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紅閨春夢   》 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過禪關 遊西湖宣淫佛寺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話說祝自新收拾了尤氏、王德兩人的骸骨,又想到蘇州,嘉興皆不能存身,若至他處恐怕有人要尋事。他思前想後萬念皆灰,猛然記起幼年七八歲時,南海來了個和尚名喚了修, "與我父親相好。據聞此僧頗有道行,又善於風鑒,父親將我與他相看。仙說此子人有來頭,可惜心路不正,未能終局,倒是與我佛門有點因緣。彼時我父親亦不以此話為然。而今我鬧得進退無路,皆是孽由自作,競應了那了修之言。可知為人一世的榮枯得失,天公早巳安排定了,豈可勉強得過,倒不如認真歸依空門,斬除俗念,大可修行後世,輓補前非。況我父母早故,妻子皆無,我身雖是俗傢,與僧傢何異"。白此則祝白新的出傢念頭,更外堅固。
  在路行了數日,這一天已至南海,遠遠望見普陀山聳青迭翠,矗立在南海中央。 開發了船戶,搬過行李,在岸上覓了住處。次早,卅着一名傢丁,雇衹小海船嚮普陀山開去。船至山邊泊定,祝自新登岸四圍一望,高高下下山坳路徑,盡是天生成的奇峰怪嶺。又見往來僧人,都是科頭跣足,甚至衹圍了一條中褌,上面赤着身體,在山前汲水砍柴。見祝自新主僕走來,皆圍住觀望,交頭接耳的議論。祝白新問他們可知道了修住居何處?內中有個老年僧人道: "居士問了修師何事?"白新道: "我與他有舊,特來訪他的。"那僧人道: "他是小南海的方丈。此人脾氣甚為古怪,連我們都不與他交接。你要去見他,可由這條石路上走去,轉過山洞那邊,就是小南海了。"
  白新即照他所指石路,行至盡頭有座山洞,穿過去,忽然開朗。山路寬大,平坦好行。約走了半裏許,果然迎面一座人寺院,鬆柏參天,鐘聲隱約。走近擡頭見石碣上鬥大的三個字"小南海"。自新跨步入寺,過了天王殿,彌勒殿,中間一條幣道,兩旁雜樹盡是十數人抱不攏來的古木。到了大殿,廟貌整新,堂階閎壯。蓮臺上三尊佛像,金瓔寶珞,法相尊嚴。
  行出佛殿,又是一方院落,中間五間二殿,兩邊撣房僧寮客堂等地。見客堂門首站了個和尚,年約三十有餘,肚大腰圓濃眉巨掌,上身穿着簇新米色布衲,腳着黃布僧鞋,光汕汕的腦袋,手內拈串牟尼數珠,在那裏指點老道人四處打掃。見祝自新人搖大罷的進來,後面又跟着傢丁,知道是個路過官紳,忙二笑嘻嘻的趨步上前,合掌道: "大老爺請客堂裏用茶。"白新答禮,舉步進了客堂,見一順三間寬大房屋,內中幾案淨潔,陳設幽雅。又彼此作了揖,和尚清白新在炕上坐了,老道人送上茶來,回身邀着傢人至外間奉茶。
