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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评传 》 我的秘密之花 》
(24)
海男 Hai Nan
置身在海惠的小屋中,我寫下了中篇小說《瘋狂的石榴樹》和《理想主義者》。我開始重讀我過去讀過的書,比如《洛麗塔》。《洛麗塔》是一部機智而溫情之書,也是一部哀傷和色情之書,但他書中的色情使我們對人性面對肉體時,重新獲得了一種莫名的哀傷和勇氣。從那以後,我喜歡上了納博科夫。1991年,我在海惠所在的田園學校生活了十個多月,那是“我與一切存在之物間係着甜蜜的紐帶”的開始,為此,那是一段我所經歷中最為甜美的時光。
1992:出租小屋
1991年鼕日的最後一天,我在海惠陪同下搬到了昆明蓮花池邊的一間出租小屋中生活,那時候我已經到雲南人民出版社上班,因單位無房,我衹好自己租房。那是一座三層小樓,我住二樓,我們樓上住着一位貴州青年,樓下則住着一對浙江夫婦帶一個孩子。當我拎着箱子走進那裏時,無疑是走進了昆明混亂而又故事豐富的一個角落。
陽光照着那些陰暗窄小的巷道,我知道在裏面,在最幽暗無邊的裏面,我可以找到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在與房東見過面後,我很快就有了鑰匙,打開那道門的鑰匙。那真是一個可以收藏住語言飛翔之聲的小屋,它突然閃現出我身體中那些黑色或灰色的碎片,閃現出那些碎片之中一種飄忽不定的光亮,仿佛是那衹水甕中予以肯定過的詩句,突然脫穎而出了。所以,女人必須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
我推開房間窗戶,竟然可以看見蓮花池,一個沒有波浪,沒有流動的水池。在那裏,夜晚,我可以看見閃爍的星空,清晨可以看到南來北往的紅嘴鷗飛到水池中間。蓮花池周邊地區基本上都是出租房屋,大量的外省人擁聚在那些不規則的出租屋中生活。我是他們中的一員,每天除了上班,就藏在那間小屋中寫作。每到節日來臨,附近的派出所便全體出動,在黃昏敲響我們的房門。他們是來查身份證的,如果沒有身份證,就會被取消租屋的權利,並受到一番審問,比如,你是幹什麽的,你從哪裏來等等。衹有這個時候,人們纔會意識到身份證有多重要,有了它,就不用為自己的身份、出生地和戶籍所在地解釋。我也衹在這個時候,纔意識那一切有多荒謬。
當派出所的民警敲響我門時,我正在寫詩。我拉開門,將身份證遞給他們。我感到雖然我已經置身於城市,但因為沒有自己的傢,安靜的生活依舊會受到打擾。並且因為我是個怯懦的人,所以我更無法忍受那種尖硬的敲門聲,因此,很多年以後,當我有了自己的房間時,我很少把住址告訴別人,我害怕別人在我寫作時敲門……往往是一聲敲門聲會就讓我惶惑很長時間。那時候我還聽到了一些小人物生活的碰撞之聲,住在我樓下的浙江夫婦經常吵架,他們的聲音往往在半夜碰撞着夜色中的欄桿。而我樓上的那位貴州青年人,總是慌亂而頽喪地上樓或下樓,不知道他靠什麽維持生活。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也沒有人知道我住在出租房屋中,懸挂起那道緑色布窗簾,是為了寫作。
到處是味道,不是芬芳的味道,而是從出租房中飄出來的兩性之間的味道,嗓子裏叫喊的味
道,煤氣爐道的味道,以及發黴的味道……而我就置身在那些味道中,但是我並不厭倦,相反當我呼吸着它們時,感受到了現實,那些無限神秘的味道是從身體中散發出來的,是從身體交往的多種熱血中散發出來的,是從雞肉和鵝肉的並存中散發出來的。
那時,我經常穿行陰天時的小巷,遇到一個又一個從小巷中鑽出來的外省人。他們有的也許開着裁縫鋪子,倒賣着廉價服裝,有的也許是地下販賣者,也許是遊手好閑者……不過,他們始終在掙紮着,就像我掙紮在語言中一樣。不過,我衹跟他們有些許的來往,偶爾我會到巷道裏的裁縫鋪去,修裙裝上的一條拉鏈,一條舊拉鏈消失了,新的拉鏈又來到裙裝上……那就是生活嗎?當然,那就是我們的生活。外省夫婦開着裁縫鋪子,他們在裏面生育了孩子,靠手藝維持生機,他們臉上蕩漾着笑容,在那笑容裏,生活就像一把緩緩張開的剪刀,裁剪着菱形或三角形的時刻。
1992年,隱晦的私人生活並沒有什麽浪花,內心貯存的語言驅使我始終不渝地期待着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在出租屋中,我寫下了長詩《歸根結底》和中篇小說《出發》。就像每個人都圍繞着一團火焰燃燒自己一樣,我也在燃燒自己,我要盡可能地把自己燃燒成一朵玫瑰的灰燼,那是生命給予我的一種方式。
……
1997:蝴蝶是怎樣變為標本的
很顯然,1997年將是我最為暗淡的一年,同時也是我個人寫作史上最為激情洋溢的一年。一個深秋的早晨,我看見了一個蝴蝶標本像一枚印戳從微風中飄來,仿佛想貼在墻上或者覆蓋在我的身體之上,那時正是我像蟲子一樣蜷麯起身體的時候。
在那之前,春天,我剛剛去了大理。我想我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大理,是為了看蝴蝶。大理有蝴蝶博物館,收藏着各種各樣的蝴蝶標本,那足夠消磨我那在鐘擺晃動之下不安定的心靈了。當我剛把影子投在博物館裏的一隻蝴蝶標本上時,一個年輕男人的影子也投在了上面。玻璃櫃臺裏面,在鑲嵌的花紋中,有一隻蝴蝶,比遺忘更快地停止了飛翔,一動不動地躺在裏面。我旁邊的那個男人好像也對那個標本很着迷,於是我們有了交流。我們一同觀賞了大量的蝴蝶標本,然後在博物館關門時,最後走出了大門。那個帶着純外省口音的男人告訴我,他來大理,也是為了看蝴蝶標本。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博物館的門前,在那裏,夕陽下,一隻蝴蝶飛舞中。它或許是從洱海上飛來,或許是從蒼山腳下飛來,總之,它在飛着,根本想象不了它變成蝴蝶標本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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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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