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二十四回 千裏相逢序聯徵雁 雙星好合兆應祥麟      佚名 Yi Ming

  話說赤霞宮中自從寶、黛二人走後,賈母不免挂念。迎春、鳳姐、尤二姐、香菱諸人時常陪着說笑,每天仍舊鬥牌。其中迎春是口拙的,尤二姐見了賈母不大敢說話,香菱究竟是客,還有幾分客氣,全虧鳳姐和鴛鴦想法子替賈母解悶。晴雯、紫鵑本是賈母舊婢,也和鴛鴦替換着在身邊服侍,因此並不覺得寂寞。警幻得知寶、黛二人試文入選,授了仙官、仙妃,忙來此報與賈母。還說起這回就考的如何之多,入選如何之難,以及玉帝對於他們又如何隆重。賈母和衆人聽了,自是歡喜。卻因他們考試竣事,算計着不久便可回來,盼望之心更切。那日鳳姐、尤二姐同至賈母處閑談。鴛鴦在一旁替賈母捶背。賈母想起寶玉來,說道:"寶玉這兩天也該回來了,怎麽還沒信呢?"鳳姐道:"他們若沒取中,早就來到啦。既取中了,還得領宴謝恩,又得到衙門拜客,哪能說走就走呢?"賈母道:"寶玉衹去了幾天,咱們惦記着,總放不下。他從傢裏出來了這些年,你太太不知怎麽難過呢?"鴛鴦道:"我聽說太太和寶姑娘都哭了好幾場,提起來就掉淚,日子多了,纔慢慢地好點。"賈母道:"你們說寶姑娘到這裏來過,她還是那個樣麽?到底怎麽來的?"鴛鴦道:"寶姑娘還是那樣,衹是瘦點。先是林姑娘去看她,給她留下的什麽香,衹要一點香,這裏知道了,就去接她。她來了,和寶二爺還說了半天話呢。"鳳姐道:"我也想傢去瞧瞧,我們糊塗爺未必還想着我,我衹不放心姐兒。"鴛鴦道:"你沒聽香菱說麽,姐兒差點沒被環三爺、王舅爺給賣了,虧得平兒和劉姥姥商量,送姐兒到鄉下躲着。不然早到什麽王府裏了。"鳳姐聽了,又是心疼,又是恨,衹感激劉姥姥和平兒。一時又想起賈璉,說到:"難道糊塗二爺也不管,由着他們賣麽?"鴛鴦道:"那時候正趕上二爺到臺站上,看大老爺去了。都是大太太拿的主意。"鳳姐道:"後來二爺回來了,怎麽說呢?"鴛鴦道:"等到二爺回來,劉姥姥就把姐兒送回府裏,還給做媒,嫁了一個鄉下財主。姑爺還是秀纔哪!"鳳姐道:"那三塊料本不是東西,我早就瞧出來了。大太太也太糊塗,別管怎麽樣,總算是你的孫女,就是不待敬我,跟姐兒可有什麽仇?就忍心下這種毒手。"鴛鴦道:"不是我批評主子,那大老爺和大太太真是一對兒,一個半斤,一個八兩,都夠糊塗的了。"晴雯此時正端上燕窩湯來,賈母喝過,聽她們說話也聽住了。忽聽一幫人往外跑,有紫鵑、金釧兒的話聲,晴雯忙問:"你們上哪裏去?"麝月說道:"二爺、二奶奶傢來了。"晴雯便也同迎出去。少時攙了黛玉進來,賈母大喜。剛問了兩句話,又見寶玉同着一個人進來。賈母不大認識,說道:"這又是哪位?"還是鴛鴦瞧出來道:"這不是珠大爺麽?"賈母方纔想起,拉着賈珠的手,哭道:"珠兒,想不到你還能回來。"賈珠也不禁落淚,直至鴛鴦上前勸住賈母,然後方得拜見。賈母又道:"珠兒,你這一嚮在哪兒啊?我到了你祖爺爺那裏,你爺爺問起你來,我說你早已過來了。