  和尚問了祝自新姓字居處,白新轉問和尚何名,現執何事,!和尚欠身道: "僧人名喚超凡,現執支客一事,與筲理內外雜務。"自新道: "行一位了修大師可在寶剎?"超凡道: "了修即是敝住持,大老爺認識他麽?"自新道: "我與他有舊,多年不會,今日特來訪他談談。少頃煩你和尚辦完公幹,領我一見。"超凡道: "了修師已杜門二十年不出,大老爺是何年何處與他相識的?" 白新道: "說也話長,了修師二十年前曾至嘉興,在我處耽擱了數日,與先君極為契合,彼時我尚在幼年,曾與了修師晉接過的。今日便道寶剎,特來訪他,敘敘舊情。"超凡道: "僧人也常聞他說,二十年前到嘉興與一祝姓居土相契,想即是人老爺尊府了。他巾那次出山後,即杜門不出。這數年內,連方丈的門都不出了。一切內外各事,皆委僧人力,理。他終日由早至暮,皆在蒲團上默坐,人不問他,他亦不言,甚至三五日都不開口。"
  祝自新又問及寺中蹊徑,與僧數多寡?超凡道: "自從敝住持不理事後,有幾傢施主都不來了,還虧僧人極力支持,若似他也置之不理,這一座小南海久經殘敗了。雖有兩處薄田,連歲收成不甚過好,施主們的布施又來得稀少,小寺大小衆僧約有百數十人,每日飯食即算是一項巨款。況在此深山窮𠔌之中,又無人傢延請道場,那裏來的源源接濟款目。大老爺但看佛殿上與兩廊內外群房,急欲修理,又餘不下銀錢來,都零碎被衆僧人吃下肚去。前日還與敝住持商議,到各名省地方張貼募化小引,或可遇着那樂善施主慨發仁心,濟助修理。好在敝住持唯唯否否,嚮來不管寺務,他衹有隨口應答,任我們募化也好,不募化也好。不敢欺大老爺,這幾年僧人被那當傢二字都纍煞了。大老爺既與他相好,自然說得投機的。少停見了他,敢煩大老爺勸說他一番。不要終日衹顧修行,一毫外務不問,若大一座小南海,三五年內凋敗了也甚為可惜。如專靠我超凡一人,實難佈置。他是個寺中領袖,興敗都是他的責任。"
  祝自新笑道: "你和尚不須煩惱。我此番來尋了修,實因看汲紅塵,意在藉寶剎作一棲止。將來不嫌我纔拙,我來幫助你和尚一臂何如?"超凡聽了大笑道: "大老爺又來說笑話了,好端瑞為何想做起和尚來?阿彌陀佛!我和尚們說起來十分苦惱,較之大老爺一絲一毫都趕不上。我等穿的是布衣粗服,吃的是淡飯黃齏,還要朝鐘暮鼓念佛涌經,規矩禮節小有不是,即受監院戒飭。終身奔波勞補,縱能積蓄點資財,到頭來仍然一空。肝士們尚可留於親生骨肉受用,和尚們任他堆金積土,臨死反為異姓法子徒孫快沾-人說做和尚修為來世,我看和尚是前生造的罪孽,以致孤獨一世。即如大老爺安居的高堂大廈,享用的玉食錦衣。富者奴僕成行,一呼百諾,神鬼都在暗地裏趨奉。貴者出仕皇傢腰金衣蟒,揚名顯親聲聞天下,歌功頌德千載永傳。若是官做煩了,即致仕回傢,教子課孫登科上進,指日又是一位老封翁了。做和尚的,任他竭力去做到了方丈地步,即如居士們做了大官一樣,也不過一寺之內推他為尊,出了山門仍是一個和尚,有何好處?你大老爺們錦綉世界住厭了,反要來做和尚,真正俗話道得好,米籮裏跳入糠籮裏來。"說畢,又哈哈火笑不止。
  祝自新見超凡所說,盡是一派勢利言語,不耐煩起來,也隨着他笑了一笑,起身道: "煩你和尚,領我去見了修大師去。"超凡即忙也站起來道: "僧人理當引道。"邀着自新出了客堂,又回頭吩咐老道人,倘有過午的與那挂單的來,"過午的紿他一頓飯吃,挂單的領他到寮房裏去歇。你們作主就是了,不要來稟報。我陪着尊客到方丈內,會當傢的去呢。"白新同了超凡,繞過二殿回廊,有一重小六角門,上題"另一洞天"。走進了門,又是一大方院落,當中五間是觀音殿。旁有一座小門,匾上寫着"麯徑通幽"四字。門內即是花圃,中有假山堆砌,穿過石洞,見一順三間正室,外有彎彎麯麯數間群房,迎面五層階基。
