拉了他跟班回頭便跑。那跟班攙着小姐,三跨兩步,跑回衙門。
  這裏學生們,原來都是女的,內中一個學生,被那跟班撲了一下,也不覺得,說過幾句,大傢走開。走到學堂裏,學生們告訴了黃綉球。黃綉球想了想,這種小事,無須查問,衹勸慰了學生一番,道:“是各處的學堂風氣,動不動走到街上同人傢口角衝突,問其所以然,無非是人傢少見多怪,嘴頭輕薄而起。這些少見多怪的人,譬如一群狗,碰着人亂喊亂叫,人若是弄急了他,說不定他就亂咬,所以碰着這種人,衹有遠開他的一法。有個什麽計較?我們學堂裏的人走出去,更比別人不同,先要自己不失身份,便是人傢先來惹我們,我們自己想來,要錯在自己,固然不可不認個錯;錯在人傢,也衹好平心靜氣的忍了過去,斷不可同那錯的人一般見識,當時鬧起來。如今有些學堂裏學生,或是鬧戲園,或是鬧茶館,每至約取了多少人,爭長論短,甚而因此挾製教習,挾製官府,這個裏頭,不必問是非麯直,先忘了做學生的人格,同那野蠻不學的人一樣,便算爭贏了,得了上風,也譬如人去打狗,打跑了幾衹狗,有什麽威風?反落得一個粗暴的名氣。大凡做學生的,原要講合群,原要有尚武的精神,不可委靡不振。但合群是大傢同心同德,擔任學界義務的說法,不是三五成群,靠着人多,動輒出言生事,學那下等人的派頭;尚武是要有志氣發憤做人,各人立定志氣,幹各人的事,不肯推諉落了人後,處處把精神打起,纔顯得是有用之才。若是認錯了宗旨,衹當是嘴裏吵得過人、手裏打得過人,這不成了一個光棍?又好比走江湖賣武藝的了,還算什麽學生?如今你們好端端的走路,卻被人傢欺侮了去,論事原是委屈的,然而這個意外的委屈,真好比碰着了瘋狗,給他咬了一下,衹算一時晦氣罷了。以後你們打學堂進出,不要三個五個走在一堆,人傢就不礙眼,沒有閑話說了。”學生們聽黃綉球這番議論,都也不響。
  恰好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在座,聽了十分佩服。其時李太史正請假出京,住在傢裏,李振中回去,就把那佩服黃綉球的話,無意中同李太史說了。李太史心中倒很有些不平,說:“地方官的奴才,就敢這般放肆,欺侮小孩子們?雖則黃綉球約束自己的學生,不叫多事,卻是此風斷不可長。兩三天後,這官正有公事,請我們吃酒會議,我趁便要說一聲,好讓他也儆戒儆戒他的奴才,免得日後作威作福,弄出大事來。”李振中道:“聞得這個官,人尚開通,比前任着實能夠辦事,究竟他那官辦的學堂怎樣情形,你可打聽些。至於這以過的事,似乎不必提及。他請你們吃酒,所議的是什麽事?倘然不相幹,不去也罷。”李太史道:“無非是為籌款的事。我本想不去,幾位朋友說,要還他一個面子,去走一趟。好在去了跟着大傢說話,我也不肯自出主意。”李振中道:“這卻不然,要看他籌的什麽款,說的什麽話,如果於地方上有益,說得有情理,自然應該贊成他,否則就當面回絶幹淨,不要兩面敷衍,找些事情在身上。”李太史道:“我原就是這個意思。”
  過了兩三天,李太史去拜了那官。請到花廳上,衹見在座的都是那官的同寅,紳士纔來了一位。坐定送茶,寒暄幾句,陸續到齊。除了官場,紳衿共是五人。五人當中,有一個是新近從北洋回來,年紀極輕,氣象極闊,卻與李太史不甚相熟。彼此談了一回,話不投機,幾乎擡杠。那官一看不對,就叫擺起酒席,分為兩桌。送酒的時候,讓李太史同這年輕的人各據一個首席,這纔各就坐位,講到正文。要知所講正文如何,下回接敘。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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