你爺爺不放心,把地府的册子都查了,也沒有你的名字。後來有人說你在林姑老爺衙門裏當內僚少爺呢,我又打發人去問過,哪裏有這回事啊!"賈珠道:"孫子本由中清謫降,幸虧生前無過,不得歸位。後來又遷到司文院,剛好遇着寶兄弟。他說起老太太也在這裏,拉着我同來的。"賈母嘆道:"咳!自從你走了,傢裏出了不少的事。那回動了産,連祖宗的官也丟了。這幾年剛轉過運來,你老爺是不會做事的。寶玉又出來了,如今全靠着蘭兒。聽說他也做了官,放了外任了。你那媳婦苦守了多少年,也應該有這麽一天。"賈珠聽到此,也覺傷感,連忙用道心製住,說道:"這是老太太的庇蔭。那外官豈是容易做的,並且容易造孽。蘭兒年紀太輕,未必做得好吧。"賈母又瞧着寶玉道:"你們這回可開眼了,有什麽新鮮的沒有?"寶玉便將兜率宮大會,衆仙如何變戲法,並如何見着秦氏,以及謁見玉帝,遍遊了天苑、天池各處,都說給賈母聽。賈母道:"我正疑惑,你們都到了這裏,怎麽單沒見蓉哥兒媳婦,原來她到天上去了。她那個人原像個天上仙女。"寶玉又道:"我們給蕙哥兒定下個仙女做媳婦呢。"賈母笑道:"天上定的,可怎麽到人世上去。"賈珠道:"人間一念,便可升天,天上一念之差,便可墜地。可有什麽準呢?"賈母又吩咐鴛鴦,給賈珠安排住處。寶玉道:"我和珠大哥親自看去,老太太別操心了。"便引賈珠至前院東耳房。那裏也是明窗淨幾,佈置周備。賈珠甚為合意,即就此暫住。寶玉又和他去見元妃,元妃見他弟兄同列清班,自甚歡喜,卻因賈珠是長兄,不似對寶玉那樣親切。
  這裏賈珠來到太虛幻境之日,便是李紈母子移居南昌學署之時。原來賈蘭自從新任九江道後,趕即起程赴省。那天同梅氏從道署坐緑呢大轎出來,用的全份執事銜牌,一切鳴鑼執扇,令箭提爐,紅黑帽的喝道,紅衣服的劊子手,還有武巡捕和道轅親兵,直襬了半裏多長。那些農學書院、敷政書院、工藝局、濟貧院俱是賈蘭捐廉辦的,一般諸生藝徒都步行恭送。又有紳衿民庶,感激賈蘭德政,送了許多萬民感德政牌。每人都手執高香,一路送至城外,共有兩千人之多。江右文風本盛,許多舉貢生臨,又都做詩文送別,親自攜來面呈。纍得賈蘭步步停留,人人慰勞,直到了官船上,那送詩的尚絡繹不絶。後來妙成一大厚册。這也算空前絶後的盛舉了。到了省城,賈蘭即至節度衙門稟見,節度使當面着實奬勵一番。說起省城也幾乎肇亂,就是寇新一軍起事,要燒節度衙門,虧得巡防營給剿散了,更佩服賈蘭先見。賈蘭下來便至臬署接印。那些皂役排衙,屬員堂參,也忙了好一會兒。梅氏已繞道至公館,接了李紈,同到衙門。母子相見,不免悲喜交集。李紈對賈蘭道:"你這番徼天之幸,轉禍為福,並不是你的才力辦得到的,此後更要時儆畏,不可自滿。"賈蘭領命。此番從九江上路,梅氏身懷六甲,已到足月,生怕在船上添養,幸虧江程平穩,直到搬進衙門第三天,方纔分娩,生下一個哥兒。落草的時候,剛好南昌郡守吳權上來回事,因此便命名賈權。正在賈蘭接任之初,忙着督飭府縣及發文局,清結省控案件。一月之內,結了二百餘起。每天判閱公事,必至三四更方罷。又因桌司專管刑獄,就各監牢都設了工藝所,教臨犯學習手藝。那時新建縣唐鏞,是個巧宦,賈蘭命他分擔些工藝所的費用,唐鏞總推缺分瘠苦,絲毫都不肯出。及至權哥兒滿月,他卻孝敬了一份重禮,赤金首飾之外,還有些紅緑貨。賈蘭一概不收。