  自新朝內一望,中間蒲團上坐着一位老頭陀,午約八旬以外,頭上發際通白,高隆鼻準,長眉大耳,儼然一尊古貌古心的老佛,閉着眼,兩衹手按在膝上跌坐。自新知道是了修,暗暗贊賞道: "看他的形相若此,必有真實道行。"超凡搶先一步,上了階基,走近了修身畔道: "火師有位遠路尊客,特來奉訪你的。"了修睜開二目道: "他果真來了,還是個有信的人。"超凡聞說,怔了一怔,笑道: "火師你說的什麽話,難道還未醒麽?"了修喝道: "你少要亂說,我雖終閂似睡,卻都醒眼觀人。你雖終日醒着,衹怕你盡似睡着一般。"超凡笑的走了開去,低聲說道: "他說夢話,還要吆喝着人。"
  自新在階下聞了修所言皆是機鋒,即趨進一躬到底道: "大師久違了,弟子不免來遲,有負大師初意。"了修望了自新兩眼,也不答禮,點首道: "好好,你競來了。雖然失足中途,幸喜前因不昧算是有造化的。"說罷,又閉了眼,不言不語。超凡恐得罪來人,忙掇一張坐椅放在蒲團上首,請自新坐下,又輕輕嚮白新努嘴道: "人約還沒有醒透呢,你大老爺恕他昏聵,不必計憎。人凡人老了,性情都與人各別的。"自新道: "理當侍立聽敦,何敢汁憎。"超凡執意扯白新入了座,他也在下面椅子上坐了,不轉睛的看:旨了修,看一會又暗笑一會。祝自新是端正坐着。肅然起敬。
  過了半晌,了修復開眼喚方丈內伺候的道人, "去取個蒲團來,請這位祝眉士坐了,好講話"。超凡道: "有椅子呢,祝大老爺坐下半刻了。"了修道: "我豈未見他坐在椅子上?那蒲團滋味.他卻沒有領略過。你怎知其中元妙?"道人已將蒲團取來,白新亟起身換坐。了修又對超凡道: "你去罷,恐外面有事待你安排,祝居士自傢人不須陪得。"超凡正不耐煩見了修不顛不倒的樣子,圓陪着白新不好走開,難得了修叫他出去,遂立起對白新道: "大老爺此間少坐,再請到客堂內盤桓,恕僧人失陪。"白新忙答道: "請便。"少頃,超凡叫人送進一席素餚,了修讓白新吃畢,又命取水與自新淨洗手臉,吩咐衆人盡行退出。
  方丈甲衹有他們兩人,蒲團對坐。約有時許,自新覺得身子行些睏倦難以支撐,恨不能睡下纔爽利,衹好閉目略養神氣。甫一交睫,心內即昏昏沉沉,如睡着一般。好似此時仍在蘇州尤傢做女婿的時候,又似在南京與聶傢尋鬧,後來與劉藴同往揚川設汁栽害瀋傢,忽然又似到了嘉興和他哥哥分傢爭産,又覺得他妻子尤氏尚在,與王德成了夫婦,竟不認他,反把他趕出,又將他丈人尤鼐氣死。正氣恨難解之際,忽見祝伯青等一班的對頭,都齊齊走米,爭要打他殺他。種種以前的心事,一時都到了日前。不禁如癡如醉,心內或疑是真是假,又十分害怕。猛地頭頂上一個霹靂,把祝自新驚得神魂飄蕩,嚇出一身冷汗。急急睜開二目,仍坐在蒲團上,見對面了修笑吟吟道: "祝居士受驚了。你從前作為,也該明白了。這些冤魂孽債,一時一刻都不能放你過去,任你躲嚮海角天涯,他們亦有處尋找。若非這半天霹靂,一棒當頭,你如何避得過這場惡劫?"
  祝自新此時如夢乍醒,知道是了修的神通幻化,指點他迷路的。走下蒲團倒身下拜道: "弟子以前行為,愧悔莫及,衹求火師慈悲拯脫,弟子死心實力的,情願修行補過,再無返悔。"了修道: "難得,難得,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衹要你一心皈依,我如來佛門廣大,何所不容,待到明早再作計較。你且起來,安心到蒲圃上打坐去罷。"自新道: "弟子適纔膽已嚇裂,不敢打坐了。"了修笑道: "你既悔過嚮道,那些冤孽因果早經化解,你衹管放心打坐。"自新無奈,勉強又坐上蒲團,戰兢兢的生恐又驚惡夢。說也奇怪,此時心內覺得了無挂礙,爽適異常,好像從前的那些事都忘卻了,定神息氣的默坐。
  不一會,天色已明,道人等進來灑掃,又擺上早點與祝自新吃畢。了修穿了大衣,領着自新出了方丈,至大殿撞鐘擂鼓聚集僧衆。一時超凡領了數百僧衆上殿,先參拜了佛像,轉身見了修合掌,各依次序立定。超凡與僧衆皆暗暗稱奇道:"和尚有三四年不出方丈,今日何故穿了大衣帶着這姓祝的登殿?"了修見僧衆至齊,道: "我有一事說與你們知道,我收了個徒弟,即是昨日來的那祝居士。他也是佛門中一個善知識,是以傳齊你等,從此你們是一門中人了。"僧衆聽了,方纔明白。超凡忙走過,悄悄嚮自新道: "祝大老爺,你當真要出傢麽?阿彌陀佛!我曾說過這和尚是不好做的,你大老爺不要認着兒戲,衹怕你出傢容易,還俗就難了。"自新也不去理他。
  了修叫人點燭焚香,自己拜過佛像,又命自新也參拜過了,遂道: "你既立心皈我佛門,須當謹守佛教清規,屏除一切貪嗔愛欲,不可中道變更緻墮惡道。"祝自新道: "弟子蒙大師救脫苦海,正是天人的造化,火師但請放心,弟子永無改悔。若移寸念,誓入輪回不徘翻身。"了修點首道善。叫人喚了名剃發的來,將自新辮發拆開,分成三股盤於頂上,命自新跪在佛前,親白執刀,先在頂上摩撫祝贊了四句口偈,道:
  此發娘胎即長成,藉他分別俗和僧。
  今朝削作空空相,苦惱愁煩悉化塵。
  念罷,又在他頂中,親剃了一刀,然後剃發的代自新一齊剃下,仍分作三股:一股供於佛前;一股設了自新父母靈位,祭畢對靈焚化,還了父母的遺體;一股了修收過。又取出一套僧帽衣履,叫咱新更換,儼然,是一個沙彌了。重複參拜佛像,又與僧衆行禮。了修代他取名悔成,以喻悔過成道之意。各事已畢,了修回後,僧衆皆散。
  自新喚過傢丁,叫他將行李等物取來,又賞了他們每人五十兩銀子,好回傢去。又將穿不着的在傢衣履,盡給了他二人,以盡主僕一場之義。兩個傢丁灑淚叩別,各自另尋生計而去。
  祝自新身畔仍餘二千兩銀子,取了五百交代超凡貼補寺中用度不足。那五百兩托超凡查點僧衆數目,每人應給少許,以為進見之禮。超凡好生歡喜,與僧衆謝了又謝。超凡在貼補款中,幹沒了若幹,隨意開了一紙支用賬目,搪塞人衆。
  祝白新既得了安身之所,發心悔過,朝夕諷經禮佛,毫無懈念。了修知他不得改變,在附近寺院內,叫他去受了戒,回來即將衣鉢傳授於他,了修乃退居修行。後來了修活到九十歲外,方圓寂而去。自新亦過到古稀以外,這是他終身結果的下場。所幸他回頭甚早,又得了修超脫,未受惡報。所以了修當日,說他與佛門有點因緣。他與劉藴是同時的惡少年,祝白新猶知悔過,撇手人間。那劉藴一味的作惡不悛,自己作踐的九死一生,受盡苦惱。