  次日新建縣上來稟見,回完了公事,說道:"哥兒滿月,卑職一點小意思,大人都不賞臉。"賈蘭冷笑道:"老兄不是缺苦麽,一二十兩的事都那麽艱難,怎倒要破費這份重禮。果然為公事虧纍了那還可說,若為應酬上司添了賠纍,兄弟怎麽對得起呢?"唐鏞聽了,面紅過耳,連忙引罪。賈蘭道:"兄弟是京官出身,衹知道公事,不知道什麽叫做應酬,老兄不必介意。"又說些別的公事,方端茶送客。唐鏞退下,深知這位上司太古板,不好伺候。過了幾時,便申文告病去了。有一天,賈蘭正在判事廳看公事。這判事廳也是賈蘭手創,就着園子裏大廳客改的,自己和一般文案及收發臨印諸人同在一處辦事,公事隨到隨辦。一個文案委員文彥桂上來書稿,忽嚮賈蘭道喜,說道:"大人額有黃氣,主有升遷之喜,衹在這兩三天裏頭。'賈蘭笑道:"如今升官必得走門路,哪有自己先不知道的。"又一個文案姓邵的說道:"文委員懂得奇門,他嚮來看氣色看得很準,倒不是輕易亂說的。"賈蘭衹微笑不信。
  隔了一天,果然邵委員拿着節度使的公文上來道喜。原來便是賞給頭品冠服,和升署學政的行知。在賈蘭真是出於意料之外,連忙至上房回明李紈。李紈更見歡喜道:"你爺爺並非科甲出身,那年點派學政,是皇上的特恩。你雖是翰林,眼下正做着司道,此番也算是破格的了。我喜歡的是學政事簡,專管考核士子,或許不至貽誤,我也可少操些心。"一時賈蘭換了冠服,嚮李紈磕了頭,便傳伺假,去見節度使,進去時仍按屬員體製,在司適官廳等候。節度使璧還手本,立時開門放入,接了進去。賈蘭見節度使,先謝了保舉。節度使又嚮他道喜,說道:"老兄纔猷遠大,學政清簡,倒抱屈了。所喜此番簡派,出自特思,聖眷方隆,不久當有後命。"賈蘭又謙謝一番。節度使說起此間有傅笑雪、陳近槎,都是令祖大人學政任內舊人,若幕下需纔,正可藉助。賈蘭也深知博,陳二人各有所長,當下便答應了。隨後又閑談一會兒,告辭而退。
  過一天接了學政印務,即搬入學署。署中也有一座花園,名為簡園,雖不如大觀園之大,也有好幾處座落。花畦竹逕,結構幽雅。中間一片荷池,頗似荇葉渚。池中有六角亭子,從竹橋通過去,正在荷花多處。那匾額是"靜芳"二字,相傳是前任袁文通公遺下的名筆,此時歲試考齊,科試尚早,是清閑時候。賈蘭初到,也忙了好些天。先到各生院傳見生徒,親自訓講,又評閱幾次觀風的試卷。因江西地方向來不甚講究蠶業,趕着創辦一個蠶學館,研求養蠶及機織之法,每日公事餘暇,衹在亭子上把捲吟詩。池中遍種着白蓮,暑雨初晴,花香最勝。自己題了一副對聯是:"梅花漲方池便準備新詩安排畫舸,花香聞小榭要滿斟芳醑親舉荷觴。"原來那亭外柳陰下也係着小艇,賈蘭有時和兩三個幕僚泛舟賞月。有時請出李紈帶着梅氏,坐在那小艇上,叫丫鬟們隨意撐去。船上也攜着筆床茶竈,仿佛浮傢泛宅似的。幕客中有一位王亦梅,善畫人物,替賈蘭畫了一幅全家樂,又另畫一幅蓮波一舸圖。衹賈蘭坐在舟中,侍婢憐雲跟隨打槳。那憐雲在四雲中生得最好,眉眼有幾分頗似黛玉,原來是賈蘭平時最寵愛的。賈蘭擔了許多風險,受了許多辛苦,纔得至此番樂趣。卻因節度使分外器重,有什麽重要的事都要請他去商量籌畫,明是學臺,暗中卻做了節度的幕府,所以也難得空閑。