  劉藴自在揚州逃走,不敢回傢。一則怕他父親迫問,二則恐祝自新扳他到案。帶了隨身幾名傢丁,連夜逃至杭州,往西湖上看玩景緻。又因杭州撫院,是他父親門生。劉藴去見撫院,假說他父親命到天竺進香,便道來渴見世兄請安。撫院即留他住在衙內。過了數日,劉藴是個沒行止的人,受不慣拘束,作辭回傢。撫院也不深留,送了一千兩銀子作老師的調養,外又送了二百兩程儀。劉組手內有了使用,當即搬移到十五奎巷內,一所客寓裏住下。終日去訪花覓柳,自尋快樂。誰知杭州乃省會地方,撫院又功令森嚴,一班流妓皆存身不下,投奔各處去了。劉藴逛了三四日,雖有幾傢私戶,皆不堪入目,心內悶悶不悅。
  一日,吃過午飯,獨自出了寓所,嚮城隍山來。走未數步,見山腳下僻巷內有一座小小寺院,兩扇紅門半閉半啓,門頭上題曰"紫竹禪林"。
  劉藴信步踱入,裏面有一個中年道婆,在佛殿上掃地,見劉藴一人進來,又見他衣服齊楚,知道不是個平等人,忙丟下竹帚道: "老爺請坐用茶。"劉藴本是色中餓鬼,見道婆年約二十八九歲,生得頗為跳脫,一付容長臉兒,兩衹水汪汪的雙箍俏眼,一對四寸半長腳,紮得硬掙掙如菱角相似。又聞人說,杭州尼庵不減惠泉的場面,遂笑嘻嘻的坐下,道婆獻上茶來,轉身入內。
  少頃,聞得殿後一陣笑聲,走出三四個光頭女尼,又有兩個惜發道姑,年紀都在二十歲上下,皆生得姿容嫵媚,體格風騷。
  一齊上前,嚮劉藴稽首。劉藴立起,一一答禮入座。衆尼問了劉藴姓名,知他是金陵富傢,來此遊玩的,分外起敬。劉藴亦轉問衆尼名號,為首的年紀少長,是紫竹庵的領袖,法名皓月;那兩個是他師弟,一名海月,一名明月;兩個蓄發道站是皓月的徒弟,年齒最輕,一個名喚岫雲,一個名喚行雲,
  皓月道: "劉老爺可曾用過午飯?若不嫌蔬菜無味,小尼們備齋奉敬。"劉藴見他等殷殷款洽,又眉梢眼角暗逗風趣,劉藴是玩耍中的老手,如何不識孔竅,即答道: "素昧平生,怎好叨擾。無如敝寓離此甚遠,腹中頗覺饑餒,衹好坐擾,容再補報罷。"皓月連稱好說,起身邀劉藴從殿後一個六角門走入,是三間淨室。院落中栽了幾株芭蕉,數十竿紫竹,堆了一角假山,甚為幽雅。早有道婆與數名垂發女婢,調開桌椅,擺列素齋,盡是上等果餚,梢美非常。衆尼推劉藴首座,他們挨次坐下。
  席間,談說笑謔毫無忌諱。劉藴快活已極,接連吃了幾杯,假作酒醉,一個呵欠,順手搭在明月肩上,捏了他一把。明月"撲嗤"一笑,將身子一歪,推過劉藴的手道: "醉成這個樣子,還不要穩重,你倒仔細跌翻磕了腦子。"劉藴趁勢將明月抱起,摟在懷內。明月掙紮不得,又護着癢,笑的團作一堆道:"再鬧我就要急了。"皓月等人一笑,盡起身走出,反手關好室門去了。劉藴乘着酒興,把明月按在炕上,成就了好事。然後開了門,道婆等進來收去殘餚,又送上水來與他們淨洗手臉。劉藴是夜即宿在庵內,師徒幾人輪流作樂。
  次早劉藴回寓,爽性將行李等件搬至庵中居住。過了半月有餘,連那道婆都勾搭上了。衆尼知他腰纏甚裕,百般去奉承他,把個劉藴樂得恨不能住在此地一世。又得的是不肉疼的銀子,落得任意揮霍。衆尼將他當個活財星看視,又恐他即回南京,想出多少新奇食玩,逗他玩耍。隨劉藴的一起傢丁,也與庵中的女婢們朝夕聚在一處,鬧得如花如火,十分親密,反幫着衆尼慫恿劉狽,不要回去。未至數月,劉藴的囊橐將匱,白知沒了使用,此地即難存留。若說回南京去,又割捨不下衆尼。左右輾轉,反愁煩起來。
  他貼身衆傢丁中有個傢丁名叫柏成,做事很有算計,劉鮑也最信任他。因心內一時想不出個長策,把柏成喊到一間密室內,與他商議。柏成道: "小的久經代爺划算着了,爺到杭州來是空空兩衹手,不過撫院大人送了一項銀兩,爺又大來大往的用,自然完得快。若說此地沒有使用,是難存身的。爺如果就這麽走了,也要討人笑話,真正進退皆難3必得仍要大大的使用…宗,然後托辭回傢公幹,那時他等都識不透我們的底止。爺今日就不同我說,小的正欲來回爺聲。"劉藴拍手道: "我原是這麽想.所以纔同你商量的。"