  那天正在亭內觀書,小廝們回道:"榮大爺來了。"賈蘭甚為詫異,即令快請。少時,即見賈蓉戎裝佩劍,面有風塵之色,從竹橋上走了過來。賈蘭忙起迎見禮道:"蓉大哥不是跟大爺到南陽去了麽?如何得來此地?"賈蓉道:"咱們也兩年不見了,這些時一直在兵窟窿裏混,總算軍務順手,把南陽亂事平了。我跟爺到那裏接了印,辦完了善後,因為首要在逃,上頭叫周統製跟蹤追剿。我跟着辦糧臺來的。知道你在這兒,咱們弟兄們抽空見見面,明天就往南去了。"賈蘭問目下軍務如何,賈蓉道:"你們衹知道大頭兒是那姓江的,其實他也是臨時湊合,要說那大頭兒,得數一聲雷武大鬆。他底下還有好些小頭目,有名的是賽白起白勝、送命鬼盧學義,那江魁簡直數不着的,他丟了南陽,便尋了那一幫去。都嘯聚在江西閩廣交界的地方。我們大兵眼下分兩路進攻,一路往廣信玉山搜捕散匪,一路走大庚嶺直搗他們巢穴。衹別放頭目跑掉,這大功便算成了。"賈蘭道:"這麽說還得些日子?蓉大哥你在傢裏舒服慣了的,如何能受這苦呢?"賈蓉道:"賣什麽得吆喝什麽,還能說苦不苦麽。我自己回想從先做的事,真正不象人,趁這機會掙個功名,也是正理。"又問賈蘭如何升調到此。賈蘭將九江至南昌前後情事都說了,賈蓉笑道:"我一嚮笑你是書呆子,想不到你倒也有兩手。"一時賈蓉又要上去給李紈請安,賈蘭便領他至上房拜見。李紈問道:"珍大爺都好吧!大嫂子去了沒有。"賈蓉道:"我父親身子倒比先強了,那裏剛平定不久,時常還有些謠言,仗着甄應貴的軍隊,都是老營頭,鎮壓得住,怎麽放心就接傢眷呢?"李紈笑道:"蓉哥兒,你臉上都曬黑了,又穿了這一身衣服,若在別處遇着,還許不認識呢。"賈蓉笑道:"一天到晚在野地裏跑,風吹日曬的,就是石頭也改了樣兒,別說是人啦。"李紈道:"若再往南去,可更苦了,又熱又潮濕,就連蚊子也比北方大得多。蓉哥兒,你住得慣麽?"賈蓉道:"什麽慣不慣的,既在營裏也就說不得了,好在我倒練疲了。從傢裏出來一直沒有病過,那些跟來的小廝們水土不服,這個鬧濕氣,那個腿腫,倒比我們嬌嫩。"賈蘭笑道:"都是這樣的,我們初到九江那年,帶來的幕友沒一個不患病的,床帳上都貼個黃紙條,寫'姜太公在此'。你若見了,更可笑呢。"又說了一回,蓉、蘭二人方同出去。賈蘭留蓉在園中緝雅堂小飲。席間,賈蘭說道:"那回芝二爺、萍三爺到九江衙裏,我們在浣緑軒憑欄夜話,說起時局來,就愁到不久有事。不料鬧到這麽快,就是咱們傢裏人出來收拾。"賈蓉道:"如今的人都像多渾蟲一樣,混天黑地跟着風兒就倒,哪裏去找這幾個傻子呢?"賈蘭道:"就是寶二叔那樣聰明,也是樂一天是一天的。若見我們拼命圖功,未免也要暗笑,不知批評些什麽?"正說着,新來的小廝來喜,拿了兩盒點心,兩簍小菜,說道:"這是老太太送給大老爺路上吃的。"賈蓉站起答應了,叫來喜上去替道謝。那晚上賈蘭要留賈蓉在衙門裏住下,賈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那裏還有事等我回去呢!"衹坐到二更,便回行館去了。
  次日早起,賈蘭至李紈處請安,說起賈蓉來。李紈道:"蓉哥老練多了,衹盼望他們早些把軍務辦完了吧。那出兵打仗的事,不是玩的。聽說祖太爺出兵的時候,幾天幾天的喝不着水,掘着地下的陳糧,纔有得吃。那豈是人過的。"賈蘭道:"人到了責任背在身上,也不知什麽叫做吃苦。我在九江那晚上,幕府他們膽子小,都勸我別出去,依着他們就糟了。"傢人們送進北京傢信,賈蘭先看了,方呈與李紈。李紈看着信,笑道:"老爺誇贊你人緣好呢。若說官紳相處,還說得過去。那些小百姓何曾見過道爺,這句話可不大恰當。"賈蘭道:"老爺一生鑿四方眼兒,和同事的都處得不大好,所以這麽說法。其實我衹憑一個誠字,見什麽人都不說假話,也不和人存意見。上回參掉的九江府馮子典,背地裏還感激我,也是為此。"李紈看到平兒添了哥兒,笑道:"這可該給你璉二叔道喜了。從前二嬸子那麽盼望,好容易有了,又小月了。那平姑娘真厚重,瞞着一傢子,做了不少好事,天理上也該給她一個兒子。"賈蘭道:"二姨兒喜事辦了。咱們寄去的添箱禮,不知收到了沒有。緊跟着又是三姨兒的喜事,很該一起寄去的。如今又得提另費事,衹可和璉二嬸子的滿月禮一起托人帶去吧。"李紈尚未回答,執貼傢人上來回道:"首府稟見。"賈蘭忙換了衣帽出去,這且按下。卻說榮國府中,自從平兒在月子裏,探春也不常至議事廳,一切傢事全仗定釵主持。剛到了議事廳,王夫人那裏又找,到上房剛說兩句話,秋紋、碧痕又趕了來,說蕙哥兒找二奶奶呢。真忙得茶飯無心,坐立不安。還有薛傢的事,薛蟠出差去了,薛蝌究竟是隔房的,凡事不敢專斷,總要請姨媽的示。薛姨媽又是沒主意的,必得問問寶釵。也知道她事忙,常時自己走了來,或是叫邢岫煙來傳話。幸虧寶釵素有决斷,一兩句話便打發了。
  一日寶釵在議事廳,邢岫煙來了,說了一回話。衹見綉鳳匆忙走來,說道:"甄太太來了,太太叫請寶二奶奶呢。"寶釵衹得放下各事,失至王夫人處。原來是甄應嘉的夫人因甄寶玉和李綺完婚,吉期在即,帶他哥兒來京就婚。此時甄應嘉還在越東安撫使任上,這幾年坐鎮海疆,地方靜謐,朝廷因匪蹤南竄,正與越東接境,也命他協力防剿。正在辦防之際,自無暇顧及私事,口交與甄夫人料理。甄夫人一到了京,即來拜王夫人,一則請教城裏頭婚禮的節目,二則因王夫人是大媒,托嚮李府上接洽,諸從簡約,不賈責備。王夫人不耐煩管這些瑣務,忙將寶釵找上去,吩咐她和李嬸娘去說。寶釵見了甄夫人,那甄夫人也知她苦節持傢,十分敬重。說道:"又給你們添忙了。咱們這樣人傢,外頭不知道,還以為怎麽敷餘。衹有府上是彼此深知的,這回又趕上軍務,我們老爺什麽都不管,衹交給我,我哪裏想得周全呢?若見着那邊親傢奶奶,替我致意,請她多原諒吧。"寶釵道:"那李府上本來寒素,論起境況來,比府上又差得多了,哪裏還有什麽挑剔。我替伯母說到就是。"甄夫人道:"他們還有些南邊規矩,到底什麽是可省的,什麽是必得要的,問準了也好預備。就都請費心吧。"寶釵答應了。又說起李綺如何才貌,如何賢惠,甄夫人聽了,自是歡喜。又重托王夫人和寶釵,方告辭而去。