  柏成道: "小的倒有個計較在此,請爺斟酌。難得與撫院有舊,日前小的見撫院也很敬重着爺。明日待小的出去放個風聲,尋他兩條頭路來衝貼着。"劉藴道: "這也是個計較,怕的答應了人傢,撫院不肯徇情,那纔白丟人呢!"柏成笑道: "爺真多慮了,難道瑣瑣碎碎去討撫院的沒趣麽?衹要小的放開眼睛,尋一個肥戶,賺他一宗,過手也要夠用一年半載方值得呢!我在外面安排定了,爺即面見撫院,說是老主人差爺來的,須說此人是爺傢親眷,再三求了老主人才應許他,不怕撫院不準人情。否則爺再假老主人手筆,寫一封切實拜托的信,此事即萬分穩妥。"
  劉藴聽了,人喜道: "你就這麽做去罷,事宜從速而安詳為是。"柏成次日即到各茶坊灑肆內閑坐,誇張他主人與撫院交情甚厚,日前特地差請主人米逛西湖的。"這風聲一經傳說出去,即有那些專於打聽閑事,以及捕風捉影好去兜攬的人, [走]攏來與柏成扳談問答,稱羨不已。柏成見有人間他,分外說徘花團錦簇,驚聞駭聽。
  恰好這一日有個晦氣進宮的人來尋他了,此人姓冷名桓,山西太原縣人,在山西要推他首富。上代亦是書香人傢,到了冷桓這一代,他白小不喜讀書,說書要把人讀迂腐了呢。帶了數萬銀兩入京捐納,餒例得了州官;又聞得浙汀係富足之地,即掣簽分省選至杭州,到省已有二年之久。上司知他是個富豪出身,都將賠補的疲缺與他署理。冷桓倒不怕賠貼,衹恨邊疲缺分地方甚小,不大尊嚴;須要在那通都大邑衝繁首要的地方做他一任,也好炫耀着自己手段,使上司知道我纔凋不凡,非可小知的人,將來纔可冀升擢。亦曾鑽謀過許多門路,均未能打通。今日相巧冷桓也因無聊,出來閑逛了半天,到這茶坊內少息,聽得柏成正在隔桌與人談論他主人是世族名門,此地撫院是他世兄,又如何敬重他主人。
  一番話,正碰在冷桓的心坎上,緩緩的站起,踱過來嚮柏成舉手道: "請了。"柏成見冷桓衣履鮮明,不敢藐視來人,忙立起身,欠身道: "爺請坐。"又親自奉了茶,問過冷桓姓字,冷桓也問了他主人名姓道: "我有句話要托你奉求你傢主人,茶坊內卻不便說。我的公館離此不遠,屈你到我公館裏談談。"柏成心內明白,知他是米尋找頭路的,多分聽着我適纔所說的話了,暗暗歡喜,假作齟齬道: "我出來的久了,恐傢爺要叫喚,改一日再到大老爺公館裏請安罷。"冷桓笑道: "不過三五句話,斷不耽遲你,你主人使喚的人山多,那裏偏偏問着你。"忙會了茶錢,起身同柏成出了茶坊。走過三四條街巷,柏成見迎面一座高人房屋,外面望去似有十數進的樣式,門凳上坐着許多錦衣大帽的傢丁,見了冷桓都垂手起立。冷桓道: "這位柏二爺,你們好生管待着,我進去有點事,少停要請他說話的。"又對柏成道: "屈你且坐一坐。"說着,入內去了。衆傢丁見主人如此優待來人,必是個大頭腦,爭着上來趨承,邀柏成至門房內吃茶。
  柏成又細細問明了冷桓的傢世,放在肚內。
  過了半會,裏面走山個小童道: "老爺請柏二爺書房內說話。"柏成起身,隨着小童轉彎抹角走了好幾進房子,方至書房。早見當中設了一席,衹安了對面兩付座頭。冷桓見了柏成,笑吟吟道: "有水酒一杯,屈你小坐談談。"柏成道: "小的怎敢陪大老爺用酒,有話即請吩咐,小的要早回去的。"冷桓道:"沒有的話,你我切不可拘禮,我還有事要重托你呢,坐了好說話。"走近扯着柏成,硬推他上首坐下。又將酒壺放在自傢面前,喝退衆僕,將書房門掩上,衹留下他兩人在內。
  柏成起身謝了坐,冷桓親與柏成把盞道; "你主人是何閥閱,請教細說一遍。"柏成道: "我傢主人是當朝首相,刻下告老在傢。到杭州來的這位小爺,乃老主人的大公子,官名是個藴字,表字仁香,亦係甲榜出身,做過臺諫。因老主人致仕,他也告終養在傢。老主人放過五次主司,京內大半朝都是門生故舊。現任的杭州撫院大人,即是我老主人會闈門生。日前有稟啓到南京問安,順請少爺來遊西湖。不瞞你大老爺說。,我傢少爺少年科第,人又風流,極喜玩耍,難得他世兄諄諄相請,稟明了老主人來的。又嫌他衙門裏煩雜,特地賃這紫竹庵居住。這庵內當傢姑子,前兩年住在南京,常到我們府裏去,是最相熟的,不然也住不到女僧庵裏去。"