  這一天,寶釵去問了李嬸娘,又親自去回覆甄夫人。隨後還有許多零碎接洽,真是給寶釵添忙了。甄府的媽媽們也時常到這府裏來,問起這邊的寶玉,說是出傢去了,當時就不勝嘆息道:"那回我們都見過的,好好的一個哥兒,比我們寶玉還和氣,又都中過舉人,怎麽走了這條路呢?"一路回去,尚在念叨,被甄寶玉聽見。那甄寶玉本是利祿薫心的,幾次會試不中,不免牢騷。此番來京就婚,也想趁此尋個門路,弄個保舉,或是捐個部曹中書,先出去混混。聽了媽媽的話,心想賈寶玉也許是有激而逃,那回我們談話,他說的什麽明心見性,又是什麽超凡入聖,我聽着就有些紮耳朵。他生長在錦綉場中,簪纓隊裏,若非有不得已的苦衷,何至於撂下一切功名富貴飄然獨往呢?即如我從前初出書房,看那顯親揚名,易如拾芥。到今日又有什麽成就,把我功名事業的心也就灰了一大半了。想到此,轉覺得賈寶玉勘透紅塵,非無特見。那晚上朦朧睡着,夢到一處,瓊樓丹閣,仿佛仙山。前面一帶花林,開得似天然錦綉,不覺信步走去。走到花下,方瞧見前面一個金冠華服的少年,和一群仙女,也在那裏看花,甄寶玉恐涉唐突,未免踟躕停步。衆仙女中一個穿水紅衣裳的,回頭看見了,笑道:"這裏那來的臭男人?"一個穿藕色的捏了她一把,道:"悄默聲吧,你還以為在傢裏呢麽?"二人又低聲細語,還回過頭來看看,彼此微笑,好像議論自己似的。那少年和一個穿蔥白的仙女衹顧喁喁絮語,都沒有聽見。一路走着到前面的一所府第,便進去了。從側面看去,那少年宛然就是賈寶玉。心想賈寶玉敢則在這裏呢,他有這樣的好去處,怪不得丟下傢裏不想回來了。隨即走至那座府第之前,衹見珠門金釘,非常壯麗。望進去重檐疊觀,花樹周遮,有許多宮殿式的房子。門前兩個仙婦正在坐着說話,甄寶玉忙上前見禮,問道:"神仙姐姐,這是什麽地方?"那仙女冷冷地說道:"這是赤霞宮。你是何人?擅敢窺探仙境,快些去吧。"甄寶玉道:"剛纔進去的賈寶玉是我的世交弟兄,相煩通報一聲,就說甄寶玉來拜。"那仙女道:"什麽叫做世交?你犯了碧落侍郎的官諱,還要冒充他的弟兄,未免放肆。"甄寶玉正要分辯,又一仙女道:"理他呢!趕走了是正經。"從懷中取出一面鏡子,晃了幾晃,便似身入鏡中,天昏地昏,好一會兒方定了神,卻在大衙門簽押房裏。一個門稿傢丁站在案前回事,看那公事是一字並肩義王山東都招討使札給萊州府的,不由得詫異道:"這是什麽官銜?"那門稿回道:"老爺難道忘了,如今義王平了山東,那撫臺早就投降了。"甄寶玉道:"我是勳舊世臣,怎能倒跟他們走?"門稿上前走了半步,悄悄回道:"老爺做了這些日子,眼下就是不幹,也洗不了幹淨身子,況且四外都是他們隊伍,事權不在手上,衹怕就在性命之憂,還要三思纔妥。"又道:"高升聽說京城裏放的經略,就是軍機賈大人,他和老爺至親,想來就是義王站不住,也還不大要緊。"甄寶玉想道:"這賈經略又是誰呢?"當下便命門稿引路,想尋老夫子談談,籌個萬全之策。剛到院裏,衙門養的黑狗攛上來嚮自己直咬,不覺驚醒。心想此夢甚奇,賈寶玉果然有此去處,也是奇福,人世風波可怕,若像我夢中境界還有什麽臉見人呢?因喜事正忙,便混忘了。