  冷桓點首道: "如此說來,你主人必然愛友。我不揣冒昧,有一事奉求。"遂將自己署過幾次疲缺,甚不愜意,意在尋條頭路,不惜重酬,須謀一衝繁地方,施展一番。 "不知你主人可肯照看?倘蒙應許,我定當酬謝你二爺進薦之力。可細訪我姓冷的,即知不是個吝嗇人。"柏成道: "原來大老爺為的這件事,極其容易,並非我誇口,似這樣事不用吹灰之力,衹愁我傢小爺不屑對撫院去說。既承你大老爺見委,又殷殷擡愛,小的回去盡力在小爺面前說項。所喜平時說話,小爺還相信幾分,可以鬥膽先允大老爺個八分可靠。但是事成之後,大老爺切不可吝惜銀錢,那也是壞自傢的事。"冷桓忙道: "你二爺但放寬心,我拚着萬金使用,分外再送你五百金酬勞何如?"
  柏成暗喜道:"這事幹妥了,有一年半載受用呢!"便道:"如人老爺肯捨萬金使用,包管有成。今晚小的回寓先對小爺說明,明日即去面會撫院,揀那上等美缺,最冠冕的地方,委大老爺去署理。有了消息,小的再來報送喜信,以及該何處使用若於,開一清單來,好早為預備。此時大老爺即取信小的,也斷不能先說私項,就是這宗銀兩,亦非我傢小爺受用。撫院大人前可以討個人情,那衙門裏各色人等,何能剋苦。俗雲:可慢君子,不慢小人。 大老爺做官的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不須小的細說。外餘若幹,卻是小的同夥兄弟們領賜了。若是我小爺,再多個萬金他也不放在眼裏。"冷桓聽說更加相信,喜的手舞足蹈,又殷殷勤勤勸柏成用了飯。柏成起辭,冷桓直送至大門外,又諄囑再三,不可誤事。
  柏成出了冷傢,一路跳躍而回,走入庵內,即將劉鮑扯到外間,把遇着冷桓托他謀為的話,從頭至尾細細說了。劉藴亦甚為歡喜道: "據你說,事不宜遲,明日即當去見撫院。"柏成道:"可不是呢。"劉藴即叫柏成取過紙筆,又叫他看守外面,不許閑人進來, "說我發傢信呢"。劉藴在燈下寫就書信,作他父親給撫院的口氣,無非敘說前番承惠,又說冷桓是他遠房表侄,托他各事照應,並將求委繁要地方的話,大概說了一番。所有細情,均着兒子面陳,復懇切委婉的寫了幾句囑托話,封好臧於身畔。仍至後面,與衆尼作樂。
  次日,命柏成雇了轎子,來見撫院。到了衙前,投進名帖。少頃,傳話進見。劉藴入內,彼此請了安。撫院道: "世弟去未多時,又至杭州有何公幹,老師近日身體還好?"劉藴欠身道:"傢君身體托庇平善,連日足疾少愈,並命問安。特着小弟趨前,有一事奉乞。"說着,雙手送過書信,撫院拆開看畢。劉藴又接口道: "捨親冷某屈在僚窠,極蒙世兄提拔委以重任。冷某時中信傢君,備述世兄愛人以德,刻骨不忘。無如冷某心性務為高遠,每多顧盼自雄,傢君亦常以是為飭,奈他秉性天成,難以勸改。.是以傢君作禮來前,何妨俯如所請,以觀後效。倘或纔可胜任,即冷某之僥幸非淺,如不然渠亦無所怨尤。小弟因忝屬世好,故敢冒昧直陳,諒世兄都能原諒。"
  撫院道: "令親冷某為人尚好,又有老師諄囑,愚兄定當為伊謀一要缺,可以威重行權,以暢其欲。但是一時恐未能如願,因新任藩司是個旗員,性情很為古怪,若竟對他直說,他定然不行,反要疑愚兄其中有不實不盡。況州縣例歸藩司升降調補,彼有專貴,愚兄雖是他上司,卻不好過於屈他。總在我心上,容冉報命。"劉藴打了一躬道: "諸祈世兄作成。"隨即起辭回寓。
  柏成道: "看來這件事,有九分穩當。我先去送個實信與冷傢,叫他把銀兩預備齊全,一得了消息就要兌付。能再說通了,先取些過手更妙。"劉藴道: "好!"衆尼見劉藴去拜本省撫院,更加倍敬畏。
  柏成到了冷傢,也不用通報,一徑直入,至書房見了冷桓。遂將撫院的話,又描摹粉飾了多少,竟是指日即可委缺的光景。
  冷桓聽了,喜不白禁,千恩萬謝。早間冷桓暗暗差人去打聽消息,果見劉藴主僕進了撫院衙門,談了好半晌纔出來。又聽得柏成說的活靈活現,焉得不信。柏成又道: "你人老爺亦要預備着那項使用銀兩現成,這些事是閃電穿針,不可怠慢的。"冷桓道: "我的銀子早已備了,如有一實在消息,你二爺即着人來發就是了。"柏成想了想,也不好說先付的話,怕冷桓起了疑心,反為不美。遂作辭出外,心內好生快活。這宗買賣一絲力氣未費,穩然得了若幹,我卻不可浪吃浪用,帶回去置備些田地,也可做個小康人傢。又到城隍山各處,戲耍開心去了。
  劉藴在庵中亦百般得意,叫備了一席上等酒餚,與衆尼任情酣飲取樂。正說笑得高興,忽擡頭見柏成滿頭大汗,慌慌張張的進來,對劉藴招手道: "請爺至這間來說話。"劉藴也很吃了一驚,出席隨着柏成到後面,忙問道: "你怎麽了?"柏成拍手咂嘴道: "不妙,不妙!冷傢的事不妥了。"這句話,把劉藴如提入冷水裏相似,急說道: "你有話快說罷,不要嚇我了。"
  柏成跺足道: "我纔從城隍山回米遇見一個朋友,先與我做過夥計的,去年他進京跟了一位部曹官兒。我問他來此何幹?他將我扯到僻靜地方,說此地撫院被京中一個御史彈奏,參他私鬻外官,貪婪無厭,又拿着他一封私書為憑。現在放了兩個欽差,悄悄的到杭州來抄撫院的傢産,鎖提入京治罪。又恐撫院得了風聲把贓銀運至他處,所以此事甚為機密,一路上改裝破站來的,早間即進了城,連鬼都不曉得。我的朋友就是跟那位部曹來的。又說這件抄傢差事,很有點沾潤,因和我至好纔肯告訴我實話,又因我是個局外人,斷無走漏。你老人傢聽着撫院的自身尚在不保,那冷傢的事不是沒指望了麽!"
  劉藴急得搔耳撓腮道: "這怎麽了,冷傢的事成不成也沒甚希罕,我因待他這一宗款日好彌縫虧空呢!好幾天的用度,都是庵裏墊給的,若沒了來款,真真是大笑話。"柏成也急的在地下團團的轉,猛然笑道: "我倒有個脫空計策在此,因要濟急,也顧不得喪心。我的朋友說,明口五鼓纔發作呢,今日一夜,要知會閤城文武官員等人,所以纔耽擱到明早的。我想既然事甚機密,冷傢也不得知道,好歹待我去撞個木鐘,騙他過來。我們準備連夜溜走罷了。"遂附着劉藴耳畔,低低說了-遍。喜得劉藴拍手叫好道: "你快去,不可遲誤,做成了我願與你對分。"柏成笑道: "且慢歡喜,俟做成了再說太平話。"劉藴又連連催促柏成出門去了。
  劉藴回到席間坐定,心內卻萬分着急,不知柏成此去如何,臉上又要裝做沒有事的樣兒,恐衆尼看出他破綻。究竟柏成至冷傢沒的是條刊'麽脫空汁策去哄騙他,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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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盜財帛奴僕齊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過禪關 遊西湖宣淫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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