  轉眼納彩告成,吉期便到。那天賈政、王夫人都去了,在甄、李兩傢都坐了席,完了大媒的禮節。王夫人因甄府雖是顯宦,卻在客邊,怕堂客到的太少,特地吩咐輪妯娌姊妹們都去道喜。探春、湘雲等本和李綺親密,尤氏更好應酬,寶釵又是一嚮幫忙,自沒有不去的。大傢約齊了,坐車同往。先見了甄夫人,各自周旋一番,又嚮寶釵再三稱謝。隨後由甄傢姑奶奶們陪着,各處看看。等到花轎擡來,拜堂坐帳,大禮完備。王夫人衹說身子乏了,先自回傢,留她們在新房裏湊湊熱鬧。那甄傢二姑奶奶和大傢最熟,說說笑笑非常親熱。少時坐過晚席,又陪着去看新房。無非錦屏寶帳,鴛鏡鸞奩,裝點得十分富麗。李綺正做着新人,凝妝端坐。尤氏、寶釵衹和兩位姑奶奶隨意閑談。湘雲看那邊挂着梅翰林畫的紅梅,上有題跋,便看住了。探春走到鏡臺旁,見有錦鑲綉裹的玻璃匣子,上貼朱紅簽條,寫着"白首雙星"四字,心想這是什麽玩意呢?他究竟好事心勝,撩開那綉袱一看,原來是赤金點翠的兩個麒麟,大小稍差,都輝煌奪目,好像在哪裏瞧見過的。因想起湘雲曾挂金麒麟,忙拉她過去同看。湘雲猛然一瞧,不免嚇了一跳。你道那金麒麟活了麽,它雖沒活,可是從園子裏走了出來的,那小的正是湘雲平常所挂。大的便是那年張道士送給寶玉的,不知如何湊在一處。探春剛要開口,卻被湘雲用眼色攔住。等回到大觀園,湘雲方和寶釵說了。寶釵道:"上回鶯兒就說過,他們李府上買的這麽一對,也不見得就是我們的。這東西本有一定的模子,你回去姑且查點查點,也許你那個還好好放着呢。"湘雲聽了,也覺有理。那晚上叫翠縷、入畫把那些箱子拜匣通翻到了,什麽脖練、戒指、翠錢子、珠扣子、件件都有,衹沒見金麒麟的影子。次日連忙告知寶釵,請她把寶玉的東西也仔細點點。寶釵素來大方,便勸湘雲道:"咱們不用找了,既是一個丟了,那一個决不會有的。他那回丟玉整個的園子都翻騰一過,若見了麒麟,豈有不說起的。他那怪脾氣耍起來,一草一木都是好的,扔起來,就是值千值萬也不在心上。這麒麟那回給你看了,後來總沒提起。丫頭、婆子們兩眼烏黑的,拾擡着黃澄澄的東西還不偷着運出去麽?"探春在旁笑道:"這東西二哥哥揣在身上,就丟過一回,況且外面還有謠言,說咱們園子裏有兩個大金麒麟,被人偷去了一個,這話决非無因。你想丟了這些日子,還往那裏找去呢?"翠縷聽了笑道:"上回我說的這麒麟有個母的,就有個公的。姑娘還說我傻,如今可不是公的母的到一塊兒去了。"說得衆人大笑。正笑着,王夫人又打發人來尋寶釵。不知為的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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